26.忠 告(1)-西北往事(选载)

关于离婚的问题似乎显得有些微不足道。这段时间,家里连续出现的一系列事情,使我爸妈们能经常能得以相见。生活像调皮的孩子捉弄人,偏偏要反其意安排这对冤家碰头,这样一来倒是打破了过去那种冷战的局面。他们俩经常为孩子们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有几次因为我我妈竟然破天荒地留下来过夜而没有连夜赶回外婆家去。我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妈奉献出一个母亲该尽的义务。

对于我将要到外地去读书的事实,我哥表现出淡淡的慌张和嫉妒,但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他是不会轻易对我说什么的,即便他的内心有一些不舒服,他也只是用眼神把他的不满情绪传达给我。他大概想告诉我,你不要得意得太早了。而我,根本没有必要去理睬他,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我很小的时候就曾对自己宣布这个家伙在我心目中死亡了。至于有一段时间他对我造成的不可宽恕的伤害,现在,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只是过去的一次经历。我铭记,但我不再抱怨。

我大病初愈后,内心显得格外脆弱,我甚至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当我终于可以走出房间感受一览无余的阳光照射的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生命的孱弱不经,我的身体中有一股很新鲜的东西在渐渐生成并不断流动,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它们在我体内流动的声音,它们代替了过去的身体中怯弱和阴郁,同时,最大限度地给我以生的勇气,使我感受到在生命的边缘地带跋涉是多么的凶险和艰辛。那些死去的人带走的永远是坚强和纯洁,或者说,因为坚强和纯洁善良才使他们走上了不归之路。他们的离去才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和对俗世最有力的摈弃。而我们之所以还不能离开现实生活,恰好说明了我们自身的卑贱和伪善。我们不配离开。我们要遭受更多的侵蚀和创痛,最终抵达纯洁的坚硬和忍耐。

日渐变得敏感的我有一天看到方兵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我长时间地观察这个绽露成熟姿色的女孩。一个奇怪的想法忽地就诞生了。我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冲她笑了一下,我说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我想象不出自己当时的表情,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使用了“谈谈”这样庄重的词语。

方兵一定是被我一本正经的样子给怔住了,不过,她很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成年人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她很严肃地用一根细长的手指指了一下她自己。

你是说你找我?

说完,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像透明的水纹一样在我面前闪烁不已。但是,没等我回答她,她就突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她的身体在清澈的笑声中有了更加美丽的弧线。我甚至感觉到她的胸脯正要向我倾斜过来。我急忙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

我有点生气,她的笑声几乎挫伤了我继续跟她交谈的勇气。

你要再笑的话,我就不跟你……谈了。

哈哈——是吗?

她的笑声嘎然而止。但是,我依旧能感觉到她身体里残存着某种笑的元素,某种使我感到不平等的对话气氛。

那么,小孩你想跟我谈什么呢?

她居然对我说“小孩”,我实在厌恶这种称呼。

你记住我已不再是个小孩!

我回头朝身后看了看,有三三两两的人正朝这边走来。

可我不想在这里说……

后来我掉头撇开她朝外面走去,她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跟过来。我带她来到那片荒僻的树林。奇怪的是,当我决定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感到惧怕,甚至有点兴奋。

一旦走进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幽寂的地方,方兵就不再像刚才那样盛气凌人了,她身上的某种成年人的气息正在变弱。

当她看见我背靠一棵老树站立着的时候,她不无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接着,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这时候,我发现她的神情中有种细微的慌张在逐渐生成,她在说话的时候不再轻易使用小孩这种字眼。她又往我这边靠近了几步,仿佛在寻求一种更为妥帖和安全的位置,我们彼此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的任何一个波动的眼神。这时我忽然感觉到女人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胆怯,她们几乎不能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的小圈子,在陌生的地方她们常常感到害怕并因此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你带我到这里究竟想说什么?

我依旧很平静地看着她,我对自己的平静感到陌生,按理说站在这片树林中我该紧张才对,而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变得有点紧张的却是我面前这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我看到她耸起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由于起伏这个细节而使得她身体上的曲线有了一种律动不止的闪耀,她胸前所表现出的美丽颤动使我突然感到微喘并且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

再不说我可要走了。

她很有些不耐烦。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她摇头。

那你知道发生在这片树林的事情吗?

大概知道一点,这里以前好像死过人。她在说死过人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多少有些颤了。

我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很突兀地说出了我哥的名字。

林秀秀就是因为他才上吊的!

显然,方兵对我的说法,特别是我说上吊时刻意加重的语气使她惊慌了一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的质问明显透出愤懑。

方兵的表现使我变得轻松起来,刚才那种由于她身体的某种诱惑所带来的意义不明确的不适感倏地消失了。继而,使我陡增了跟她谈话的勇气。

你们谁都不会知道!可我知道林秀秀其实就是被他害死的!

我的情绪忽然高昂起来。我为自己终于在另一个人面前说出深藏在内心已久的猜想而感到无比惬意,尤其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正是我哥最新的追求目标。

方兵的阵脚似乎完全被我打乱了,或者,她认为我所说出的一切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她说这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你这小孩……

她一定是有些慌不择口,但这次我没有因为她使用“小孩”这样幼稚而突兀的字眼而生她的气,相反,我为她的恼火而感到得意和轻松。

后来,在她心事忡忡地即将离开的时候,我大声说你最好当心一些,他看上你了!

方兵在听到我的喊话时稍微停留了一下,接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看到她的臀部在我的视线当中一扭一扭的,那种富有节奏和韵味的扭动在阳光中闪闪发亮,使我竟有些留恋不舍。我觉得自己不该对她讲这些的,我和她该安静地坐下来,坐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面,然后谈论一些完全不同的话题,比如,有关童年的记忆,有关自己的成长或身体的秘密等方面,我们甚至还可以在林子中安心地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拉着她的手在林中奔跑或者去捉一两只绿头蓝眼的蜻蜓,这样也许会更好一些。至少,我和她不应该像刚才那样乏味无聊而又一本正经。

我到如今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跟方兵说这些无聊的事,我时常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我觉得自己的内心潜藏着某种巨大的阴暗。我究竟想达到一个怎样的目的?我恨我哥吗?或者,我想替死去的人申冤报仇?还是,我为了自己?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我那天没有说这些话,情况会不会完全不同?我真的不知道我哥会因此走到那一步。我完全低估了方兵对他的意义。

那天晚上我做了如下的梦:眼前是一个非常隆重的婚礼场面,最先出场的新郎是我哥,他穿得跟电影里的姑爷们一样体面,长袍马褂胸前佩带大红绸花,黑色的礼帽代替了他的鸭舌帽。厂里的老老少少都来贺喜。我爸脖际间的风纪口扣得很紧,这使他颈部青筋暴露,他的脖子很僵硬地在人群中扭来扭去,频繁地跟那些平庸的笑脸打着招呼。后来,一阵鞭炮声从外面传来,我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在众人的簇拥下出门去迎接他的新娘。惟独一只八抬花轿停放在门前,抬轿子的人已不知了去向。我哥已顾不得许多,喜笑颜开地去揭轿帘子。而我分明看见坐在轿里的人是林秀秀而不是我哥要娶的方兵,尽管她的脸上蒙着一块红色纱巾,我一样认出了她。我哥一定是被喜事冲昏了头,他竟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抱了起来,就在他欣喜若狂地迈过门槛的时候,我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抱在他怀里的人重重地落在院子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人们围上去,竟发现地上只有一块裹着红纱巾的石头……而我哥,满面都是血,鼻粱骨也摔得粉碎……我在人群中寻找并不停呼喊她的名字,可林秀秀真的消逝不见了……

后来,梦境中断了,我似乎被人狠狠地踹了一下,我睁开眼听见我哥愤怒地嚷着,你再他妈的说梦话就滚到外面去。

一些怪事接踵发生。有一天早晨我爸推着车子刚一走出院门就哇哇地嚷了起来,因为他的脚正好踩在门口的一摊粪便上,我爸气愤填膺地简直就要从地上跳起来,他一面破口大骂,一面返身走进院子,在门口他将那双沾染了秽物的鞋脱下来。那一整天我家的院子里都弥漫着那种令人做呕的臭味。

接下来的一个中午,就在我们淡忘了刚刚发生的那件龌龊的事情时,我们家门上又出现了一顶破烂不堪的绿军帽,用一只图钉钉在门板上,那帽子同样散发出一股腥臊的气味,几只苍蝇落在上面忙碌着。更有意思的是,那天我们家的门锁怎么也打不开了,如同锈死了一般,钥匙怎么也捅不进去。那天中午我爸和我们表情怪诞地站在自家门前,仿佛走错了地方似的面对黑色的锁头长时间发呆。我哥只好从外面请来修锁匠。那师傅像个间谍似的对那把锁捣腾了半天,最后他说砸了吧,锁孔里好像给堵进了什么东西。

面对这些令人恼怒而又毫无防备的怪事,我爸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的脸气得又青又长,下巴颏快要从脸上掉下来了,两只眼珠鼓鼓的往外凸着,似乎喷着火。

我知道是谁干的了,我非要去找这个王八蛋算账!

那天,我爸独自一人去找瘸子刘庆福。

我爸离开家后我哥很神秘地骑走了他的自行车。我哥这阵子的行动的确变得有些神秘。我从窗户里瞥见他小偷一般迅速消失的背影和戴在他头上的那顶咖啡色的鸭舌帽。我一直觉得他戴帽子的样子十分滑稽,帽子之于他绝对是种道具,就像此刻他神秘地骑走了我爸的自行车。

我爸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凶恶地闯进刘庆福家里的时候,突然被眼前的情形怔住了,他看到一张苍老而又龌龊的面孔沉浸在房内的阴暗中。房里的人正仰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一只酒瓶独自畅饮,瓶里的酒下去了一多半。我爸走进去的时候,立刻被一股浓烈的酒气包围起来,同时,那种霉腐的阴潮气息使他几乎想一吐为快。

刘庆福那张瘦削的脸完全被疯长的胡须遮盖了,一些由于酒精刺激所表现出的赤红色在胡须丛中闪闪发光,当他用极其浑浊而又迷醉的眼神盯着我爸的那一刹那,我爸感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震惊。接下来,我爸渐渐地平息了内心的火焰,或者,当他目睹了眼前这一情景时,特别是对方望着他时的迷茫与空荒的眼神,他心中窝着的那团火莫名地被来自阴暗中的力量所覆盖了。我爸忽然由一个气势汹汹的入侵者变成一个温和而又不合时宜的拜访者,尤其是,他要面临的竟是这样一个令他感到手足无措的醉鬼,同时,在他看来他还是一个既可恨又可怜的瘸子。

我爸只好选择无聊地坐下来,为了找到一处可坐的地方,我爸像一名忠实勤快的奴仆那样将一些恶心吧唧的杂物一件件挪开,然后他才很规矩地让自己勉强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