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纯粹是在大搞封建迷信和牛鬼蛇神!
我爸并不示弱,他顾及不到那么多了,他以家长的尊严漠视我哥的危言耸听。
我爸说,你狗日的再敢惹老子发火你就给我滚蛋!
这时我哥不得不闭嘴,他又表现出自己一贯的乖戾和狡猾,他大概不想为此惹得我爸大发雷霆把他逐出家门。况且,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认真地在生产车间走进走出以行使他质检员的权利,或者,他还要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一些考虑。
在我昏迷后的第三天傍晚,大头又一次悄然出现在门口。那时房门敞开着,但他并不立刻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把一颗很大很圆的脑袋探进来冲我张望。大头的模样跟过去相比似乎睿智了许多,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不再像以前那样混沌不清。但他依旧不多说话,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双手很规矩地垂下来或者跟害羞的女孩似的扭捏地背在身后。他的样子使我恍然觉得他只是站在门口等我的,他始终不肯走近半步。他的两只脚在门槛上时进时退,像随时都要离开。我努力让自己睁大双眼,我想更加清晰地看着他。但我的身体异常虚弱,我所看到的他只是很模糊的一个影子。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外面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我知道是我爸端着一盆子冰块回来了。我想告诉大头。可我的嘴只是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感到沮丧极了。这时,我爸已经走进房间,大头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而我爸像是穿过大头的身体走了进来的——他们的身体在某一时刻完全重叠,分不清彼此。我那时才反应到我爸根本就看不到大头,我之所以能够和他相见是因为我此刻正徘徊于生与死之间,就仿佛细菌之所以能侵入人体是因为自身免疫力下降的缘故。或者说,大头只是站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因为他的样子和过去一模一样,他的浑身上下自始至终都在往下滴着水,像是刚刚从河里走上来。我依稀看到那些漫漶不经的水正缓缓地从门槛间流淌进房子。我甚至感觉到一丝清凉了。我似乎明白了大头的意图——他的这次到来就是为了把自身的清凉带给我,除此之外他帮不了我什么忙。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爸恰好站在我面前,他正把一块用毛巾包裹好的冰块搁在我滚烫的脑门上。他目睹了我的眼泪流淌的整个过程,他为此而感伤不已。他凝视着我的时候,自己的眼圈也潮湿起来。等我爸为我抹去泪水并帮我灌下一大把药片的时候,我的伙伴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悄然离去正如他悄然来临。他的离去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如同液体的蒸发和消散。
接下来的一天深夜,我忽然从噩梦一样的困囿中挣脱出来,朦胧中,我看到一团很小的黑色东西在距离床不远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并发出嘤嘤的哭声,十分可怜,像是被人抛弃了。他还不会说话,只是耗子似的在地上爬动,偶尔会抬起头来,两只黑豆一样的眼珠发出幽冥的光,使人不寒而栗。当他停下来用一只稚气的手撑着身体,而另一只手油腻地伸向我的时候,我感到心惊肉跳,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但是,我终于借此看清了他的脸蛋,他的脸比我想象中要小,似乎只有鸭蛋那么大。我的记忆又死灰复燃了。他正是我的弟弟,我曾苦苦地在梦里追寻过千万次的弟弟。现在,他却只身一人爬进了我的房间,他那么孱弱瘦小,小得我几乎看不清他的样子。我根本无法与他沟通,他还不会说话,或者,他永远也不能开口说话。
在黑暗中,我挣扎着并向弟弟伸出手去,我一直想给他一只手让他牢牢地抓住我,或者,像捉住水中的蝌蚪那样将他紧紧地掬在手心。就在我们的手将要接触到的一瞬间,我哥醒了。他大概需要解手。骤然亮起的灯光使我无法再看到那只黑暗中向我伸过来的小手。我听到院子里传来淋漓的液体喷射在马桶里的响音,我一个劲在地上寻找,那个爬动着的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地板上发射出的一片散漫的白光。那一刻,我恨透了我哥,我甚至怀疑是他的两只愚蠢的脚将弟弟踩进地下去了,我真想乘他再次熟睡之机爬过去用两只手紧紧地卡住他的喉咙,可是,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大头他们相继出现并离去之后,我的病情依旧处于非常时期,许多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些虚幻的情景,依然觉得恍如一场诡异的梦。那只能是一系列人病入膏肓时的噩梦。
在我昏迷的最后两天,我妈才辗转地得到了消息,她整天守在我的床边,哭得跟泪人似的。当我爸下班回来还来不及放下手中装满冰块的脸盆时,她已经泼妇一般扑过去跟他撕打在一起。我妈的表演已远不如过去那么赋予激情,更重要的是,我爸也无心恋战。正所谓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最后,我妈只好像个孩子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起来。她的哭声实在令人烦恼,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会马上离开他们。
我妈很快让自己从无赖式的悲伤中解脱出来,然后帮着我爸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我的照顾中来。我能感受到她为我所做的一切。包括她用湿毛巾每隔两分钟为我进行的全身擦拭和用一把破旧的蒲扇为我不停地带来凉爽。我妈连续两个晚上没有睡觉,眼巴巴地盯着我。她在跟死神对视。我敢打赌这是她这一生当中陪我度过的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也是最后的一次。我能感受到这些,但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不会给他们说一声谢谢的,这些年来我学会了保持沉默和让自己坚强。哪怕是他们来求我,我也会一言不发。在我少年时期的内心中,潜伏着近似于报复样的畸形心态。
我妈的确在不停地唠叨,快醒过来吧!我的孩子!我不想立刻答应她。
第七天的早晨,我基本上苏醒了。我的喉咙里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干巴巴的,听来老气横秋十分刺耳,像是谁拿一把锈钝不堪老掉牙的老锯子在有气无力地距开一截生铁皮。
我还得老老实实地躺几天,高烧和大量的排汗使我弱不禁风,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依旧不能说话,连起码的点头或摇头都省略了,他们普遍怀疑我的脑子一准被烧坏了。我妈在我醒过来后至少又抱着我痛哭过一百次,她的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了,她上厕所都需要有人替她带路,她流下的泪水如果积攒起来可以够她自己痛痛快快地洗一次澡。可惜的是,她的洗澡盆几年前被我不小心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