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因祸得福-西北往事(选载)

我哥那段时间不得不整天躺在床上。这对于他而言不啻为一种耻辱。但这个脑袋上裹着纱布的年轻人表现出一些漫不经心的痛苦,我发觉他的相貌越来越像我爸,他惟一缺乏的是更有说服力的胡须和饱经沧桑的眼神,即便如此,当他每次看向我的时候,我也时常会因为他与我爸的那份酷似而感到恐慌。

我哥的伤势招来很多热心者的探望。这些人多半是厂里的基层干部或车间主任,我哥亲切地跟他们每一个人寒暄,虚弱的眼神中不无感激。他们对我哥的事情表示出极大的同情和理解,我想起一句话:谁站在人民这边,人民就会支持谁。在离开我家之后,他们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广为传诵。当然,在他们的故事中,四孬和蓝丫永远是不羁的,邪恶的,甚至是放荡形骸的。而我哥自然是正义的一方。

起先,我仅仅以为因祸得福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在我哥头上。在探望他的人群中有一个名叫方兵的女孩,她是食品厂宣传科的一名干事,会画画写大字,歌子也唱得不错,大门口的那块宣传栏基本上是由她亲手完成的。我时常能看见她独自站在一只很高的梯凳上,面对着那块大黑板,手里不停地写写画画,样子十分专注,嘴里不停哼唱着《请到天涯海角来》或《我的祖国》这样的歌子。在她完成的板报中就曾大肆地报道过我哥的事迹,我依稀还记得那行醒目的红色标题,所以,我那时常想她对我哥是有一些好感的,至少,不会陌生。

方兵再次出现在我家的时候,我哥已基本上恢复了原先的气色,但隐隐袭来的头痛还是困扰着他。方兵为我哥带来了一摞子闲书和旧报纸,甚至还有几册连环画。据她说是奉领导之命行事的。尽管这样,她的到来同样使我们家显得有些不同寻常,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既新鲜又陌生。方兵的出现使我一次次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应该说方兵跟林秀秀截然不同,林秀秀身上表现出的是小家碧玉式乖戾和妩媚,甚至有些暧昧不清,而方兵的气质里却是带着某种有棱有角式的知识分子的感觉,她没有像林秀秀那样梳着两跟长长的辫子,相反,她的头发修剪得很短,齐着耳际,十分蓬松,刘海在额前一颤一颤的,看上去浑身都透着一股子奔放和明快的干连劲儿。后来据他们传说,现任厂长很是器重这个女孩子的,这一点也很重要,至少对我哥来说是这样的。

方兵和林秀秀相比还有许多的不同。她是懂得分寸和节制的,同样的事情在她做来便显得合情合理妥帖入微。我觉得这是一个女孩最重要的气质。在我哥养伤期间,她前后来过两次,头一次是跟大家一起来的,她只是夹杂在人群中,恰到好处地说两句问候,却并不表现出特别的亲近与突出。第二次她是利用中午下班后的空余时间顺便来看望我哥的,放下手里的东西,照旧是轻轻地问候过几句,连坐也没坐就匆匆地离开了。

那些天里,我哥活脱脱一个学者或知识分子样儿,他把方兵送给他的书报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个没完,感觉中他从来不曾这样认真地读过任何一本书。每看上一会儿他都要仰面躺在床上,两只眼睛长时间对着天花板发呆,或者在思考。有时,这种莫名其妙的发呆能持续整个中午。

接着,他会突然振作起来,继续捧着那些书全身心地读着,像是在研究某个重大课题。而且,他还养成了熬夜的习惯,在昏暗的灯光底下,他像一只不眠的虫子,在那一摞书报中搜索来搜索去。有时,某个生字会把他弄得束手无策或焦头烂额,他不得不向我借来字典,可他总是查得很费劲并显得笨手笨脚。最后,他只好把那个生字指给我看,我替他念出来,他便悄声叨念着继续埋头看书。有时他会瞪大了眼睛说真是怪事我明明认识的。

我哥的胡须就是在这些天里凶猛地生长起来的,他的眼底有了些微的血丝,眼圈凹陷进去,神情中时常交叉出现欣喜与焦虑。

他开始喜欢对着镜子发呆,他的做法使我莫名地想起蓝丫过去的某些举止。我哥在镜子里一遍又一遍观察自己的脸,他的脸在短短的两周内已明显消瘦,这跟那些参差不齐的胡须有关。有时,他会在别人毫不经意的一瞬间用指甲迅速地拔出一根较长的胡须。我哥还用两根手指轮番将自己的眼皮掰开,掰得很大,眼球像是随时要从里面滚落出来。而我哥的表情十分严肃,仿若一个职业眼科大夫在观察病情。这样持续了片刻后,他开始用手掌在自己的下颌处来回地摩挲,接着他又神经质地去翻箱倒柜地找出我爸的刮胡刀,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决定使用这种东西。

刀片上好后,他先用湿毛巾蘸上香皂沫在自己的脸上认真地擦来拭去,他的脸部以下逐渐洁白了起来,泡末越积越厚,远远看去,他的下颌像围着一只白色口罩,显得极其臃肿。这个时候,我哥谨慎地冲窗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人来打扰后才开始安静地站在镜子前。他把下颌尽量抬得很高,这个动作使一张人脸突然变形,酷似猩猩的蠢态。他左手侧扶着脸,右手里的刮胡刀很保守地在下颌处试探两下,刀柄在手中一动一动的。银亮的刀口处立时堆满了白色的香皂泡儿。

我哥忽然回过头问我,你知道那个混蛋藏在什么地方?

也许太过专注了,我始终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我漫不经心地摇摇头,不过我是真的不知道四孬的去向,再说就算知道我也不能出卖他,我们毕竟哥们一场。

我相信我哥对四孬这家伙肯定恨之入骨,但他不一定是四孬的对手。他一直想去报案,可我爸似乎不希望家丑外扬。说白了不过是一场人民内部的矛盾,不宜上纲上线。我哥也只有将牙齿往肚子里咽。四孬那天一砖就将他放翻在地上,等他苏醒的时候头上已经缝了数针,可四孬和蓝丫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天知道他俩躲到哪里去了。“来无踪去无影”这类的词可以安在四孬的身上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四孬才不会傻等着吃亏呢。

在家中静养两周后,我哥终于决定走出了家门。

那天他走出房间的背影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使人觉得恍惚。

七月的阳光突然爬上了他的脸,我哥的身体极不适应地在院子里摇晃起来,这种摇晃带着某种虚弱和慌乱。他急忙伸出手无助地扶住墙壁,像个小老头。同时,他的身体由于激烈的呼吸产生了逆光起伏,他的后背在我的视线中弯曲或倾斜着。他的一只手无所适从地抚摩着自己的后脑。那是来自脑神经的剧烈晕眩使他站立不稳。这个时候,我猛地意识到狗日的四孬的确太狠了,那块砖头真的击中了我哥的要害之处。他已经去医院拆换过线了,大夫说伤口很快就会痊愈,可那种不时而至的晕眩却让他痛苦万分。

在这个假期里,我爸和我妈的离婚终于取得了实质性进展。之前,他们所采取的死磨干耗的办法在我看来简直是毫无意义的。夫妻关系走到这一步已经无可挽回,耗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加上那个刘庆福先后来我家闹过几场,一个瘸瘸颠颠的人,想一想也真是怪可怜的,他的存在是对我爸乃至我最有力的惩罚。我们做了过火的事情,在他面前我们显出十足的卑鄙和残忍。虽然我的参与绝非我本意,但事实却不容改变。我们必须为我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哥的头被打破后,我妈终于找到回家的借口,当然只是片刻的逗留。这种事情发生在我哥身上总让我产生怪异的嫉妒,这说明我哥在我妈心中的分量,看来他们娘俩的关系确实不错,我不知道如果换了我她会那么神色紧张地跑回家看望我吗?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妈对蓝丫一直是耿耿于怀,作为母亲,她对女儿的情感实在是令人费解的,她和蓝丫早年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这多半或者是出在蓝丫自己身上的。她对我妈同样心存嫉恨已久,她始终不能原谅她对自己的漫骂与苛刻,而且,蓝丫最不能原谅多年前我妈曾伙同我哥对她造成的严重的身心伤害。她的月经初潮期竟然是在那样的屈辱与疼痛中来临的。这对一个女孩而言太过于残酷。所以蓝丫始终铭刻在心。

不管怎样,我妈终于肯回家来,这是一次巨大的进步。而且,她和我爸之间并没有再发生令我担心的事情。相反,他们彼此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就好像他们曾经没有在一起共同生活过一样。长达两年之久的分居,使他俩终于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他们的话题跟我们几个孩子有关,但我妈自始至终都不肯谈及有关蓝丫的事,有一次她甚至明确表示她不再有蓝丫这个女儿。他们的交谈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拘谨和客套。他们像陌生者那样开始彼此相互适应。

那天是我妈亲自进伙房做的饭菜,这期间我爸始终坐在房里抽烟,他的神情十分模糊,看不出任何惊心动魄或平静如水的东西,只是一味地沉浸在他自己制造出的烟雾之中。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成为一次罕见又严肃的行为。饭前我妈将窗户全部打开,阳光一块一块地贴在地板和墙壁上,显得十分粘稠,那些结满灰尘的桌子板凳早被擦拭一新,发出幽暗高深的光亮。

我妈只说了一句以后少抽点烟吧,午饭就开始了。当天我爸居然很听话地不再吸烟。每一个人都在逃避似的不停扒着碗里的饭菜,说话成为多余。我妈不停地将好吃的菜夹进我哥和我的碗里。我的眼睛潮湿得就要滴水,这种感觉同样陌生而又希奇。我乘机回看了我爸一眼,他吃得很庄重,像是在宴会某个重要的客人,而惟独不是在同自己的孩子老婆一起吃饭。整顿饭他们再也没有谈及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仿佛一切都不值一提。

饭后依旧是我妈钻进伙房洗涮,我爸打着饱嗝继续抽烟,不知为什么刚一点着他就用手掐灭了。他打开桌上的收音机,刘兰芳正在滔滔不绝播讲评书。他就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听着,并不时发出某种赞赏的笑声。我哥已经躺在床上开始翻阅方兵送给他的书报,这是他一段时间以来的必修课。我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过于强烈的阳光使我一阵阵晕眩,伙房里传出的碗碟相互碰撞的声音亲切而又温暖,家里荡漾着让人想大哭一场的气息,但有时我又觉得它们似乎很遥远。

泪水终于在艳阳高照之下悄悄地滑下来,我不想去擦,任由它们纵横交错,那种温暖的流泪使我再次沉陷在某种迷茫当中。这个夏天的中午,我被一种来自母性所制造的家庭气息缓缓地裹挟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悸动与抚慰。

方兵出最新一期宣传栏的时候,我哥已经可以在厂里走来走去,他脑袋上的那圈纱布已经拆去了,但他的脸上依旧保留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神色。

方兵修长的身体站在高高的梯凳上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情形后来给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并使我在很长时间里产生连续不断的美好憧憬。这憧憬使我模糊地看到未来的某一天的罗杨也会以一个美好的职业女性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当然,方兵的出现对我和对我哥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那天上午,当我路过门口那块板报栏的时候,我看见方兵正站在那条梯凳上,阳光下她的身体向上拉长,细长的手臂尽量向黑板上方伸展,捏在手里的排笔正在用橘红色的广告色书写着规范的美术字。她下身穿一条浅灰色的及膝制服裙,臀部很招摇地凸现出来,由于脚尖踮起来,这使得她的两条小腿非常舒展挺拔,腿部肌肉和脚踝处的弧线丰满而又圆润。而上身的短袖的确良衬衣正好束在腰间,从身后看胸罩的背带若隐若现,短发蓬松而又精致,整个背影充满青春光泽。我得承认一个事实,有关方兵身体上所充分绽露出的女孩气息,许多年来几乎占据了我的个人的审美情趣空间,这跟爱没有关系,但它无时无刻深深影响着我对一个女孩的美的判断。有些时候我甚至暗自希望她和罗杨能合二为一。

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了一些不很连贯的脚步声。我当时深深地为方兵工作时所表现出的不俗和美感感到惊讶。事实上,我对她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她是厂工会宣传科的人,和我爸同在一个单位,她上班的时间不会太久。当她同那些人一并来家中看望我哥的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她的,而且,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我哥在见到方兵后眼神中所流露出的东西,同他以前与别的女孩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我哥虚弱的目光中有种闪闪跳跃的光芒,以前他在林秀秀面前从来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激情与渴望,相反的是他对待林秀秀的态度从来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那个女孩对他的情感。我知道,我不应该总拿林秀秀反复做对照,特别是对于一个已远离我们生活的人,对她我应该保持必要的沉默。但是,我想说明的就是发生在我哥身上的变化。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想他这次一定是喜欢上她了。

我转身时我哥正朝这边走来。就在我要离开时,我听见身后的发出的一声轻微的惊叫,我清楚地听到某个物品从很高处落在水泥地面上。我故意装作没听见并扭头走开,其实,在我听到那个叫声后我很想转过身去,但我已经看见我哥走过来了,他走得很慢,脚步迈得很稳健,而且,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这一点,他的确是很像我爸的。

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但我已经听见身后方兵的声音,因为我哥恰好走到她跟前。

她说,喂,帮我一下忙。

她已经转过身背向板报,并且用一根沾染颜料的花手指指着地上的那根躺着的排笔。

当我哥应允着上前为她捡起那只笔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羡慕,那种感觉十分难以说清。我哥捡起笔后在方兵事先预备好的一盆清水里拿手撩着水将它洗干净,然后才很恭敬地把笔还给对方。我哥不失时机地夸赞她字写得很漂亮,而且他还告诉她他正在读她送给他的那些书报。

方兵不无关心地问,你的伤好了吗?

我哥冲对方点点头,这得感谢你拿给我的那些书,要不然我的伤不会这么快叫好了!

我躲在一边,他们交谈的声音并不大,事实上他们只说了几句不关痛痒的客套话。方兵面对着站在她下面的人时,我正好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她的正面。白衬衣里她的一对胸脯在阳光下显现出与众不同的优美曲线,系在腰际的衣襟和裙子之间自然地形成一圈窄小的过渡地带。她的身体因此生机勃勃,而罗杨在这方面依旧只是以一个中学生的模样呈现在我面前的,她的身体过多表现出的是孱弱和娇小,没有太过成熟的韵味。而且,我跟罗杨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接触从来没有涉及到那些敏感的部位,至今我对她的身体依旧保留着相当朦胧的印象。

方兵却不一样,尤其是,当我发现她的胸脯在衣服里颤颤欲动时,我感到嗓子眼里一阵发紧,有一股很奇怪的热量倏地钻进身体里。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阴暗处颤动起来。我感到一阵惶恐,我发现自己对方兵的感觉渐渐变得不再单纯,我甚至有了某种深深的罪恶感,而且,生理上突然萌生的悸动使我产生了一股与他人抗衡的力量——那里面包含着原始的侵犯和掠劫,或者类似中世纪欧洲贵族之间的为情决斗。

准确地说,我的那种奇特甚至于古怪的想法完全是针对我哥而来的。很久以来,特别是林秀秀死后,我总是提醒自己像我哥这样的家伙并不配得到任何一个女孩的青睐。

此刻,我的妒意油然而生。

当我哥确定了自己新的爱情目标并成天忙于追逐女孩方兵的时候,我跟罗杨正好可以保持着非常平静的关系,这个假期我们毕业班的同学有许多事情要做,因为等新的学期开始时,我们一班同学将要分道扬镳,有人继续升到别的学校读完高中再考大学,有的将离开这座城镇到外地上中专或技工学校,或者,还有人从此再也不用上学而是回家待业。我报考的是中专,理由有两方面,我真的不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了,我必须要对我过去的生活有所摆脱,另一方面来自家庭,我爸希望我能选择一条捷径,至于将来的事情完全取决于我的努力。

我一直不是一个合群的人,中考一结束我就基本上脱离了学校和人群,我甚至在想即使考不上学,我也不想再让自己坐在该死的子弟学校里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下辈子一定不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黄河从我们这个城镇的西北方向蜿蜒流过,荒僻的河滩上生长着矮短的红柳树和大片大片的芦苇,河边的浅水处卵石斑驳地躺在上面。我一直想约罗杨到黄河边去坐坐,那里距离小镇不远,骑自行车十来分钟就可以到达了。更小一些的时候,我和四孬夏天经常徒步到这里玩水,偶尔还能在芦苇丛中摸到几枚野鸭子蛋,然后用泥巴将它们挨个糊了,在地上燃一把干芦柴,把糊好的鸭子蛋放在火堆里烤,过一会儿便可吃了,味道十分香美。

这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约罗杨来到这荒无一人的地方,那时正值傍晚时分,铁锈一般的红色在天边静静地浮动,水面上荡漾着均匀的金色波纹,鸟儿在芦苇丛中窃窃私语。我和她并排坐在岸边的沙滩上,沙子在身下暖哄哄的,靠近脚边的地方一层层微浅的水波上下动荡着。我们都脱了鞋,赤脚静坐,眼看着天边的赤红色消失殆尽。

罗杨很执着地用两只脚轮番踩踏着靠近水边的潮湿的沙滩,经脚踩过的沙面立刻晃动起来,从下面浸渗出大量的水,沙面在她的脚下仿佛是一面古铜色的镜子,而且,愈来愈大,那面镜子逐渐向周围扩散,上面有罗杨和我的影子,虽然模糊却显得异常古典。

之后,晚霞将要消失,水流的声音清脆悦耳。我和罗杨顺着一条崎岖的沙石小道向河边的防护林深处走去。我们彼此手拉着手,赤脚在沙石上摩擦出很嘈杂的声音。在这样阒无声息人迹罕至的地方,哪怕任何一点动静都显得多余。我们只是毫无目标地缓缓潜行。正是日落风息的时刻,我们的行动或多或少惊扰了栖息在林中的鸟儿,它们在我们的脚步声中频频飞起,但并不飞走,只是在距离树林不远的上空来回盘旋,发出尖锐的叫声。

这时,我们透过树林可以看见闪烁不定的河面,金黄色的河水平静无痕地在我们面前展开,而我们终于到达了一个更为幽深的地方,这里似乎从来也没有什么人来过。我和罗杨彼此身体紧靠着,而我已经不再满足于两人的并排站立,我轻轻地扳过她的身体,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若有若无地抗拒着这种亲近。她甚至不再看我,有意将目光耷拉下来,神情若有所思。

我让自己的双手揽住了她的腰身,我感到她的浑身有了一种异样的变化,她只是由于如此紧距离的相对而感到不适。我的手臂环拢的空隙越来越小,最后,她拘束地将自己的两只手放在我们之间。当我将她完完全全拥住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听到一声微妙的惊慌的叫喊。

我们回去吧。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说好。

但是,我们都站立不动,她的额头紧贴在我身上,她的柔弱与娇小使我想入非非。我的脑子里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站在梯凳上的透射女人韵味的身体。那种亦真亦幻的图象使我忽然变得手忙脚乱。我的那种近乎疯狂的欲念和行为脱离了我的实际年龄。

我大概用了一个十分野蛮的动作很粗鲁地吻住了她。我的强烈的有些病态的行为一定激怒了她,但她在我的猛烈地无法遏止的亲吻中几乎同时丧失了挣扎的欲望。

她的嘴唇湿热颤动丰饶而又绵甜不决。我让自己的嘴唇长时间跟她的粘在一起,我们似乎再也不能分开。令人深感惶恐的是,当我和她的身体接触到的时候,我的那里竟然坚硬如铁。这种坚硬与我们的亲吻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大煞风景。我暗自恼羞着但根本不能让自己停止。我忐忑地以那种可耻的坚硬顶向她的柔软的腹部。她的腰腹只是无处躲藏地扭动着。她的嘴始终紧紧地闭着,她的眼睛也紧紧闭着,她的面部表情痛苦而又绝望,但这痛苦和绝望中又无时无刻透露出一股浓稠的哀婉之美。正是这种浓稠的哀婉激活了我。我们的身体在她的近乎压迫的扭动中紧贴在一起并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如同一对可怜的哑巴。

那一刻,我的手不再是我的手,我的大脑不再是我的大脑,我的身体不再是我的身体,我的心脏已不在自己的身体里跳动。我的手更加狂妄地钻进她的衬衣里面,但我一时又不得窍,那只很小的胸罩客观上阻挡着我单刀直入的渴望。在踌躇之间,我的耳畔传来了河水一次次吻上岸的声音。我在水声里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梦中常出现的大片黑色,此刻,它们正给我注入汹涌澎湃的激情,使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

她的身体已毫无反抗能力,或者说由于无力的反抗而使得她出现了某种近似于痉挛的生硬和颤栗。我太笨了,我相信我那时的动作一定愚蠢至极。后来,在我感到万分绝望的时候,那只胸罩竟然自动开启了,我的手仿佛是在极度的黑暗中触摸到一线光明。那光明来得太突然了,我只能争分夺秒。我的手指如同掬住了两只活泼而又慌张的蝌蚪,它们比我梦中的蝌蚪还要光洁细腻。它们在我的手指间颤栗,激昂,游动,仿若随时会从她的胸口处飞弹出去。我想更清晰地看看那双娇小玲珑的蝌蚪,我的脸已经贴近了它们,我感到那里滚烫如火,似乎能让我燃烧起来。在这种陶醉的痴迷中,我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母乳的芳香,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需要与惯熟。

当我的双手抚在她尚未完全饱满起来的温暖的胸脯上时,我变得那么自信和果敢,我的心中不再有一丝的恐惧和焦虑,我的眼前看不到黑暗(那些大片大片的黑色已经从梦中悄然消失),只有光明从她微闭的双眸和嘴唇间流淌出来。

但是,那种梦幻霎时破灭,她猛地睁开眼睛,她的瞳孔中透射着委屈与惊厥。她像对待一个无赖那样推开我并用自己的手臂紧紧地保护住身体。美丽的蝌蚪不见了。它们隐匿在黑暗中。与此同时,我强烈地感觉到来自她躯体内的颤栗。我看到她泪眼婆娑地站在我眼前,任凭我做什么她都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呜咽声中。而我对她突来的悲伤与战栗毫无计策。

我的那里顷刻间消沉下去,那种坚硬的感觉不复存在。我觉得自己的内里突然空茫起来。那种原始的冲动和焦虑突然被束之高阁,我成了一只空空的壳,随时会从地上飘了起来。我不知道该对她做些什么。我惟有将她轻轻地拥在怀中任凭她嘤嘤的哭声埋葬我所有的冲动和慌张。

如果不是她的泪水最终将天幕的那抹夕阳湮没,我可能根本无法从梦境中苏醒。如果不是觉得她的泪水那么咸涩淋漓,我可能会认为从那一时刻起我的生活不再是一场梦,不再是一次转瞬即逝的青春做伴,甚至不再是聚散离合的一次短暂悲欢。

……然而,夏日河边的美好时光瞬息万变,霞光在林中悄然落尽,此刻,树林,沙滩,天空,以及汩汩流淌的河水完全融为一脉一色,天和地之间似乎没有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