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病 人(2)-西北往事(选载)

我带着呜咽的声音嗫嚅着,温老师事……我……我变得哽咽无语了。

后来,他掏出自己口袋里的手绢递给我,在我用它擦去那些泪水的时候我想他早就知道那件事情了他在内心里悄悄地原谅了我的无知并一如既往地把自己的知识无私地传授给我们每一个人。

那时,我强烈地感受到被人默默原谅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曾被自己丧心病狂伤害过的人永远保持着沉默和待人友善。

我答应到外地会给他常写信的,他听了很高兴。可后来我连一个字也没有给他写。我知道,我是何等的自欺与欺人。这就是我的悲哀吧。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闲散的时光需要打发,因为距离录取通知单下来还要些时日。我开始为自己打点行装,事实上我对出门远行毫无方向,我只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然后装模作样去整理那些过去念过的书本。那种心情十分寂寥,似乎在默默地同过去的时光一段一段告别,同时,对未知的前程感到陌生而又憧憬。

这种时候家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有大量的时间用于沉思默想,至少暂时不会有人来搅扰我,使回忆中断。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四面的墙壁很险恶地将我围住,使我感到窒息。长久以来,熟悉的阳光在这间房里已形成了某种格局,仿佛非常适宜于孤独和寂寞在其间自由穿行和生长。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去过那片树林,但这个夏日的黄昏我仿佛被某种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一路前行。这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树林尽披着水红色的光泽,风在林中自由穿行,使得那些光灿灿的树叶在我耳边发出轻微的呼喊,像是有许许多多的童声在低低哼鸣。一旦踏进这林间小道,我的心神便虚飘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或者,来这里做些什么。我只是痴呆地顺着覆盖着零散树叶的林荫小道一路潜行,在树林的深处,那块空地已然野草丰茂,其间开遍了各种花儿,看样子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自从那年林秀秀的事情发生后,那些晨练者已更换了场地。有人多次在这里听到悠长的歌声,但它跟哭一样哀伤,他们普遍怀疑这个地方有鬼。我的乍到使得那些寂静惯了的鸟儿警觉地喧闹起来,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林中飞舞,仿佛在向这林中树神通报我的到来。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棵树,它似乎更加茁壮,并且在根部生出了一丛新枝,若是在冬天我更容易辨认出它的每一处枝节,那上面有一个非常结实的三角树杈,林秀秀大概就是在这里用我哥送给她的红纱巾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沉默片刻,我又径自来到厂区外面的那片宽阔的空地上,当初我和大头经常并排坐在这里的一根巨大的水泥管里。我不禁又想起了那段特殊的时光,在那种像洞子一样的冰冷的空间里,我跟大头亲密无间,我们把友谊最大限度地封闭和保护起来,大头的心地是那么的单纯和善良。

那些水泥管早已经被工人们埋在地底下了,似乎连同往事的痕迹也一同被埋葬了,也许只我还清楚地记得,曾经确实有两个男孩在这里度过许许多多个甜蜜而又枯涩的黄昏。我若有所思地在草地上坐下来,我不想那么快就回家。后来我索性躺下来,身体紧贴着大地,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霞光里有一只大大的脑袋正浮现在我眼前,夕阳的光辉笼罩着那只圆圆的脑袋,看上去暖融融的,连同那两只大大的耳朵都闪闪发亮了……大头正慢慢地朝我走来。

那天,我究竟是什么时间回来,或者,我是怎样回来的,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只记得自己当时几乎寸步难行,我在草地上躺了很久,而且,我大约是给睡着了,我独身在野外睡着的情况和经验之前从来没有过的。熟睡中的晚霞一片赤红,天空也是赤红色的,当风声完全停歇下来的时候,大头出现了,非常清晰和自然,仿佛我们俩事先约好了要在这里见最后一面似的。分开来那么长时间,此刻与他再度相逢,我感到异常激动,但他却很平静,跟过去一模一样。

那时天色已晚,赤红色完全在我眼中消逝,除了大头以外,我什么也看不见,好像他自身带着某种光亮。我们又席地而坐,我们之间始终有一段发着光亮的距离,它总是在我很冲动地想过去跟他握手或抚摩他圆圆的脑袋时闪烁着令人晕眩的亮光,使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尽管我们面对面坐着,但我们谁也不肯谈及过去的那些事情,只是倾诉现在和畅想未来。对于大头来说,前世似乎已经注定并永远地成为过去,而最重要的似乎是他的来生。当夜风再次吹来的时候,我们之间便出现了一簇幽蓝色的火焰,这和我记忆中的火的颜色完全不同。火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奇怪的是,大头的脸在火光中没有丝毫明灭变化。

后来,我抬起头看到了西边天空中的一颗星正一闪一闪的,大头用手指指着说,快看,那就是启明星,它是来叫醒你的(他的表达非常流畅,一点儿也听不出有什么毛病)。然后,他站起身来,我才发现他依旧穿着那年春天他穿过的那身衣服,胳膊肘和膝盖上还补着四四方方的大补丁。我急忙起身,想拉住他的手再好好看看他。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触摸不到他,我和大头之间永远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闪着奇异亮光的距离。我根本不可能跨越。这或许就是生和死之间的距离。

大头意犹未尽地说,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大头的说法非常亲切,如同我们还会随时相见。之后,他就像一阵清风那样掠过树稍不见了。大头的离去使我备感神伤。我依旧躺着不动,我期待着他能再次出现并与我交流。我不知道与他的邂逅是靠近还是远离。后来,我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冷激醒的。我的头昏昏沉沉的,周身酸痛难忍,身上的衣服和头发湿乎乎的,脸面和手臂上落了一层薄霜似的的水珠。

等我醒悟到这次可怕而又诡异的经历时,已是若干天后的事情。那片空地依旧被一种悲剧的气氛所覆盖并不停在我长时间的昏迷中来回闪现,那里对我有着巨大的甚至不可思议的诱惑力。我在噩梦里若出其里,与不期而遇的伙伴重逢。当黎明我被冻醒时,刺眼的阳光已经穿破茂密的树叶直射我的脸上,但我忽然感到不安起来,或者,我脑子里所出现的情景只是一场梦,除了梦又会是什么呢?我根本说得清楚。

几天以来,我一直躺在床上,水米不进。身体的温度超过了任何可以想象的灼热感。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或者,就要死了。高烧和昏迷时刻纠缠着我的身体,他们谁也弄不清楚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爸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我彻夜未归的事实,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具遍体滚烫的身体在床上翻滚,在极度的昏迷中时有挣扎,嘴里不停胡言乱语。有时,当体温上升到无法容忍的程度,我会竭力在床上乱翻乱滚,手脚在空中不停挥舞。有几次我都从床上跌落到地板上,发出石头砸地般的响声。在昏迷中,我试图寻找到一丝救命的清凉,我会突然抱住一个人的大腿或一只桌子腿,然后连声呼喊救命。高烧使我的眼圈深陷,头发焦黄,嘴唇干裂,肤色赤红。

病最重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成天都塞满了梦,怪诞不经的梦,潮水一般在我的潜意识里涌动。我经常梦见熟悉或从来不曾相识的人,完全陌生的街道和人群,完全陌生的场景和时空。有时,我一个人横穿过几条街道一路狂奔,有时四孬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还有些时候一大群狗死跟在我的身后,我慌不择途,而我妈我爸就站在前面,还有我哥,他们冲我微笑却袖手旁观。在那些梦里,我又重新站了起来,我开始跳跳唱唱打打闹闹。但是,在更多的时候,天空总是铅灰色,人们都是冰冷的面孔,每个人都像是刚从冷库里走出来的,就连罗杨也是。在梦里,她一句话也不对我讲,总是远远地避开我,只有大头和林秀秀还像过去那样愿意靠近我,他们俩总是流着铅灰色的眼泪。

我被他们强行灌下去大把大把的阿司匹林和柴胡之类的退烧药片,两只屁股由于大量的注射已经可怕地浮肿起来,当我平躺着的时候,后背几乎挨不到床上。为了让我尽快退烧并解除我的痛苦,他们用一根很长的细塑料水管将自来水引到床上,水管的一头被扎死,上面用针头戳了无数只小孔,清凉的液体就是通过它们喷射到我的脸和身体上的。我当时的情形更像是一株垂死的植物,而且价值不匪,他们希望我能在不断的浇灌中长出新枝来。

在我被高烧折磨的同时,我的意识几乎完全消失了,记忆像一片摔碎的玻璃,只是闪烁着错综而迷茫的白光。这个时候,我已经不能讲话了,长久的昏迷使我看上去完全是个死人。我更不能在床上翻滚,身体在火一样的煎熬中瘫软下来毫无生气。

他们几乎对我丧失了拯救的信心,我哥不止一次地提醒我爸,该为我准备后事。我爸并不甘心我就这么死掉,至少,他觉得我不应该这么快就死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上学,工作或同一个女人结婚睡在一张床上。所以,他对我哥的劝说置若罔闻。

那些天里,我爸固执地从厂里的冷库里找来了大量的冰块,每天都端回来满满一脸盆,然后,他把这些大大小小的洁白的冰块摆满了我的房间,让它们在我灼热的身体周围渐渐融化,房内温度急剧下降,已经可以看到白色的哈气。冰化成水的过程正是我飘荡的魂灵逐渐在房子里降落下来并最终回归到我肉体上的重要时期。事实上,我的生命已悬若游丝,若不是那些珍贵的冰块,我不可能有机会再来回忆这些旧日往事了。

我对我爸的感情正是从这里重新开始的,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的生与死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一生中只酷爱他的小号并敢于为它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一个健康的家庭和三个孩子)。正是那些晶莹的冰块在融化之时开启了我和他之间封冻已久的父子之情。那些天里我爸再也没有摸过那只他吹了多年的黄铜小号。他整天守在家里,无比悉心地照顾着病人。

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候,我爸甚至求助于那些他从来都不屑一顾的神汉或巫婆,他们轮番在我家设坛做法,我的房间里飘荡着呛人眼鼻的香烛裱活的烟雾,那些神汉或巫婆在地中间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身上穿着令人悚然的冥蓝色袍子,脸上画上怪异的图腾。每次他们都会在法事结束前宰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公鸡,他们将鲜红的鸡血涂在我的脸上,使我看上去人鬼难辨。而且,我还得喝下他们为我在法事上收到的灵丹妙药——符——一些焚烧过的纸灰。我哥对我爸所采取的这种突兀的做法几乎忍无可忍,他一回到家就跟我爸发生激烈的争执,他甚至给我爸扣上一顶可怕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