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迷 茫-西北往事(选载)

她似乎已经把自己从家事的苦恼中一点一点解脱了出来。这个女孩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得多,她对既成的事实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坚忍在当时几乎令我吃惊。

我打一开始就低估她了。她看起来除了身体略显清瘦一些之外,一切都不曾在她的脸上显现,她依旧是那么健康地出现在教室里出现在我们的眼前,笑容虽不多,但也绝不刻意板起面孔。最先,一些有着麻雀一样伶俐的嘴的女生总在下面嘁嘁喳喳,可罗杨从不搭讪,时间一长,她们自然觉得没趣,也便说得少了。我觉得罗杨对学习有着天生的执着,只要翻开书本,她整个人就会立刻投入其中了,不为外界所动。

我很少在罗杨面前主动提及她爸的事,就好像发生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觉得这是我对她的尊重。我一直以为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是对她默默的理解和悯恤,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善于搬弄是非的嘴巴太多了,根本就轮不着我来说三道四。

在教室里我们很少说话,偶尔只是彼此看一眼,多数的时候是我在看她,而她是低着头看书,一旦我的注视被她发现,她就淡淡地冲我笑一下,随即就埋下头来。我当时觉得这就足够了。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我会把白天她在我眼中的样子仔仔细细温习一遍,回想她仿佛是一件最能使自己得到宽慰的事情。另一方面,我的身体越来越令我惶恐,有时候我觉得身体仿佛对我这个人有所不满,它们暗地里蠢蠢欲动着,使我无法跟白天的那个自己联系在一起。

身体潜在的欲望使我总是感到莫名的迷乱,我企图在黑夜里实现我跟她的朝夕相处,但一些可怕的情形总是把我从美梦里唤醒——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喊着我的名字,可我时常处于欲醒未醒的边界,一旦挣脱梦境回到现实的黑暗中,我才发现身体的荒唐和内心深处的羞耻。我开始痛恨夜晚里的每一个不正常的自己,那不是我,或者不是我的身体,它更像是一个十足的恶魔,它把原本在白天不属于我的东西在黑夜中强加给我并扭曲呈现出来——让我自己吓唬自己。

可是,不久以后我便发觉了她开始对我渐渐疏远,她不再对我露出微笑,甚至明明是看见我了,却故意把头低下或转开。我一时弄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让她感到不自在了。于是,我对她的态度越发变得谨慎和腼腆了,我发现我愈是注意她她就愈是不理睬我。这个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我想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否则,她不该这样对待我。我甚至怀疑,难道她也感到了我在夜晚身体所出现的可耻的变化?

这种情形持续了好一阵,我们似乎彼此都在有意疏远着对方,我不敢再去接近她,至少,我不让自己刻意地去注意她,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心情无比矛盾,它几乎影响了我正常的生活和学习。那段时间我经常失眠,萎靡不振,睡觉前发誓不再去想她和跟她有关的事情,可只要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她忧悒的眼神。

我哥的睡眠却很好,经常做梦,牙齿嗑得响亮无比。他在梦中常说一些十分清晰的呓话,而且总是伴随着令人恐怖的笑声,仿佛忍俊不禁的。我哥自从成为全厂的典型人物以后,白天他在厂里勤快得无可挑剔,好像这个厂里只有他是惟一肯卖力气干活的人。反正,只要有那种急难险重的活他都会迎刃而上大显身手。当时他还不到20岁,身体并不是十分强壮,我觉得他就是善于充大瓣蒜,给人一种这个厂离开他大家就像是要去喝西北风饿肚皮的感觉。

这个春天少有的一个晴朗的早晨,罗杨出乎意料地来找我了,因为这是个星期天,我还赖在床上睡懒觉呢。我那精力充沛的哥哥已先于我们起来了,他现在的生活非常有规律,显示出工人阶级的旺盛精力和有规有矩,他早上养成了在厂子里漫跑的习惯,锻炼完身体他还会去包子店吃早点,我不知道他跟林秀秀的关系进展如何,只是那个女孩很长时间都没有在我家里出现过。

我哥进来拽了一下我的被子,他用一种家长式的口吻对我说,你还赖着不起!我懒得理他,翻个身继续蒙头装睡。他这才趴在我耳边说,你同学找你!还不起?我依旧眯着眼,我觉得他也许只是想骗我起床。

过了一会儿,我哥阴阳怪气地说,你怎么能跟这种人来往呢?她爸可是被判过刑的!他刻意将“这种人”和“判刑”这些词说得强调高亢且异常严重,我明白他的意图。

我这才一骨碌爬起来,与此同时我也想到是谁来找我了。我慌慌张张套上衣服,来不及收拾自己的蓬头垢面的样子就跑了出去,门外果然是她。我惊喜而又尴尬地对她说罗杨你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来。我回到房里随随便便漱了漱口抹了把脸,等我再次出门的时候,我哥却一把将我拽住了,我发现他的样子很严肃,甚至有点让人害怕。

我哥口气坚定地说,你最好听我的让她赶快回家去,而且以后再也不要上我们家来!

一时我竟被他的话给唬住了,我至少在他的脸上反复瞅了十几秒,我忽然觉得站在我面前的人对于我来说异常陌生了,当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并非是在劝我,而是在很生硬地命令我时,我的火气猛地一下就窜上来,我用力将他的手甩开了。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我的事轮不着你来管!

我哥并没有被我的倔强给怔住,相反,他突然变得温和起来,这种在他年少的脸庞上所凸现出来的一团和气与沉稳使得我浑身一阵发怵,在我的记忆里,他自从回到这个家还是第一次主动地跟我说话,而且是以他的方式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这可都是为你好,你想一想,像她这样的女孩别人躲都躲不及,你怎么还能和她来往呢?再说,万一让爸知道了……

后面的话他当然不说,我知道他想让我好自为之。

我掉头忿忿地撇开他走了出去,我依稀听到他还在说,你会后悔的。我知道他在警告我。这就是我哥的所为,我还一直以为他从此再也不用张嘴说话了,其实,我完全低估了这个阴险的家伙,他之所以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是因为他在那段时间里丧失了话语权,一个聪明人说还是不说往往取决于他对时机的有力把握,我哥沉默着只是在寻找发言的最佳时机,他大概不想永远做沉默的大多数。现在,他终于寻找到了时机,并重新获得了这个说话的资格,所以,他不必要再沉默下去,他需要表达,这才是他的个性。

而我也决不示弱,我在离开前也抛给他当头一击。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吗!也不撒泡尿照一照!

我哥当时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一次表达落得如此下场,最为致命的是在他看来我十分凶猛地揭开了他过去的伤疤,他原以为以他现在的作为和在带给我爸乃至全家的荣耀足以轻而易举地威慑住我的,而事与愿违,我非但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还几乎有效地粉碎了他的一切。

我哥在我和罗杨离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平静下来,他甚至变得恼羞成怒,以至于我爸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依旧心神不宁。不过,他很快就使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在为我爸准备好午饭并看着我爸开始吃饭的时候,他才显得心事忡忡的样子。我哥终于寻找到另一个适合表达的时机,那时,我爸正好问起我,他说都什么时候了你弟怎么还在睡懒觉呢,快把他弄起来!我哥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我爸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只是连续扒拉着碗里的饭。我哥并不为我爸的粗心感到失落,相反,他觉得时机终于成熟了。于是,他郑重其事地打断了我爸看起来不错的食欲,我哥支支吾吾地说,他很早就被一个女同学叫走了……那个女生好像就是罗厂长的女儿。

我爸不错的食欲终于被遏止住了,在他抬起头的时候,我哥正看着他,我哥的眼神使他有种失职感。我爸的脸立刻阴沉下来。我哥接着表达了他的另一层意思,这时候话语权又回归到他的身上,他完全可以自由表达,毫无障碍。他说那个女生老缠着弟弟,我担心这会影响他的学习成绩,他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好好学习,我觉得我们家将来应该有一个人能出人头地!我哥的这番话一说出口,立刻被我爸认可了。片刻间,我爸竟忘了父子有别,他以革命同志样的口气赞同了我哥的意见,他几乎动情地抓住了我哥的一只手,你说的真是太对了!我和你的看法完全是一致的。我哥顿时眉飞色舞,话语权的及时归属使他沾沾自喜,尽兴的表达让他感到由衷地快活。所以,接下来他以一个智囊的身份说,我们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下去,要当机立断!

这个上午,就在我哥他们搅尽脑汁试图设法阻止在他们看来我跟罗杨日益严重的不正常关系时,我们恰好已经坐上了一辆长途公共汽车。车子一路颠簸着,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将到达那个荒芜人烟的劳改农场。我爸曾经也在这个地方经受过一段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只是他在这里接受改造时我们弟兄姊妹都还小,所以都没有想过要来看望他。

罗杨说春天来了,她该给他爸送一些换用的衣服,希望我能陪她一起去。我自然乐此不疲,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让我做什么都无所谓的。一路上经过了许多站点,每到一个点都要下去一些人,满满一车人最后就剩下的十几个人才是去那个地方的。这些前去探望亲人的陌生者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车里人少了,颠簸得也就越发厉害,大家都保持着沉默,任由五脏六腑被车子颠得一阵阵高度痉挛,仿佛谁也不肯说起有关犯人或监牢的话题,只是一味地沉默不语,想着各自的心事,表情麻木,眼神呆滞。

我和罗杨也混迹在他们当中,惟一的不同是,我们俩看上去年纪很轻,我对罗杨所表现出来的谦虚谨慎在他们看来是幼稚可笑的,我们的样子大概会引起大人们对我俩关系的深层探询。所以,我也始终将目光淡淡地瞥向窗外,不过每过一会儿我都要回过头悄悄地看一看罗杨的脸。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她总有一种看不够的情致,好像不这样做,就会忘了她的模样似的。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后来,我只是站在外面等着她,我不想出现在他们父女相见的场面里,那不属于我。况且,我觉得应该给罗杨和她爸一次相互倾诉的机会,他们都有许多话要说吧。特别是罗杨,几个月来她承受了她爸永远也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煎熬,她必须毫无选择地去面对这一切。

这个时候我可以尽量放松自己。这完全是一个不同于外部世界的地方,四周的青砖围墙有一丈来高,而且上面还扎着连绵的铁丝网,不时有劳改犯排着稀稀拉拉的队在监管人员的押送口令声中朝着某一个地点走去,他们的服装很整齐,男犯的脑袋都是青亮可鉴的,他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使我感到某种额外的压抑和惊慌。于是,我忽然想起来四孬,他曾有过几次被剃秃了脑袋的短暂经历,一个人被成天关在这种鬼地方,时间长了即便不疯也会傻掉的。好在四孬现在聪明多了,他大概更喜欢外面的世界吧,否则,他不会带着蓝丫满世界乱串的。

罗杨从探视室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她两只眼睛红红的,神情凄迷而又哀伤。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悄悄地跟着她。我们一同离开了这个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春天依旧令人感到冰冷的地方。在巨大的铁门前,站着两个实枪核弹的警卫兵,他们用严酷的目光看着我们,我几乎不敢正视他们,尤其是他们手中散发出铁蓝色光泽的步枪,更是让人心惊肉跳。我知道他们不会向我们开枪的,他们的站立只是为了提醒每一个进来者,这个地方跟外部世界是严密隔绝的。两名站岗的卫兵和我们年龄相差并不太大,但肃然的警服却把他们同我们如此鲜明而又绝对地分别出来,他们直视着我们时,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落在我身上,我暗自发誓,今生今世都不愿再来这个地方。

我和罗杨一定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一早赶路的时候我们太急于抵达目的地而没有来得及询问返程车的事情。现在,我们才发现,这个地方并不是随时都有车来车往的,每个礼拜只通一次车,返程车要等到下午五点钟以后,也就是说我们将要在这里游荡上大半天时间。这对于我来说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还不想这么早就回去,我极目朝四周眺望,这里仿佛是一个原始部落,除了那院被高墙团团围住的监舍之外,遍地都是荒蛮而渺无边际的沙漠。整个世界好像突然就剩下我和罗杨两个人了,我们茫然地四顾着并毫无头绪地在原地徘徊。

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忽然被那种物我两忘的虚幻感萦绕着,仿佛我们已经抵达了世界的尽头,现实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我们的存在和呼吸只表明了时间在这个午后的一个虚弱的坐标点。

这个时候,我竟觉得自己像一个男人了,因为我跟她靠得那么近,但丝毫不觉到胆怯了。相反,我在她面前表现出男生应该有的某种责任,我说我们得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她木然地看着我,她此刻的目光显得柔弱无力,女生就是这样,她们在自然面前通常显得比我们更无奈一些。但是,我的想法也不见得多么高明,在认真地分辨过方位之后,我知道别说是吃饭,这方圆几十里内连个人影子都见不着,只余下辽阔的天空和须臾间飞过的几只清瘦的鸟。

我们开始沿着来路往回走。我和她早上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她是急于赶路,而我是由于她的召唤。此时,我和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几乎被黄沙覆盖了的碎石子路上,我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起拉起她的手的,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或者说当我俩共同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我们彼此长时间的相望,好像之前我们从来都不曾相识过,而只是在这特殊时刻才相遇的。在这空旷的道路上,风向变得毫无目标,风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吹过来,她的头发在我面前飘飘扬扬。我们彼此对视的时候,她又是那样的孤立无援。我将她的两只手都握在我的手掌心里,我对她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想那么早就赶回去。我不想回家。

罗杨终于第一次那样悉心地看着我了,但很快她的目光就闪烁起来。那是令我忧心似焚的闪烁不定。我能感觉到她正试图将自己的手从我的紧握中挣脱出来。我抓得更紧了,以致于她发出了轻微的叫声。这声音如刀让我伤痛。我急忙无比吝惜地松开手,但并没有放弃,我依旧捧着那双濡湿微凉的手。

这时,罗杨不再执拗,她再次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片刻的凝视之后,她忽然很奇怪地问我。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肯问我一句……

我愣住了。

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地面对一切是聪明的,可现在我才明白,现实就是现实,谁也休想逃避,因为我们最终是被现实围困着的。我们必须真诚面对一切。我犹豫着并略带惭愧地看着她,我说我就是不想像他们那样,我不在乎你家里发生的事情,那跟你无关!说完这些话以后,我觉得喉咙舒服了,似乎从来没有那么舒畅过。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我从来都不想伤害她。

她幽忧地说,其实打一开始我也非常害怕面对这一切,怕任何一个人打问家里的事,他们说起我爸时我感到就好比是挨了他们的耳光似的,可渐渐地我也习惯了……可我一直都想听听你自己的看法,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打心里看不起我的……

罗杨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她所有的语言在我们之间变成一阵战栗和轻轻地饮泣。

我记得当时自己是那么霸道,我紧紧地将她的双手握住的那一瞬间,我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我甚至希望我们就此停止呼吸,生怕连微弱的呼吸也会将她从我身边带走。当我们紧紧地拉起手走在一起的时候,我那么坚定地告诉她我从来都没有在乎过发生的一切,而且,我异常清醒地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彼此面对中忽然长大了许多,大得似乎足以去面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