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这年秋天,我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我乘上一辆绿白相间的老式长途汽车,离开了吴忠汽车站,我忽然回头,发觉身后这座西北小城正伴随着车体的颠簸,在玻璃窗外激烈地抖动起来,它看起来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萧瑟的秋风里泪眼婆娑。透过雾一样飞扬的尘埃,我发觉往事变成一群闪烁的飞蛾,又如一道诡谲的彩虹,正朝着我明亮的双眼蜂拥而来……那一刻,我竟突然感到惶恐起来。我掉转头紧闭双眼,不让泪水流下来。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许多年来,我不是一直都在梦想着这一天快点来临么!的确,这一天的来临远不如想象中那样完美,它甚至苍茫的有点像黄土高原上骤起的狂风,风里有种叫做沙砾的东西凶猛地击打着我的脸,让人无法躲闪。那些旧时的风几乎吹残了我所有的梦。我能看见的仅仅是一只鼓鼓的行囊,正很有形状地落在我孱弱的肩头,或者,我觉得它更像我多年来积蓄的所有泪水和忧伤。此刻,我依然背负着它们,我的脚步蹒跚心情沉重,我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梦想中的所有轻松与欢快叛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切都像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我将要离开了这座西北小城,到遥远的南方去读书。也就是说,我中考时的成绩还算理想,我的名字在榜上排在很多人前面。读书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它可以让我离开并开始独立。我爸那些天看上去脸色不错,逢到熟人的时候会用很爽朗的声音跟别人寒暄两句,有时还夹杂着意义并不明确的笑声。我爸有必要站出来承担一下教子有方的美誉。这种情形以前并不常见。我要去的那所学校离我们这里很远,远得我几乎对它没有丝毫地理概念。我只知道它在遥远的南方。据说四孬和蓝丫他们曾去过,并从那里带回了电子表和港衫。
我还记得当时那所学校的一位专程负责招生的老师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他的到来在我们厂里掀起了一次不小的波澜。我爸在那一天里显得格外兴奋,虽然天气很热,他毅然穿得十分整齐,表情严肃,而且没有忘记将外套的风纪扣系好。他和那位操南方口音的前来家访的招生员在房子里进行亲密交谈。他们的谈话涉及到我未来的前途和南方的生活习惯。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爸一生中最为看重的一次交谈,甚至超过了我被某学校录取这件事本身。很长时间我爸都沉浸在由这次特殊的谈话所带来的激动和神圣之中。
考分公布后一班同学即作鸟兽而散。我们中半数以上的人当场宣布他们自由了,因为他们再也不需要成天坐在该死的教室里有口无心地混日子了,念书对于他们而言已成为过去,他们可以混迹在成人世界的某个角落中继续过那种寄生的生活,运气好的话爹娘老子可以为他们找到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当晚脱去学生装,第二天便可以人模狗样地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喝茶读报纸了。
当然,那不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所选择的对我当时的状况来说是极其重要的,我不在乎将来会怎样,或要面对些什么,我只是在内心深处执着而迷茫地追逐那种为我所不知的逃离中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离开,离开这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张面孔。虽然,此刻过去那些让我讨厌过的面孔看上去并不那么糟糕了,甚至莫名其妙地增添了一些妩媚和慈善,但我并不敢正视它们。在这些面孔前我时常感到自卑和怯懦,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份自卑和怯懦在一段时期里竟然变为我一次次暗中下定决心的勇气。
我要逃离这个地方。
我要让自己学会义无返顾。
我别无选择。
那是我最后一次的返校,同学们稀稀拉拉地聚集在学校里,有一半的学生缺席——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再来,此刻他们已经坐在某间充满茶香的办公室或机器轰鸣的工厂车间里。而我们中的少数人正在谈天论地,挥斥方遒,然后相互交换赠言。我始终是沉默的大多数。对于我所取得的好成绩包括老师在内的绝对多数人都表示费解,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并不是一个勤学好问的家伙,而且几年里各门功课成绩似乎平平,没有出类拔萃过。我原谅他们对我曾所持的鄙视和偏见,因为我看上去的确不属于那类书呆子,我的样子甚至更接近或等同于一个混混,比如四孬这样的家伙——近墨者黑吧。
我不应该轻易忘记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当我和罗杨整个早晨被我们的老师罚站、并无条件接受来自每一个人的诘问和发难的那一刻。那时,我多么希望他们能饶恕我们——尽管我一直近乎固执地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是陪自己喜欢的女生去探视她远押在外的父亲,此外,我们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如果我们真的做了什么,我渴望并且不逃避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又真的应该感谢那些伤心的往事,这样说必定是很有些矫情的成分,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它们的确让我清醒。从那时起我学会了沉默寡言,学会了静下心来一门心想自己的事,甚至连我爸他们都认为我真的快变成一个哑巴或聋子了。
当然,我永远也不会忘却那些日子里自己成天耗子一般躲在冰冷的水泥管里啃书本。那时,我的私人空间充满阳光和温暖,我的身后常有大头那样忠心的伙伴跟随。在那些短暂的快乐时光里,阳光驱散阴霾并仁慈地照射到水泥管口上,那是一圈浑圆的光亮,凝聚,强烈,更像是太阳的化身,它的出现让人感到异常幸福。
但是,有一个人我始终对他怀有至深难忘的亏欠。那就是教我数学的温老师。特别是当我得知自己的中考成绩里数学分数最高的时候,我的那种难以言说的羞惭快把我折磨疯了。我想自己永远无法偿还他曾为我所做的一切,尽管我那时并不能接受他的所做所为,我甚至避他惟恐不及。现在看来,自己当初该有多么愚蠢,看看我都对他做了些什么啊。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返校日这天罗杨也来了。她没有跟我说话。我看见她跟几个女生在一起不时地聊着什么,她的表情始终很平静。那些女生大约是说到了我的什么,她们正转过头冲我这边发出甜甜的笑声。说实话,我很不习惯那种意义极其不明确的声音。
而她却始终没有看我,我知道她在有意回避。在她的脸上,我找不出那天我和她发生在河边的一幕。我当时想我们真的就要在此分手,从此天各一方不相往来了。我为这种突兀的想法暗自神伤了许久。我心里明白即使走到再远的地方,她也是我惟一不能割舍的女孩。
以至于以后,当时光的锋芒撞倒旧日沉默的墙壁,我走进往事的废墟中,我几乎已不可能再捡起那些被时间所遗弃的枯枝败叶,但我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身体中所表现出来的令人心痛的安之若素——那是由于长时期的坚忍所至。时光如水将一个少女打磨成一枚永远沉寂在激流中的光洁美丽的石头,只可远观,石头在沉稳与坚忍中逐渐失去韶华。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临池羡鱼,可我一直都想从那激流中打捞起那块令人伤感的时光之石,但我渐渐明白,我大概永远也做不到了。我离水越来越远,而她却在水一方。
而且,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罗杨将要和我分开,一方面她要照顾她妈,另外她想继续读完高中将来考大学。
等班里同学散了后,我单独去找温老师,说心里话,我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怕他,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事实上,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后,温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已经有所改变了,尤其是那种令人不适的亲密感一下子减弱了。
那天,我坐在他的宿舍里,这还是从那以后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跟他交谈。他对我取得的好成绩表示了由衷地祝贺,他说看来我真的没有看错你啊!他的这句话让我感动了很长时间。我发觉他的样子比几年前更显得清瘦,头发也濒临斑秃,眼镜片似乎加厚了一倍。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他几次将眼镜抹下来用手背轻揉自己的太阳穴。当然,温老师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缺乏某种阳刚之气,但这时我完全能接受他了,我知道那是父母给定的,是天生的,我们之所以厌恶他完全是误解或者是我们过于幼稚。而且,他本人为此也曾痛苦过。
其实,那天我一直很冲动地想向他承认过去的事情,可每次话到嘴边就不知道该怎样讲了。在我准备离开之际,我们之间有一次十分亲密的握手,当他那只显得皴涩的手握住我的时候,我忽然感到热血涌动。温老师说到了外面要继续好好学习,不要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说着,他的另一只手(左手)轻轻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并停留下来,在那一刻,我再也无法让自己的眼泪刹车,它们无比惭愧地顺着我的面颊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