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誉已经不太好了,满厂子的人大概都知道我对罗厂长的宝贝女儿死乞白赖的。我并不在乎这些,嘴长在他们身上,爱说什么由他们去吧,关于我妈和那个刘庆福的闲话每天都有一大箩筐,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蓝丫和四孬的那些偷鸡摸狗的破事,这两个家伙成天在外面逍遥自在,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
说实话,我简直厌恶透了这种成天生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能离开这里,我绝对不会再回过头来多看这里一眼的。
有一天,四孬他妈泼妇一样闯进我们家来,她居然好意思说蓝丫是个狐狸精把他家四孬拐跑了,我看见我爸的鼻子快要气瘪了。四孬他妈不着边际地把我爸数落了一顿,见我们跟本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我用双手将两只耳朵捂得严严的,我还自语着不听不听黄狗念经),她气馁了。这个愚蠢而又可悲的女人一定是想儿子想疯了,可谁让她不把自己的儿子管好呢(打小就没看好过怪谁)?这是活该的事情。她忽然就一屁股坐在我家的地上,眼泪鼻涕哗啦哗啦地淌下来,样子十分可怜了。四孬一定不会想到他老娘会这样思念他呢。
这时候我在学校收到四孬的一封来信,这简直是个奇迹,他居然还知道写信。我估计这封字迹潦草丑陋、错别字连篇、语句混乱的信凝聚了蓝丫和四孬俩人的全部智慧,这的确有点难为他们了。
四孬在信中告诉我他俩大概还得过些时候才能回来,因为他们要搭一位朋友的便车到广州去,信里还让我帮他打听一下学生中有多少人愿意出钱买他上次送给我的那种电子表,并要我做好统计工作等他回来送货上门。信的结尾提了一笔蓝丫的情况,他说她穿上喇叭裤的样子比以前还要好看。
我对这封信毫不关心,去他的电子表吧!还有狗屁喇叭裤!这一切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一想到四孬他老娘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就觉得好笑,我要是四孬他妈才懒得想这个不肖的龟贼儿子呢。
在这个平淡的冬日黄昏,我看见我妈行色匆匆地走进家门,她犹豫的脚步使她看上去有点走错门的感觉。我透过窗户看见这个神情抑郁的女人走进院子,她的脸色黑沉,目光带着莫名的仇恨,就好像谁刚刚把她的一个亲儿子推进河里淹死了。我有些害怕,这害怕从那天晚上一直持续到此刻,我觉得我妈是来找我算帐的。
反正她不是回来跟我们过日子的,这一点完全可以肯定,我妈像走进一家旅馆或行李寄存处一般将她认为那些属于她的衣物等生活用品搬走了。在家里的所有柜门或抽屉发出刺耳的噪音声里,我爸竟连窝也没挪一下,他老猫似的伏在一只椅子上安静地观看着我妈不无报复性的搬家行动。整个过程中,我爸始终充当着一名管理员,好像他的职责仅仅是注意旅客不要将不属于自己的物品拿走,其它的事情他一概不操心。而我妈,这个中年女人显然对我爸近似宽容的姿态表示了由衷的不满和愤恨,她在内心中是希望他能上前阻止一下的,哪怕是装装样子或例行公事的敷衍一下也好。可是,她一定失望透顶了,她对房里的男人无动于衷的态度感到痛恨不已,所以,她跟那些柜子或抽屉有深仇大恨似的,她让它们发出的噪声空前地响亮。我妈想用这种女人特有的方式报复房里的男人。
我妈临走时狠狠瞪了我爸一眼,我看见她把最后一只胸罩塞进手里的提包中,她说你根本就不是人!你连狗都不如!说完,我妈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白唾沫。
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可我爸竟然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这大概是他表现得最绅士的一次,并且是惟一的一次,任由我妈从他眼前把那些原本属于这个家里的东西淅沥哗啦搬走了(我妈还拿走了家里惟一我学习时用的一盏台灯,那大概是我外婆的主意,因为那是她的陪嫁品),他跟没看见似的。我妈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她定定地站在院里回过头看了一眼房内,我的目光正好穿过窗户与她再次相对。
许多年以来,我总是无法忘记我们母子之间的这次短暂的目光相对。我的记忆时常从这里打开一道缺口,它成为我在梦中和我妈交流的惟一凭证。在我看来,我妈并不像大家想象中那么坏,她没有做一个好妻子和一个好母亲,可她绝不是一个坏女人,至少,她不像我爸灌输给我们的那样糟。其实,她之所以走到这一步,是被逼无奈,虽然当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一个中年女人,但我知道她不是一开始就想这样的,只要我爸能稍微对她好一点,事情肯定不会发展的这一步。但即使事实就是这样,我想我也不应该原谅她,对于我爸而言她的行为也许并不过分,可于我们来说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她毅然抛弃了我们兄妹,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她带着她的那些嫁妆离家远去,她以为从此可以海阔天空,可以从此去追求她的幸福生活了。
这时,我爸突然命令我,去!把床底下那只盆也拿出来让她带走!我犹豫了一下。我爸的眼神坚定而阴郁,那眼神在我的记忆中停留了很多年,简直无法抹去。
他说,你是死人吗?还不赶快去拿!等我拎着那只澡盆撵出来时,我妈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我飞快地追上去,由于那只澡盆很大,我的身体跑动得时候就倾斜得很厉害。我大声喊我妈。我说妈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呀妈……我还没喊完,就被脚下一块东西猛地绊了一下,我整个身体一个大趔趄摔在马路当间,手里的铝盆哐啷一下砸在地上,那只盆顿时变成七八块碎片,那种铝片的新茬口银子一样鲜亮。
我妈听到声音就转过身站在原地看着我,我也趴在地上看她。我内心强烈地期待着她能走回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哪怕只是用她的手摸一摸我的脑袋或冻得皴裂的脸。我发现她的身体斜得很厉害,快要倒了似的,她手里的那一大包东西跟着她的身体很不协调地不停摇晃着。我忽然觉得我妈变得朦胧起来,像是被一层雾气遮着,我难过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她已掉头走远了,越来越远。等我从地上爬起来,她早就没了踪影。
那一刻我只是感到疼痛和委屈,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被摔碎了,它们也一片片地掉在冰冷僵硬的地面上,从此无法弥补。我让自己忍住痛,不哭,也不流泪。
那天以后,我学会了克制自己往出流眼泪。伤心过后,我以为从此再也不用为什么事情伤心了。我妈的离去在这个冬天成为事实,这似乎已不能改变。我兀自想起他们老挂在嘴边的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任她去吧!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来,我爸正等着我呢。他摸着我的头说别难过了,儿子,迟早要碎的,这是命!我有些听不懂他的话,特别是被他抚摩着的那种感觉,很让人心慌。
偏巧这时有人敲门,咚咚咚,只响了三下,很规矩却又急迫,其实院门根本就是敞开着的。我和我爸一回头看见有个女孩站在我家门口,她挺瘦的,细高挑个儿,头发披着,刘海用发卡往上别着,这样她的脑门就露出来一块,白白净净的。她焦急的眼神使她看上去几乎丧失了理智,她的脸上水光凄迷。
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爸,他的样子有些怪异。我没有征求我爸的意见,就快步走出了院子,那时,我的脸红着,我感到我爸的目光正阴冷地笼罩着我的后背。就在刚才,他的女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而此时他的儿子又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跟着另一个女人走了,这对于他是残酷的。至少,这个时候他大概不想让我撇下他的。但是,我不害怕,自从刚才我摔碎了那只盆以后,我就不再害怕了。
对于我来说,那时候罗杨肯来找我比什么都重要。
罗杨一定是急坏了,以至于她见到我的时候只是一个劲流泪和颤抖。我让她别着急,我像个大人似的哄她,我说不会有事的,你先别哭。我跟着她一口气跑出厂区,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一些,她告诉我她妈不见了。下午罗杨用轮椅把她妈推出来,因为她觉得今天的阳光很好,她想带她到外面晒晒太阳。自从家里出事以来,她们母女很长时间都是闷在房子里。她把她妈连同轮椅放在路边的空地上,她蹲下来给她妈捶了一会腿,直到自己感到有点目眩才站起来。她妈一句话也不说,这种状况已经维持了很长时间。不论她说什么,或做任何努力,都是徒然的。
我和罗杨找遍了附近所有角落,始终没有发现她妈的影子。当时,事情发生在罗杨的一次呆望中,她的目光飘向远方,冬天的田园沉浸在大雪初融的寂静中,几只老鸦在澄澈的蓝天中飞过,它们发出呱呱的叫声,很凄凉。罗杨的思绪空前的迷惑着,她感到无比的孤单和难过涌上心头,泪水在面颊丰富起来。她在长时间的凝神眺望中终于回过神,可她却猛地发现路边的轮椅空了,她妈不翼而飞。她疯狂地在道路上奔跑,呼喊,她的声音在天边空旷地回荡着。她的寻找是徒劳的,后来她猜想她妈一个人走回家去了,她急忙推起轮椅赶回来,可是,她妈并没有回来,她只好来找我了,她希望我能帮助她。
根据我的判断(在这事上我比罗杨要理智一点),她妈并不可能走多远,她毕竟是个病人,她能走到哪里去呢?我想她大概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所以才扔下罗杨独自离开的。可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这简直是个难题。于是,我和罗杨分头去找,比如:她过去工作过的车间、罗杨他爸的办公室、医院的病房,还有我们的学校和教室,总之,凡是能想到的地方我们都去过了,最终还是音信皆无。
我和罗杨热锅蚂蚁似的在她家里团团转。她泪眼婆娑,她梦呓一般不停责怪自己,她陷入不能自拔的艾怨之中,而我的劝说早就变得苍白无力。在语言无能为力的时候,我让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也本能地抓住她的手,眼泪和她潮湿的体温成为我们之间短暂的交流和永远的回忆,这种感情一直渗透到我未来的漫长生活之中。那时的她就如一只患疾的小动物,忧郁,抽搐,让人顿生爱吝。而正是在这种时候,我对生活的看法有所改变,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孤独和绝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跟我一样而在她最需要一个人的时候我恰好就在她身边,看她流泪,听她诉说,切身感受她的一次次战栗,我因此而感到别样的温暖,虽然这温暖酸涩而又潮湿,但这绝对不是乘人之危。事实上,我的情况并不比她好多少,她在关键的时候记得有我可以信赖,这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当我跟她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相拥着的时刻,我感到的是从不曾有过的幸福,尽管这幸福的战栗就发生在温热斑驳的泪光之中。
直到天黑以后,几个穿警服的男女才敲响了房门,他们把罗杨她妈犯人一样架押了回来,专政的力量有时的确令人感到惊厥。他们严厉地叮嘱我们,一定要把病人看好,别让她整天四处乱跑。我连连点头,而罗杨早已因为意外的感动而泣不成声。从警察的严厉的眼光中我感受到了不久前发生的一幕闹剧和警察们当时不可遏制的愤怒,而此刻这愤怒已经被白色的警制服掩盖成无可奈何。在下班之前,他们看见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疯疯癫癫地突然闯进来,她死死拉住一个女警察的手再也不肯松开(女警察的手腕上此刻还清晰地留下她的抓痕,她撸起袖子向我们展示)。那时,罗杨她妈用正常人一样的口气接连企求着。
她说,你们枪毙我吧!你们为什么不拉我去枪毙呢?快点枪毙我呀!你们这些杀人凶手……为什么还不枪毙我呀!
这一天对于我来说却是最幸福的,这跟兴灾乐祸毫无相干。那天晚上我离开罗杨家的时候,罗杨在楼门口幽忧地看着我,我也傻傻地看着她,有一刻我们谁也不说话,语言在那时显得苍白而又乏味。
罗杨最后说,现在只有你还愿意做我的朋友。
我在回家的路上为这句话感觉到热血奔涌,在一处阒黑的角落我冲天空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我听见自己孱弱的声音在夜色中久久回荡,我抬头长时间凝视深黯的夜空,那里似乎正有一颗明亮的星子默默地注视着地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