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哥正好19岁,用他们的话说虚岁都20了。
我爸忽略了这个事实,因为这一年我爸的运气好转,心情自然也跟着不错。我爸的脸不再像从前刀背那样黑青黑青的,气色也很好,眼神中的忧郁逐渐隐退。新上来的厂长是个颇爱文艺的家伙,从部队上下来的,听说还会拉一手二胡,他一来厂里就带来了新气象,他说这么大一个厂子没有文化生活怎么能行。于是,就让工会张罗着组建一支自己的乐队。满厂子选了四、五个有特长的人,不知是哪一个多嘴,他们把我爸找去了。我爸不但进了乐队,厂长又当着工会主席的面撂下一一句话,简直胡球闹,把个人才不当人!于是,我爸又被破格调回了工会。他再也不用去扫马路了,白天他穿着体面的工作制服去工会打杂,晚上提着他的小号到礼堂去呜呜哇哇排练曲子,就连我哥的工作也有了着落,他被安排到销售科暂时打杂,他的任务是把成捆成箱的食品或饮料一件件搬上汽车,然后眼看着冒着青烟的汽车将那些东西拉到商店或别的什么地方。我有几次看见我哥吭哧吭哧地在搬运那些装满箱子的诱人食品,什么点心、水果糖、啤酒,还有袋装的白砂糖或红砂糖,当然也有大罐大罐的酱油醋。我哥干得不知疲倦,嘴里虽然吭哧着,脸上却很自豪的样子,给人感觉他好像从来没有干过活似的。
我哥重新获得工作不久后的一天,他并不知道有更美妙的事情正在前面等着他呢。这时,一个早就暗恋着他的女孩出现在我哥的生活中。在这个春天尚未完全到来的时刻,她把南方女孩那种特有的温柔目光投向了我哥哥身上。
这家经营了多年的包子店,格局已经发生了某些的变化,人们看到年迈的爷爷和奶奶渐渐退出了门面上的事情,而是由老人惟一的孙女林秀秀来招徕掌管了。我偶尔还去那里买一两只包子带到学校吃,每次我都会很奇怪地多看她两眼。我一直觉得她待人很真诚,她的脸长得很清秀,使人不得不佩服人家南方女孩的皮肤就是比本地人要好。
我哥自从有了正式工作以后,他不再把自己弄得十分落魄,他每个月可以拿到将近二十块钱,除了把绝大多数钱交给我爸外,手里多少会落几个零用钱的。我哥的生活真正改变就是从他每天上班前要绕道去江南包子店喝一碗豆浆和吃五只小笼包子开始的。有一次我从包子店门前经过的时候,他居然叫住了我。那时,他斜站在店里,向我用力地招了两下手,他的手在弥漫着香气的空气中树叶似的动着。
他说,弟弟你进来。
我犹豫着,觉得自己很不习惯被他这么叫。这时,我哥已经在方才自己坐过的地方坐下来,他身上的劳动布工作服使他看起来很像模像样,一个年轻的精力充沛的搬运工。我这样想。
我哥见我犹豫地终于走进来,便冲正在旁边忙着的林秀秀说,他是我弟弟,你给他也盛碗豆浆拿几个包子吧!他的样子很神气,事实上,我一走进来就开始讨厌他了,我觉得他叫我时有些骄傲与卖弄的成分,而且,我很反感他对别人说我是他弟弟。
那时,我的心里很不舒服,因为我总觉得别人会拿很古怪的目光注视着我们。我讨厌他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他过去曾经做过的蠢事,虽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但它好像很难一下子就从我的身体和记忆中抹去。当我硬着头皮坐下来的时候,我忽然被眼前的几只冒着热气的包子弄得恶心起来,这并不是恶心,我只是不想吃它,什么也不想吃。就是这样。于是,我只喝了几口豆浆,便慌忙离去。我临走时冲我哥说我要迟到了。我走出没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又像在喊我,我一回头,却看见是林秀秀,她追上来把一个鼓鼓的透着油渍的纸包塞给我,她说你哥对你可真好啊!他让你把包子带到学校吃呢。我简直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我甚至短时间里产生了受宠若惊的慌张,我忽然有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
可是,那时我依然没有觉察到什么蛛丝马迹,我当然也没有吃那几个裹在草纸里的包子,我把它们扔进了学校的一只垃圾筒里,而且,我还幼稚地发誓这辈子就是饿死也不吃包子这种食品。
我哥越来越像一个工人阶级了,他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一顶他童年时就爱戴得那种鸭舌帽,他把自己的工作服的袖子卷起来一截,露出两段瘦白的胳膊,以此来显示他整天干劲冲天的样子。
我爸再度痴迷在他的音乐世界里。每当夜幕降临时,我们厂的礼堂就会灯火通明,架子鼓被一个秃头的老胖子敲得震耳欲聋,女电子琴手奏出生疏而又单调的曲调,还有,我爸将自己的紫黑色的嘴唇紧紧贴在号嘴上,像亲吻一个难以制服的女人一样把自己的脖子涨得通红而且青筋鼓动。他们见天的吹吹打打,惹得许多人趴在一扇扇窗户上抻长了脖子观望着。到了白天,我爸跟一位干部似的不紧不慢倒背着双手去上班,我没有去过他的新办公室,听说在工会里上班成天就是扎堆吹牛打扑克或摆两局棋,我能想象出我爸这个怪人坐在这伙人当中是副什么表情,但他肯定不再像以前那样佞了,否则,他得回到过去,回到巨大的噪音和煤炭的海洋之中,再不就去扫马路,看着尘土和树叶在眼前飞来飞去。
我知道,我爸早就学聪明了。他现在是光棍一条,除了身边还有几个不争气的儿女之外,他就剩下那只被尘埃蒙蔽太久的小号了。
一个月后,职工周末舞会正式举办,厂里为此特意买了一只不停旋转着的雪球灯,它像来自太空的另一个星球让人神往,他们还用彩色塑料纸将原先的荧光灯管裹了起来,舞会一开始,墙壁和地板上就飞速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点,这在当时看来实在太神奇了,这些东西一下子就照亮了我们的生活,许多小孩满场子追着撵着那些飞旋的光点。最先光顾舞会的是那些上了年纪的退休老头和老太太,他们在简单的舞曲和旋转的彩色灯光里舞动起来,跳舞使他们一下子年轻起来,每个老人的脸上都洒满了那种诡秘而神奇的光芒。也有许多人是裹足不前的,他们对舞会明显持有怀疑和观望的狡黠心理,前些年大家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这不能怪他们。他们必须学会警惕。
我哥这一天突然出现在礼堂的舞会上,他当然不是一个人去的,事实上他是被她给拉去的。我哥在包子店吃了一段时间的早餐之后,他和店里的女孩林秀秀的关系就发生了质的改变。这两个人能以如此短暂的时间走到一起在我看来简直是个奇迹,他们俩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曾有过噩梦一样的经历。我哥不曾告人的流浪生活和林秀秀一次一次被四孬玩弄然后抛弃的事实总在我的记忆中闪现,是什么力量让他和她走到一起并毫无顾虑的呢?这个想法成为很长时间困扰我的网子,使我欲罢不能。
其实我哥根本不会跳舞,当他被林秀秀拉进舞会之后,我能想象出他笨拙无措的表情和因为时刻担心我爸发现他以后的害怕的样子,但为了在女孩面前不丢失他作为男人的自尊,他依旧陪着笑脸跟她来了,他大概要让她知道为了她他什么都敢做的,包括光顾这该死的舞会。林秀秀因为曾和四孬轰轰烈烈过一阵子,甚至还跟四孬跑到外地去为四孬花钱买过一只质地很好的小号,所以她大抵是见多识广的,加之她又是南方女孩,骨子里就自然有几分灵气,当我哥的手慌张地放在她绵软的腰枝上时,她立刻就学着那些大人的样子摇摆起来,接下来我哥也面红耳赤地跟着她很不协调地摇晃着。女孩的全部气息毫无遮拦地扑向他,这又让我哥重温了过去的某段忧伤,女孩袅袅的气息的确让他感到紧张和害怕,虽事隔多年它们依旧从遥远的某个地方袭来。
现在,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空空荡荡的房子和孤灯下的我,还有我的影子在身后的墙壁上偶尔晃动一下。我妈走的时候带去了属于她的物件,我已经很难在家里捕捉到关于我妈的任何气味,甚至,在我的家里很难发现有关女性的气息,蓝丫跟四孬出走时也带走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好像把属于蓝丫的味道也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谁也不会相信我在这样的夜晚会无限忧伤地怀念她们的气味。
这种时候我就十万分地想离开家、离开这间冷冰冰的房子,我觉得只有在外面广阔的空气中我才能停止那种忧伤的怀念。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初霁的凄寒,但人在巨大的寒冷面前却显得无所畏惧,你冷你的,而我依旧走我的路。是什么让人学会了忧伤?又是什么让人懂得了怀念?这些问题跟脚下的道路一样漫长而无休止。尤其在这样的夜晚,远处传来不知是谁的一声喊叫,猛烈却又转瞬即逝,寒风凛冽,夜色渐深,我的脚步迷失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直到我依稀听出从礼堂里飘散出来的一些叫做音乐的东西时,我才回过神来,然后再顺着原路走回去。
在往回走的那一刻,我是多么希望家里正有个人在等着我回来啊!哪怕是一只狗一只猫也好。
我哥在这个深夜躲藏在厂里的一处人迹罕至的旮旯里亲吻了那个南方女孩。当时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他俩在舞会里扭了一阵后觉得并没有多大意思,最后在我哥的建议下,他们先后离开了那里,这是我哥的阴谋,他等林秀秀离开后他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他想以此来说明自己的清白。然后,他来到和她事先说好的地方。他说,我送你回家吧。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可我哥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走近她,这种靠近使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又浑浊。她的身体已经紧紧地靠在身后的一棵老槐树上,棉衣和树皮摩擦出很粗糙的声音。我哥始终盯着她的脸,林秀秀的脸在无月的夜空下发出微弱的白光,那种缓慢而又朦胧的光泽使得我哥心脏跳动得格外猛烈。
林秀秀说我们回家吧……
我哥闷声点点头。
林秀秀的身体依然靠着树,树的虬枝在风中动荡着,显示着冬夜特有的萧瑟和凄寒。
当他们之间的距离等于零或接近零时,我哥突然痉挛似的叫了一声,那种声音粗砺而又奇怪,像是毫无根由,或者刚刚从一场梦魇中苏醒。
林秀秀用手背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略带惊恐地看着对方,他的喘息同样令她感到忧伤。女孩隐约看见我哥的目光囚徒似的逃避着她,她的眼眸闪了一下随即便暗淡下来。
一切不幸的事情打一开始便有一个不祥的预兆,林秀秀跟我哥短暂的爱情时光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
那段时间对于一个19岁的年轻人来说的确不同凡响,新的工作和美丽的女孩接踵到来,这使得很长时间都沉默寡言的他逐渐恢复了语言,语言太重要了,说还是不说,这件事情对我哥来讲显得尤为重要。
我哥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冲我说,你知不知道四孬那家伙的事情?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他这样问话的真正目的,我还不知道他对林秀秀的感情里里竟深藏着恨。他对四孬这个不相干的人所表现出的好奇使我多少有点纳闷。
我说他以前跟那个包子店的女孩好过,你大概知道的。我的回答过于靠近主题,因为我依稀感觉到他想问我什么,虽然他的发问显得很隐秘。
接下来是我们兄弟间的长时间沉默填充着渐浓的夜色。
我对出现在我们之间的这次谈话空白总是念念不忘,就好比一枚钥匙失落在黑暗中,即使不去找它或完全不知道它落在什么地方,可它依旧以一枚你记忆中的样子躺在黑暗之中,这种印象永远无法抹去,而在我的记忆中,有关这枚钥匙确切方位的追问一直延伸到现在。
是我率先打破这种沉默。我说,其实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不想让我们彼此带着这枚丢失在黑夜中的东西进入梦乡。
他和她好到什么程度?我哥问我。
我说我不清楚,这你可以去问她。
我哥就不再说话,但我听到了一声叹息,那只是我哥的一次深呼吸,并无可叹的意思。
我和我哥的这次缺乏连续性的谈话,被我后来认为是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