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可怜的寡妇-西北往事(选载)

四孬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他居然没有把跟蓝丫出行的重大决定告诉给他妈,以至于这个行为古怪面目阴郁的老寡妇三天两头就跑到我们家来,她跟我爸的近乎滑稽而偏执的纠缠成为我们当时家庭生活的重要调剂品。

基于对儿子的思念,这个女人的每一次到来都伴随着狂躁和喧嚣,而最终都是以老泪纵横而告终的。食品厂谁都清楚,这个先后被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们所抛弃的女人,她的生活有多么糟糕。她的丈夫是个色鬼而且善于赌博,好色而又好赌的男人简直就是魔鬼,听说他把自己作为最后的赌资,在赌场上以摇碗子的形式,轻而易举地被一个非常年轻的寡妇赢了去,那个寡妇我们孩子从来没有见过。后来,我们只是从事情的结果猜测到这一点,四孬他爸再也没有回来,他和那个外地来的漂亮寡妇在天亮之前永远消失在我们这个小城。据说他当时离开的时候,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其中包括四孬他妈积攒下来的37斤全国粮票和21尺布票。

起先,我爸对四孬他妈不定期的骚扰并不当回事,他只是以不屑和稍带同情的冷漠观看这个老寡妇在我们家上演的一幕毫无逻辑的闹剧,可当这样的情况一再出现的时候,我爸不得不变得警惕起来。所以,当这个气势凶猛的女人再次冲向我们家的时候,我爸立刻以一个现场指挥官的身份命令我和我哥准备作战。

堵住她!你们俩快去给我堵住她!别让她进来!

可是,这个丧失理智的女人已经具备了某种坚不可摧的强硬,她先是用两只猪蹄一样的拳头重敲房门,然后再用一双巨大的脚掌一通乱踢,就在我们感到敌人的火力逐渐削弱的时刻,这个夜叉似的寡妇竟然往后倒退数米,并以平生的吃奶的气力疯狂地撞向房门。随着一声巨响,很长时间外面都死寂着,我们以为她败退了,可当我爸试探着将门拉开一道缝隙时,却发现她头破血流地歪斜在门槛上,门板上出现一团腥红。

这种时候,我爸又像影片中的投降派那样恐慌起来,他的指挥官身份丢失了,他急忙招呼我们将这个女人拖回来,而且,他还要很鬼祟地探出头向四下里张望一会。当我和我哥把这个肥猪一般的寡妇拖回家里后,我爸又开始履行一个赤脚医生的职责,他手忙脚乱地让我们拿这拿那,而他已义不容辞地投入到急救之中。过了很长时间,这个该死的女人终于苏醒了,她恍如隔世地看着房里的一切。

她说,我这是在梦里吗?

而这个寡妇一旦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躺在一个男人的臂弯中时,她突然会弹簧似的跳起来,好像她从来也没有晕倒过,然后继续变本加厉大声喊叫。

抓流氓啊!快来抓流氓……

这个女人后来变得聪明一些了,她再来我们家时不喊也不叫,而是乘机地下党似的尾随在我们某个人身后,等她进到房里才开始上演她的一整套把戏。

有一次她死死缠着我爸,要让他带她到外面找四孬去,她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狗屁不通的理由,她说是你家的小狐狸精把我儿子拐走了,要不是她,我家四孬早就回来了呀!我爸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我爸也开始冲她吼叫,你这个不要脸的泼妇,明明是你的龟贼儿子拐走了蓝丫,你还猪八戒倒打一筢!他们俩的争吵就是这样让人心烦而又毫无意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且,我渐渐发现他们的吵闹最后只是一场小孩过家家,仿佛彼此都不需要对方做出任何承诺,只是注重气急一时的发泄,过后,那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有时是我爸将她扶起来的),我爸的火气也消退了,他们平静下来显得十分尴尬和荒诞,好像彼此做了十分不合情理的事而伤害了别人。四孬妈神智不清地摇晃着身体往出走。她每每都嗫嚅着说,我先走了。而我爸则站起原地木讷地看着她晃动的背影渐渐远去,在他发出的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后一场闹剧宣告结束。

其实,在我看来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的确十分可怜,她一共有四个宝贝儿子,可她不知好歹地一味偏袒怂恿,致使四孬的三个哥哥都先后被学校开除学籍,又被公安抓捕归案判了徒刑,他们在很遥远的地方接受劳动改造。而四孬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长期的担惊受怕使这个寡妇变得抑郁而又神经质。

就在我爸一次次遭受四孬妈无赖般纠缠的时候,我哥和林秀秀的爱情列车似乎正在悄然行进,但有时给人的感觉却又是难入正轨。

这对年轻人在彼此恋情的滋润下迅速变得光彩照人。林秀秀是个已经北方化的女孩,她喜欢梳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眼神中流露出江南水乡的温柔情愫。她的身体看上去略微偏瘦,脸色有些苍白而且不够健康,但她喜欢笑,笑的时候脸上有一对很浅的酒窝,洁白的牙齿很整齐地露出一排,这就足以弥补一切。她的身体上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的胸脯,比这早些时候她已经开始使用乳罩这样的文明玩意。我是从四孬嘴里得知的,四孬有一次问我,你说女人为什么要在那块多穿一件衣服呢?我懵懂地摇头。四孬不无淫荡的笑着,他说是为了挺得高高的来勾引男人的目光,记着女人就爱犯贱。他的说法只能让人作呕。

我哥这段时间很少自己跑去包子店里吃东西,在上午8点钟后,林秀秀会殷勤地将他要吃的早点准时送来,而且,她要仆人一样静静地站在他的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哥胃口很好地咀嚼着食物,那时,她的目光中流动着幸福的波澜。我一直有这样的揣测,林秀秀和我哥之间究竟谁会更喜欢谁一些呢?我知道这不是我操心的事。

林秀秀有一天独自走到我们家里。

那时我哥正躺在床上听收音机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喇叭节目,我对他的童心未泯感到吃惊。林秀秀就是这种时候敲响了我家的门,而我当时以为是那个该死的老寡妇又来骚扰我们来了。我哥以我爸的口吻命令我,快去锁好门,然后他继续专注地听小喇叭节目。我急忙跑出去,我并非听他的话,我只是不想面对四孬那个可怕的老娘。等我站在门后的时候,门再度被敲响了,而且还从外面传来很轻弱的询问声,我才放下心来。我看到林秀秀后,突然就不自然起来,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心中滋生。自从我妈彻底离开家后,除了四孬他妈不定期来光顾一两次之外,我们家没有再来过第二个女人。站在我眼前的女孩几乎给了我一次视觉上的冲击,她清爽、羞涩,耳边的发丝微微动着,眼眸频频闪烁,若即若离。

我哥对林秀秀的到来表现出令人吃惊的冷淡和镇定。这是我最讨厌他的地方之一,他缺乏真实的表露和对待一个女孩起码的尊重。他当着我的面懒懒地问了句,你来干什么?这简直是明知故问。林秀秀的脸红赤了一下,她怯生的目光在房子里流动,她作出的回答是我顺便来看看你。接着,她就像女主人一样开始对凌乱的房子进行必要的整理。我听见我哥闷哼了一声,他说有什么好看的,然后他继续旁若无人的收听他的广播,仿佛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比眼前的女孩更重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林秀秀就像女魔术师,她已经默默地将我家收拾得井井有条面目全新,换下来的脏衣裤放在一只脸盆里,窗台和桌子上硬币一样厚的灰尘擦干净了,露出了它们原来的面貌,就连地上也洒上了清水,房子里有了某种庄重和整洁。林秀秀的麻利和勤快令我吃惊,让我忽然对一个女孩的意义产生了钦佩。蓝丫是不爱做家务的。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让我大吃一惊。那时,林秀秀已经收拾完了她认为该收拾的一切,她把脸盆里的衣服泡上水,然后她找来一只小板凳,静静地坐下来哗啦哗啦搓洗起来。我哥就是在这时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他大喊了一声,放下!给我放下!

那时,林秀秀惊惶地抬起头,她的两只袖子撸起来很高,细瘦而又白嫩的手腕上沾满了洁白的肥皂泡沫,她怔怔地望着我哥冲她叫嚣。

谁稀罕你来做这些的!

我哥一脚将林秀秀面前的脸盆踢到一边,盆底和水泥地面之间发出的摩擦声异常刺耳。我哥莫名地恼怒着,他的恼怒在我看来既可笑又可悲,这个时候他必然忘了就在早晨他还津津有味地吃着林秀秀送给他的早餐。

林秀秀后来掩面而去。她走出去时我正站在门口,我看到这个可怜的女孩往前拼命奔跑时的身体不停地抖动,她哭泣的声音已经离我远去。女孩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忧伤且又无助,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错,而我哥在伤害她的时候充满了愤怒。我觉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时,我哥已从家里跑了出来,他很快追上了走在前面的林秀秀。接着,他们彼此纠缠着,很快,我看见她像是被劫持一样跟着我哥又往我家方向走来。

那天我忽然对我哥这个古怪家伙产生了新的不满和厌恶,于是,我急忙离开了家,我尤其不想跟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待在房里听什么狗屁广播。我在外面游荡的时候得到一则最新的消息,他们说那个刘庆福的两条腿突然就不行了,疼得连路也不能走,据医生说他弄不好两条腿会瘫掉的。

这个不经意听来的消息使我在这个春天忽然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寒冷,我悄悄地离开了那些散布消息的人们,我的脑海暂时出现了空白,或者被复杂的思绪完全占据。刘庆福的样子像是被泡在水杯中的褪色相片,因为水的动荡而模糊缥缈起来。我依稀看到一张成人的脸面在水中逐渐萎缩,表情痛苦不堪,最后变成一只灰色的点。当杯中的水完全静止时,一张扭曲的熟悉面孔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