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口 红(2)-西北往事(选载)

家里实在待不下去,我就借故撒尿溜了出来。

外面寒气彻骨,我的棉袄有些小了,很薄,裹在身上依旧浑身发抖,我妈她不回家,就没有人给我们缝新的。我的两只手使劲往袄袖里钻着,袖子也短了,所以总有那么两截腕子露在外面,都有些木了。我毫无目标地游走着,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事实上有那么一阵,我真的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宁愿自己是个孤儿,我就想这样无休无止地走下去,直到有一天一步也走不动为止。

但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又站在那幢楼前了,我绕着那楼前后转了几圈,我的目光穿过已过冰点的夜晚冷冽的空气飘向罗杨家的阳台,她家亮着灯,橘黄色的灯光在远处的楼里一闪一闪的,仅仅是三层楼那样的高度,在我看来却像高不可及,也深不可测。我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黑夜冷寂。

我无法想象她此时正在做什么,或者,她已经睡下了。不,她不可能那么早就睡了,她肯定在温习功课吧。我的思绪漫漶而又绵延,我的内心忐忑却又憧憬着什么。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胡思乱想呢!我突然想起了前些天刚刚背过的一首古诗,那跟牛郎织女有关,前面的都没记住,只依稀记得最后两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我觉得自己正在倚地望空,楼上地下是两个世界,房内窗外也是两个世界,我站在原地,寂寞地聆听风在耳边嘶吼。

等我见到四孬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他像一条赖皮狗似的很唐突地出现在前面的路上。我远远就感觉到他了,我知道只能是他,不会是别人的。

他的确像大家说得那样穿上了喇叭裤(我们厂穿这种裤子的人并没几个),两只宽裤脚把鞋完全遮住了,就像他拄着两把扫帚站在那儿,或者说他的两条腿变成了扫把在大街上扫来扫去。我们的确有一阵没见面了,见了面都觉得有点别扭了。四孬的样子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不像以前那么邋里邋遢的,相反,他更加流里流气,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势。四孬白愣了我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你小子还就这个样,难怪没有女孩喜欢呢!我的脸立刻就升温了,我闪烁其词地哼了一声,并十万分不满地骂他,我以为你早八辈子就死在外面了!四孬脸上顿时浮现出儿时那种傻相,这倒让我觉得亲切了。

四孬说,屁话!我这不是囫囫囵囵的一个人嘛,再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谁将来当你姐夫呢!听到了吧,这个流氓简直无药可救信口开河。

我和四孬走在一起,别提多不自在了,我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这都怪他那条扎眼的喇叭裤,他一路走着,把马路上的灰尘都扫了起来,惹得别人老盯着我们傻望。四孬突然撸起他的袖子,我这才注意到他居然人模狗样戴上了手表,当时我还不知道那种东西叫电子表。

你他妈从哪里骗来的玩具表?

四孬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这叫电子表,懂吗?从香港进口过来的,还有我这条裤子,瞧一瞧吧是苹果牌的,你这个大傻艾克斯(X)!

说着,他给我看了眼他腕子上的表,上面的确显示着数字,这太神奇了。

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你姐,就是蓝丫昨晚去我那儿了,她说她就是死也不想回家!

四孬隆重地看看我,那样子让我觉得他此刻正以救世主的身份同我讲话,而且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如此正经地看过一个人。我的表情依旧很茫然。我一点不明白他的意思,准是蓝丫疯了吧!

我的意思是你爸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他欺负谁不好偏偏跟自个的女儿过不去呢?他要是再敢动她一指头,我就跟他没完!

你有本事你找去他吧,跟我说有什么用处。

四孬吐了口唾沫,又接连吸了几口烟。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我他妈谁也不尿!

我被四孬威慑住了。

我发现四孬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我甚至觉得他有点不太像他自己了,他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别人的事情了。我一头雾水——我的意思是蓝丫凭什么去找他呢,她找谁不好。蓝丫的确有点弱智。不过,我蓦地陷入深思并邪恶起来,我的思绪飞回遥远的梦中,我幻想着某种画面,可我觉得那不是四孬和蓝丫,而是我和另外一个女孩。所以,就是在白天,在四孬眼前我突然打了个寒噤。四孬并没有看出来,而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战栗。

四孬瞥了我一眼,像猜出了我的心事,他郑重其事地说,口红是我送给你姐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