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弄潮儿-西北往事(选载)

蓝丫四孬这两个人居然还知道回来,并且是人模狗样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据说他们从吴忠出发浪了一大圈,一路走兰州、上西安、经郑州,随即南下广州,接着又转道去了北京和呼和浩特,最后由银川返回我们这偏僻的小镇。他俩身上穿着时髦而且扎眼的衣裳,四孬穿着石磨蓝的牛仔服,蓝丫的迷你裙短得几乎遮不住屁股。他们两个人一共拎回大大小小五六只旅行袋,每只里面都鼓鼓囊囊的,谁也不清楚那里面究竟装些什么。根据四孬妈的说法,他出门前从她那里拿走了一小笔积蓄。

我发现四孬变了,主要是口音,他居然讲起了普通话,满嘴的洋腔怪调,您呀您的,而且,时不时还要冒出一半句“你有没有搞错”或“没问题”之类的怪话,这些突兀的点缀让人听得很不自在,浑身起鸡皮疙瘩。

四孬回来的许多天里都忙于做他自己的事情,听说他经常出没在街上的一些服装店或集贸市场,有时他还出现在一些中学的校园里。他必须口若悬河地推销他那些装在旅行包里的玩意。而且,他跟蓝丫配合得十分默契,他俩总是行影不离,一拍一和,一个扮白脸一个演黑脸,大有点夫唱妇随的架势。起先,人们大多嗤之以鼻,他们固执地认为四孬的做法十分危险,有必要跟他划清界限,他们甚至使用了一个很大的帽子扣在四孬头上。

你小子想搞资本主义那一套!

但是,那些年轻人并不这么想,某个晚上他们聚集在四孬家的一间房子里尽情翻开那些鼓鼓的袋子,将里面的五颜六色的新式服装当场套在自己身上(四孬允许他们这样做)。在四孬为他们提供的镜子里他们看到了完全不同的自己,流行服装的魅力几乎让他们疯狂了。他们中有人甚至当场就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零用钱,或者急急忙忙跑回家想办法。出门时不忘说一句,四孬这条裤子你无论如何得给我留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谁也挡不住潮流的趋势。在这一点上,四孬的确是个人精,他没有在外面白白转悠那么一大圈。

蓝丫只在某个白天偷偷回过一次家,此后很长时间她就再也没有走进过这个家门,因为几天后她跟我爸的长期以来紧张的父女关系宣告彻底破裂了。

那时正值如火如荼的七月,我忙着复习功课应付考试。所以,在考试结束后的一天夜晚我才终于见到了四孬,当然还有蓝丫。我实在记不得究竟有多久没看见他俩了,是仨月?或是半年?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他们是怎么在外面混过来的,但看起来他们并没有缺胳膊少腿,而且,脸色不错,有吃有喝。

是四孬主动来找我的,也许是蓝丫的主意吧!女人有时候总是婆婆妈妈的。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因为四孬总是没完没了地摆乎他那些破事,什么流行啦港衫啦赚钱啦,我只能勉强听听,总插不上嘴。

那天见面后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操!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忙啊!他的口气使人觉得他像个国家总理。说话间,他已将一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扔给了我。后来回家我才知道,那是一条很漂亮的牛仔裤,是他们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长到这么大得到的第一条最像样的裤子。我到外面上学的时候就是穿着这条裤子上路的,四孬说你得穿得像样点,别让人家笑话。

而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生活正在发生某种重大的改变,牛仔裤和迷你裙正悄然进入我们的生活,人们再也不用整天穿着四个兜或青年装一本正经走来走去,而且也不用将脖际间的风纪扣扣得很严,穿着需要开放。我们的生活早该充满阳光,不是吗?其实,我是想说四孬和蓝丫他们的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我必须承认,我一直瞧不上四孬这种人。一直以来,我总认为他这种人只配胡乱捣鼓混日子。但当时的情况就是如此——四孬义无返顾地走上了他们的经商之路,或者连他自己也没完全弄明白经商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

四孬成了弄潮儿。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恰当。

至于蓝丫,她当时给我的印象是,我觉得她像电影里的一个摩登女郎,过于裸露身体的衣裙使我往往不敢正眼看她,我估计旁人也会有这种艰难不适的感觉。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蓝丫看到我的时候突然捂着嘴呜咽起来,而且,她还将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她的身体散发出对于我来说非常陌生的香味,她的乳房尖尖地顶在我的胸前,她的芳香和成熟的身体使人窒息。但我丝毫没有反感,我甚至希望她能永远这样拥抱着我。我的感觉总是那么奇怪。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心里有种很潮湿的冲动正勇往直前。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母亲的手紧紧拥抱。这种感觉让我不能自抑。蓝丫的身体颤栗得像一只鸽子。我也紧紧地抱着她。我们徜徉在重逢的快乐当中。

我不得不相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其实,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对蓝丫没有多少感情,可当我们重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竟那么想念她。这种想念一刻也不曾停止。或许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吧,我们原本血脉相连。她把眼泪弄在我的身上和脸上。她让我像个孩子似的在她怀中颤栗抽泣。那时候我才相信女孩子真的是很爱流眼泪的。而以前,我甚至觉得蓝丫这种女孩压根就不会哭。

四孬不屑地说,喂!有没有搞错你们?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我们这才分开。

尽管蓝丫一再向我追问家里的事情,我总是缄默不答。真的,我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谈论那些烦心的事。重逢最不适宜回忆往事。我想知道四孬他们成天都在忙些什么,可四孬却很神秘地摇摇头,他说给你讲你也不明白的,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他的话令我一震,连四孬这种人居然都知道拿高调来训导我,看来,真是士别三日要刮目相见了。

那晚,我们坐在街上的惟一一家国营的冷饮店里,是国营吧,那种感觉既特别又滑稽。那时候还没有普及瓶装的啤酒,我们就一杯一杯往自己的肚子里灌那种散装的像马尿似的淡黄色的液体。那种酒很苦。四孬海量,他咕咚咕咚像在喝自来水。我的肚子实在不争气。膀胱快要涨爆了。

蓝丫似乎对四孬很不满,你们别再喝了,我弟弟他还是个学生。后来她还挡过几次,可那时我已经烂醉如泥,我变成一只摇摇晃晃的啤酒桶,连路也不能走了。我满地打滚。

这该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醉。醉酒的感觉糟糕透了。当我喝完最后一口酒的时候,我就英勇地倒下了。可我的脑袋清楚得很,我大喊大叫,嚎啕痛哭。我甚至高呼要杀人。这个毛病一直保留到现在,朋友们对我酒后的行状给予高度概括:丧心病狂。但是,他们永远也不会真正明白我为何会这样!一个人的第一次醉酒就像一个女人的第一夜,失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痛苦的欢乐的悲伤的压抑的全部被打碎并融合,醉酒的人完全是一只摔碎的瓷器,一败涂地,美丽的容颜碎成一地刺目的白光。

据说这个晚上,我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罗杨。我们近在咫尺,却相隔甚远。四孬后来说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一手。我羞愧难当。比起四孬我简直无地自容。他很小的时候就说过他喜欢蓝丫,现在他做到了,至少他们可以整天在一起,虽然很多时候我并不欣赏他俩的这种关系。

或许,这就是命吧。

值得一提的是,后半夜我睁开眼时,朦胧之中我发觉自己竟醒在别处。我想坐起来,可是我的脑袋疼得要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但我眼前的人儿并不陌生,她把我从床上搀了起来,她的另一只手里端着一杯浓茶。她幽幽地说,你怎么能喝成这样?我一时竟想不起来她是谁。我牲口一样喝尽了杯子里的水。我的胸中有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这才说,是四孬把你送过来的,那时候你站也站不起来。

我尴尬地看着她。

她在橘红色的灯光中显得玲珑娇媚,她的表情始终幽忧的,她的眼眸有被打湿的痕迹。而我已无从在她的脸上找到过去的遭遇,她大概学会了忘记过去,或者,她不想在我面前表露心声,但我相信她一定哭过。那是为我吗?我当然没敢问她。我的心里隐隐的痛着,在她的面前我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这种卑微的感觉是我曾经欠下她的。至少,我要让自己明白这一点。我应该学会感激。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只是安静地望着她。我的眼里饱含泪水。她也是。我们很长时间都在沉默。夜晚阒静无声。昏暗的灯光填充着我和她之间的空隙。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这和谐中透出人情冷暖,透着那段不堪回想的时光。他们说时光如水,现在,我正和她沉寂在这忧伤的水中,我们默不作声,任凭泪水打湿双眼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

她说要为我煮些稀饭,因为夜里我吐过好几回。我说你别去我什么也不想吃。

这时,我已经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潮湿而又温暖。她的手永远保持着我梦想中的味道。她想闪避。她的眼光扑朔迷离。而她的两只手都被我握着,我让它们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手指滑过的地方仿佛获得了重生。我确信之前自己已经死过一回。她的手停留在我的嘴唇上。

我开始亲吻那些潮湿温暖的手指。在某一刻,我抱紧了她。她的挣扎显得毫无意义。眼泪降临在我们彼此的胸前。我忙不迭地去啜吮那些咸涩的泪,我要接住它们,我不忍心让那些晶莹的液体孤独地降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那些依旧流淌在时光中的眼泪后来成为我对一个纯洁女孩最刻骨的回忆。

大概我们之间需要太多的倾诉,以至于黎明迫近时我们仍然有满腹的话要说给彼此去听。

第二天我跑去问四孬为什么要把我送到罗杨那里去。四孬一副气愤不过的样子。他说,有没有搞错!不送行吗?你小子他妈的死乞白赖要往人家那里去,谁也拉不住你!我算是服了你,往后我再拉你喝酒我就不是人!还有,你姐口口声声嚷着要跟我算帐呢!

我茫然。

不过,我该感谢四孬才对。有时候人们需要喝醉。

四孬狠狠在我胸口击了一拳,他说,好呢!你俩其实挺配的,抓住机会把她追到手。

我的脸色一准比猪肝还要难看。我言不由衷地执拗着,我们只是同班同学。四孬是个直人,他骂我你小子鸭子煮烂嘴煮不烂!

没过几天,我就在厂区听到了一些传言,都跟四孬有关的,大伙说这小子在搞投机倒把。这个说法比较新鲜,弄得我很是紧张了一阵。为了对得起那条牛仔裤,我急忙去找他,并将那些传言告诉给他,哪知四孬竟一副不屑的样子。

四孬说,他们懂什么?一群乡巴佬!纯粹的农民!没见过世面!

我不想跟他辩驳,再说,他的事与我何干?我只是隐隐地感到某种危险。四孬这家伙从来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

但是,四孬和蓝丫同居在一起的事实终于激怒了我爸。几天来我爸的脸子吊得比老黄瓜还要长半截。

我爸和我哥终于在四孬家门口堵住了蓝丫。

这个场面非常壮烈。父女兄妹终于相见,按理说应该高兴,可他们全都疯了,他们剑拔弩张仇恨相向。他们全都变成斗杀成性的蛐蛐。

那天,蓝丫失去了一绺乌黑的头发。我爸出其不意地薅住她烫成波浪卷的头发。

不要脸的贱货,让你给老子丢人现眼!

我那天才知道我爸原来是个很爱脸面的人。看起来他能容忍蓝丫跟人跑到外面永远不要回来,但他绝对不能无视蓝丫在家门口败坏他的名声。当然,我哥向来是非分明,立场坚定。因此,他每次投身战斗都显得雷厉风行一往直前。可是,有时他不免要给人一种爪牙的嫌疑。

我哥一定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这是他人生的一次失败。就在他与我爸拖着蓝丫往前疾走的时候,四孬同志突然出现了。之前,四孬还赖在床上,但四孬妈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房将自己的宝贝儿子呼唤起来。

她说快起来你媳妇被人拖走了!

这个不长脑子的女人从来都是这样,只要是四孬喜欢的(包括一个女孩)她都坚决拥护。她已然忘却了不久前她还无赖一般出现在我家时的狼狈情形。

四孬的确是光着脚跑出院子的,他几乎赤裸着身体,性感的三角裤头使他的男性特征显现无疑。那时蓝丫正被我爸拉扯着头发,她的身体斜在地面上,两只脚无助地在地上滑行。她的嘴里发出痛苦的嚎叫。但是,她始终没有向我爸他们求饶。她甚至没有喊一声爸爸。

这时,四孬从后面冲了上来,他的手里暗里捏着半拉砖头。后来我知道,那是专门为我哥准备好的。当他以六亲不认的架势凶猛地冲向我哥的时候,我哥的内心肯定是低估了他的胆量。我哥甚至摆出一副封建家长的面孔冲正向他扑过来的四孬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但他的话已经不可能讲下去了,因为我看见四孬手里的砖块突然准确无误地落在我哥的脑袋上,我哥头顶立刻升起一些苍白的灰尘。随即,我哥跟一只鸡一般抽搐地倾倒了。

四孬乘我爸惊慌失措时从他手中抢走了蓝丫,我爸已无心恋战,面对残局他只好去抢救躺在地上浑身抽搐着的伤员。

我哥的脑袋那天一共缝了九针。该死的四孬用他手里的砖头狠狠拍了这个上前挡他的人。他不去考虑被他打破头的人有可能成为他未来的大舅哥。我估计四孬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这混蛋下手也忒重了。而我爸的手里还捏着一撮黑色的卷发。

那天以后,蓝丫亲口对我说往后我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这世上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

蓝丫说得情尽义绝。

我确信她会说到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