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子荣父耀-西北往事(选载)

很多年以来,我对这个跟随着父母辗转迁徙从美丽而又遥远的南方城市来到吴忠生活的女孩林秀秀,表示着自己默默的关注。

她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六岁,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她对这个西北陌生的地方一定充满了好奇,同时,她在梦里肯定一次次重返故乡——那里的小桥、流水、霉绿色的青石台阶、晃动在橄榄色的水面上的残阳,还有平静的水中摇曳着的瘦身船……这所有一切最终构成她对家乡的无限回想。林秀秀的爸爸是个司机,在她九岁那年,他到外地送货时出了车祸,她妈常年忧郁成疾,后来死于肺结核。林秀秀是爷爷奶奶靠在厂子里开包子店勉强拉扯大的。虽然家庭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不幸,这个南方女孩依旧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信心。在我看来,她似乎比别的女孩更渴望得到一份情感的抚慰,她曾经那么痴迷地对待四孬,而四孬这个狗娘养的偏偏不把她当回事,这是我对四孬最愤慨的地方。当然那个时候她跟四孬之间纯粹是瞎胡闹,说得好听一些就是小孩子过家家,至于后来林秀秀偏偏又喜欢上我哥,这是始料不及的,确实令我大为不解。我倒不是说她不能和我哥在一起,我只是觉得她那样一片深情地对待我哥根本就是个错误。

我哥和四孬又不一样,他们俩完全属于两个世界里的人,他毕竟是自家兄弟,我不想过多地评判他。我就是觉得我哥这种人很难跟一个女孩轰轰烈烈,这一点跟四孬相比他就望尘莫及了。四孬基本上还算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因此,当林秀秀死心踏地地喜欢上我哥的时候,他愈加显得优柔寡断和乖戾不经,一方面他的内心有一片阴云挥之不去,长时间的沉默寡言和自卑使他显得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另一方面,我觉得他永远是那种可以原谅自己而不能宽容别人的人。他当时的心态大概可以用《三国演义》中杨修的那句话加以概括:鸡肋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而且,我哥算是有“前科”的人,他学生时代的所作所为足以遭到任何一个好女孩的唾弃的,也许只有林秀秀比较般配他。

而在当时,我们大概都忽略了我哥整天埋头苦干的动机。而我一直简单地以为他只是为了求得我爸的宽恕。这个有过一段痛苦经历的年轻人打一开始就这样默默无闻,不知道我哥当初情况的人一定会以为他的踏实和勤快是与生俱来的。我不得不佩服我哥把从前的那个善于搬弄是非、游手好闲和好吃懒坐的家伙历练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确令人刮目相看。我就不止一次看到厂子里的某个上了年岁的老人用爱惜的慈蔼目光看着他,我还听见他们对我哥赞不绝口,他们说看看这孩子,干起活来简直不要命。大人们习惯于用劳动来衡量一个人的品行。

他们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绝非信口开河。

销售科里的搬运活几乎让我哥包揽了下来,他的师傅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老头,常年的搬运工作使他的腰肌劳损,走起路来总佝偻着,看上去弱不经风。这个操一口陕西口音的老头对我哥更是另眼相看,自打我哥被安排做这项工作后,陕西老头上班越来越轻松,多数时间都在找人摆棋。下棋的时候就要跟别人夸夸我哥,他说收徒弟就得要我哥这样的小年轻,腿脚麻利,又肯吃苦,做师傅的就落个轻闲自在。

林秀秀再度出现在我家已是这一年春节前的事情了。这个有着南方气质的女孩对我爸表现出难得的恭敬和温顺,她让我爸忽然觉得养儿子还是有些好处的,因为在这以前,我们除了给他带来无尽的烦恼和愤怒之外,他从来没有得到作为一个长辈应该得到的起码的恭敬和温顺。所以,他跟林秀秀慢声慢语的交谈几乎创造了我们这个家庭的一次历史性的记录。他们的谈话内容涉及了两个家庭的基本情况,就好像两个国家的最高元首之间进行的某种非正式会晤。女孩始终很有礼貌地称我爸为叔叔,她还不失时机地告诉我爸她很喜欢听他吹奏的曲子,她说那时候她父母都去世了,她经常一个人坐在黄昏的窗前发呆,发呆的时候总能听到从远处悠悠传来的号声,正是这些飘飘扬扬的曲子陪伴她度过了许多孤苦的时光并弥补了她的创伤。

我爸则表现出少见的受宠若惊,就在刚才他还对这个不速而至的拜访者充满猜疑和抵触(他对我哥和女孩的事情早已有所耳闻),而此刻,他那张长久以来阴沉惯了的脸上有了近乎得意的笑容,他甚至有些不自然地谦虚起来。

他微红着脸说,我那都是胡乱吹吹,不好,不好,上不了台面。

接着,我爸继续当着女孩的面全神贯注地摆弄自己的黄铜玩意,号声越发嘹亮,曲调欢快无比,屋内似乎荡漾着明媚的春光。

林秀秀兴许受到了我爸的鼓励,他卖力的吹奏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依旧像上次那样,对我们这个长时间缺少女人操持的家进行了无可挑剔的整理和清洁,尽管我爸一再推却,她还是将这件事情进行到底。他们俩半推半就一唱一和,劳动伴随着乐曲,房子里弥漫着潮湿而又新鲜的女孩气味。为了表达对女孩的勤快和恭敬的回报,我爸还特意吹奏了几支她喜欢的曲子。

林秀秀离开时不忘记带走我们很多天前换下来的几件脏衣裤,她告诉我爸以后她会经常来看他的。我爸立刻向女孩表示了自己由衷的欢迎,为了表达他的情意(我爸一直不善言辞),他硬是留住林秀秀又多听了一曲。之后,他才意犹未尽地对她说,你回去吧!记着有空再来玩啊!

林秀秀长长地嗳了一声。

我在回家的路上恰好听到了这些节奏欢快的音乐,我不得不承认我爸只要稍微用心,那些从号管里钻出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这以后,林秀秀来我家已成了家常便饭,而且多数时间我哥都不在(她选择这样的时间不无道理),她一来就会程序性地帮助我们收拾家务,有几次她还亲自下厨做饭,南方女孩就是灵秀,反正她做的饭菜我很爱吃。

忽然有一天早晨不经意间看见林秀秀鼻青眼肿的样子,很是吓人,她那种可怕的模样一下子破坏了我对她的印象。

那时候她正匆匆地低头迎面走来,她大概是看到我了,她想转身往后走。我连着喊了她两声,她才犹豫地止住脚步。

她始终不敢抬头看我,当我追问她的时候,她只是摇了摇头,嘴里嗫嚅着,不小心摔……摔的。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撒谎。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显得弱不经风,我觉得她是那么的瘦小而又孤单,她眼中的忧伤深不见底,这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在这个冬天的清晨消失在我面前的感觉苍茫而令人疑惑。

我哥在这天做了一件他生命里最了不起的事情。事先我并不知道,那一整天我多少有点精力分散,这跟我遇见林秀秀有关。当我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哥已经被作为食品厂一个及时挽救国家财产的优秀模范典型广为传诵。

下午放学之前,我们厂的广播忽然高亢地响了起来,一位女播音员的明亮而富予激情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子弟学校里的广播和厂子是同一个线路),我才恍然大悟,我那勤劳勇敢的哥哥为全厂职工和广大人民群众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好事。

原来就在头天晚上,销售科食品仓库里的暖气管子突然爆了,据说我哥恰好路过(为什么是恰好经过?我没有继续追问过),当时水已经从门逢里溢了出来,由于情况紧急,我哥砸破窗玻璃翻越进去,然后从里面打开仓库的门,再将码在地上的食品糖果一件一件扛了出来。事情就是这样。我听到广播里的结束语大致是:

让我们向这位工人阶级的儿子学习和致敬吧!

就在广播一遍又一遍不停播诵这则好人好事材料的时候,我爸也迎来了他一生中最激动不已的时刻,事实上他在白天已经获悉了整个事情的前后经过,他这一天都沉浸在一种近乎晕眩的喜悦之中。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心情舒畅地回到家中连屁股还没有坐稳的时刻,一通喧闹的锣鼓声热烈地传进他的耳朵里。我当时注意到我爸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因为锣鼓声已经响彻在我家门前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通锣鼓和赞誉,我爸明显地慌乱起来,他从椅子上弹下来之后,脚上的一只鞋还没有来得及穿好始终趿拉着,他连声命令我从柜子里帮他找出那件逢年过节才穿的灰涤卡战士装并掸去上面的积落已久的尘土。他对着镜子穿衣服的时候,脸部表情异常复杂而又凝重,好像站在门外的是响当当的人物正等着他去接见呢。最后,他严肃地扣紧了脖间的风纪扣,还将脖子来回扭了几扭,确信浑身毫无绷挂和不妥之后,才像一副道具一样僵硬地挺着走出去开门。

在出门前我爸大概还是对自己没有十足的信心,他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我会意地冲他点点头。我说很好。

我要说的是我爸那位伟大的搬运工儿子就是被一阵嘈杂的锣鼓和掌声拥送了回来,他的身上戴着一朵又大又艳的红绸子花,他的样子很像旧时代某个上门娶亲的姑爷,他的脑袋上依旧戴着那顶他最喜欢的鸭舌帽,他看上去比我爸更拘谨一些。当我爸诚惶诚恐地迎着站在门前的一队面带笑容的同志走出去的时候,我哥的神情开始有了质的变化,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难得一见自得,但他并未表现出张狂,相反他将那份自得也隐蔽得很深,根本不容易发现。他一直是个善于伪装的家伙。他甚至持续做出某种扭捏和腼腆的表情来更好地加以掩饰。我爸忙不迭地将大伙让进家里,气氛空前的热烈使得房子显得捉襟见肘,我爸的手忙脚乱充分显现出他对这份荣誉的高度重视。

我哥的所做所为足以让我爸感到荣耀!那位操陕西口音的老师傅此刻也夹杂在人群中,他高高竖起一只大拇指,连声说这娃可是个好娃呀!

我爸急忙应声,还是您这个当师傅的教导有方啊!他们的彼此谦让使我哥竟有些无所适从了,他竟变成一个害羞的女孩似的抓耳挠腮起来。客人们已经涌进房里。还好,家里并不是很乱,因为前两天林秀秀刚刚收拾过,否则,我爸一定会因此而感到难堪。只是家中喝水的杯子实在太少,我爸内心想必是有些懊悔不已的,早知现在何苦当初呢?这种时候他才知道过去那些摔摔打打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和不值。我想当务之急是家里该添置一些杯子和碗碟才对。

除了一朵大红花外,我哥还得到了一张镶嵌在镜框中的奖状,这些东西在我家显得弥足珍贵,他们被悬挂在家中最显耀的位置上。在往墙壁上钉钉子的时候,我哥还险些被锤子砸断了手指,流出的血触目惊心,但疼痛的感觉并没有流露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更没能阻止他的行动。

我想这个人大概被荣誉冲昏了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