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佩服我哥的禀赋,在某些方面他绝对是个天才。他在我们回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方方面面的工作。为了达到预期的效果,我哥以他模范和标兵的身份诚心邀请了厂里的一些革命同志,他们一伙人整个下午都守在我们家里,我哥为他们的赏光不停忙碌着,他为他们准备了芳香的茉莉花茶和两包前门牌香烟。这些工人阶级出身的人们被我哥照顾的服服帖帖,他们尽情地吸着烟,啜着香味四溢的热茶,并且分成四拨在我家的两张床、饭桌和我妈惟一没有来得及搬走的缝纫机板上玩牌或下棋。每个人都像过节一样无忧无虑尽情玩耍,房子里烟雾缭绕,像一个民间棋牌社一样秩序井然热闹非凡。为了稳定人心,我哥不厌其烦地一趟趟给每个人殷勤地倒满茶水,并不时地陪以微笑递上香烟。其实,房里的人们并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有的玩,有烟抽,有茶喝,不必动脑子,成了名副其实的门客,他们只需要按照主人的意愿行事就可以了,其余的事一概不用他们操心。
这一天一定是我家最不同寻常的一天,热闹,纷扰,嘈杂,到处充满了节日的味道,又有点像秩序混乱的农贸集市。可惜,我没有亲眼目睹家中的一切,因为当我和罗杨双双返回厂子的时候,他们已经按预先设计好的方案站在厂门前恭候着我们了,那种阵势让人觉得恍然如梦。
我和罗杨被我哥他们一伙人围困在当中。那时天色已黑尽,厂子门前的一对路灯露出苍黄的面孔开始履行它的职责。昏黄的灯光拉长了我和罗杨影子,站在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哥的面孔都被灯光打磨得光怪陆离,我们和他们彼此相对却形同陌路。片刻的相持之后,我哥跳梁小丑一般露出了他的真实面孔,他双手叉腰,不知他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姿势的站立,这使他的腰身显露出某种不忍卒睹的矫情。就在傍晚来临之前,我哥请他的这帮工人兄弟到包子店里美餐了一顿,所以,当这些伸着懒腰、打着饱嗝的人们矗立在我们面前时,我感到前所为有的饥饿感正阵阵袭来,好像他们每一个人冲我吹一口气我就会立刻晕倒在地。我们一整天都没有吃到一口东西,因为怕耽误了搭车的时间,我和罗杨不敢离开那个候车点,当然,我们也不可能向那些穿警服的人寻求帮助。一路上罗杨总在对我说让我受罪了之类的抱歉话,而我也一直笑着说,其实我一点都不饿。所以,当我们终于回到家的时候,我是多么迫切地需要吃东西,可这最起码的需要也被拒之门外了。
我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知道回来!接着,他把自以为老练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慢慢移开,我以为他会就此放过我们了,我只想尽快回到家里找些吃的东西把肚子填饱。可是,我立刻就失望了,在他将目光拿开的同时,我看到他是怎样轻蔑地对待罗杨的——他的神情骄横而又粗野——他喋喋不休地对身旁的围观者说,你们大伙都看到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罗厂长的千斤!接着,他话锋一转,并且用他愚蠢的手指指着罗杨的脸,就是她!整天缠着我弟弟,今天一早她就把我弟弟叫走了,你们看看,竟然直到现在他们才回来,我真为他们担心啊。说到这,我哥故弄玄虚地在我的肩头拍了一把,我感到恶心极了,他装腔作势的模样实在让人觉得可笑。
人们开始七嘴八舌,每一个似乎都有权利出来对我们进行评判,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独当一面,他们更懂得幕后力量的无穷无尽,他们愿意做忠实的陪衬,而让我哥一个人来唱独角戏。在流言蜚语的漩涡中,我和罗杨看上去更像是一对不良少年,我们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现在,我们理所当然要接受人们的审判。
我对我哥说,这根本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要去的,你让她回家吧!我看见罗杨脸颊上闪烁着点点泪光,在路灯的照耀下,她的样子显得如此孱弱不经。我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大的歉疚,我几乎不忍心再敢多看她一眼。我哥却发出嗤的一记笑声,他对周围的人说,罗厂长是什么样的人大家谁不清楚?我和我爸都很担心我弟会被什么人带坏了……她今天必须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弟弟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不想跟我眼前的这个滑稽的伪善者对话,他的煞有介事和装模作样真让我恶心透了。那时,我终于有足够的勇气再次面对她了——好像我从来都不曾那么果断而有无畏地面对过一个女孩——就在众目睽睽的围攻下我豁出去似的一把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她的手冰冷,柔弱,无助地颤栗,仿佛比这之前缩小了一倍。当我拉住她的一刻,她已经没有丝毫的反应,她的手已完全失去了知觉。她看起来像一具蜡像,除了默默涌淌出的泪告诉我她在哭泣之外,我几乎不敢正视她的样子。
我不顾一切地说——喊——吼,罗杨别理他们!咱们走吧!
我那时多像一名单枪匹马闯进敌营并因为长久嘶杀而两眼充血的白袍小将,我那时认为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而且无比强壮足以面对世界上任何一个混蛋的挑衅。罗杨的单薄的身体被我忽然间拉长了,她几乎发生了某种即将倒下的倾斜。我哥一定是被我的样子怔住了,但我的莽撞正好中了他的下怀,他立即冲上前张开两臂拦住我们的去路。他故意放慢了速度说,你如果还想回家的话最好想清楚,你回家我们没有意见,但她必须留下来……她应该接受教训。
我哥的这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语速慢得让人毛骨悚然,跟拿录音机事先录好的一样。在跟他短暂的对峙后,我猛地像一匹困兽一样扑向他并发出一声阴毒的咒骂。因为卒不及防,我哥和我同时趔趄着翻倒在地上,他跌得又急又重,我在上面狠狠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手也不遗余力地抓向我使得我的嘴角和下颌严重变形,我们彼此的嘶吼更像某种兽类。被我哥召唤来的人们依旧圈围着我们,我的主动出击对他们来说是期待已久的,我们厂有很长时间没有发生过殴斗事件了(因为四孬不在),此刻发生在我们两兄弟间的战争让这个有着节日性质的夜晚出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狂欢。但是,他们肯定失望透了,随着我爸的突如其来,我们的战斗立刻被迫终止。我被我爸小鸡一样提留起来悬在半空中,在落地之前我的脸上噼啪作响,春天的夜晚在我的眼中空前地虚幻起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罗杨突然摆脱了我的手,她的模样决绝而又平静,她的眼神让我感到惭愧。她看着我的时候使我对自己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厌恶。在那一刻,我感到孤立无援,人们的喧嚣和骚动围困着我们两个。
她说,我不用你管,你回家去吧。
夜色缥缈,人情苦淡。
从我嘴里溢出的一些温热的血使这个夜晚始终氤氲在一种濡湿和甜涩之中。
后来,我的一只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另一只眼睛也只能在疼痛中勉强闪烁。我努力让自己微弱的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那些在灯光的映射下发出明亮色泽的液体正从两只鼻孔和牙齿缝隙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我不时以舌尖舔吮那些近似黑色的液体,血从我的身体里跑出来,现在,它们又慢慢地通过喉咙爬进我的身体中。我的血我当然要咽进自己的肚子里。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可怜的狗,被人殴打的畜生,我曾看见一只伤痕累累的狗趴在路边,正用粉红色的舌头不停修复自己身体,或者,它只是在聊以镇痛。
这天起我发誓从今往后我绝不同我哥说半句话,他对我造成的伤害我可以无所谓,可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他那样对待一个女孩。
事实上从这一天起,我在人们的眼里成为真正冥顽不化的小流氓,而我哥不是,他在一夜之间又凭添了些许威信,在他一手导演的不甚成功的闹剧中,他还是得到了可喜的收获,虽然他的脸和脖子上留下了斑驳的印记,但那毕竟是有所值的。有个伟大的人物说过,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况且,群众的目光永远是雪亮的,我的冥顽不化、不可教诲、执迷不悟和六亲不认,在大伙看来简直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事情永远不会是想象中那么简单。
第二天上午全班的周会上,我突然被老师请到前面,与此同时我的光辉事迹也被老师毫不留情地给同学们述学了一番。但是,这个过程老师犯下了几处错误,大概有消息渠道不统一和老师本人添油加醋随意发挥有关。比如:老师说我和罗杨彻夜不归,我失去理智大喊大叫并且对解劝的群众大大出手等。
接着,老师又让罗杨站起来,这是我记忆当中她惟一的一次被罚站。老师语重心长地说,罗杨同学你要认真地检讨自己,你的行为已经造成了对一家人亲情的严重伤害。再接下来,老师要求大家踊跃发言,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深刻剖析我们犯错的根源,而且一再强调,每位同学都要发言,言无不尽,有则改之,无则嘉勉。
于是,这个班会整整持续了一个上午,好心的同学为我们提出了成百上千条意见。后来同学们累了也饿了都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罗杨。再后来连罗杨也悄然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傻傻地站着。
那时我自然想不起来“近在咫尺”或“天各一方”之类的词,我只想一个人这样永久地站着,毫无思想,完全麻木,像个傻瓜。我的站立似乎跟教室前面的黑板形成对抗跟黑板上方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语录字形成对抗跟空荡荡的教室形成了对抗也跟自己内心的空洞形成了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