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口 红(1)-西北往事(选载)

我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无耻。这无耻跟我的身体密切相关。

事实上,在15岁来临之前我的身体已经有了令我感到羞耻和焦虑的变化,我曾经那么轻蔑四孬所告诉我关于他身体的种种变化,而那时我对他除了厌恶和嘲讽之外,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丝毫的前瞻和远虑。

我第一次发现身体的变化,是在一场荒唐的梦境中。我感到来自身体的某种突变或不适,那种情形可怕极了,我的那里很长时间都不能自行消解,一味地坚硬并充斥着邪恶和张牙舞爪,仿佛电影里面鬼子的小钢炮一样蠢蠢欲动。我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裹在被子里面,生怕被别人看倒,我以为它从此将要那样雄性挺拔着,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将怎么见人?

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在天明以前恢复原样(我可不能就这样走出家门走进教室的),我第一次气急败坏地使用了手——那之后我觉得手也是罪恶的,我开始讨厌用手来吃饭或写字。实际上就连手的帮助也有可能是徒劳的,甚至适得其反,手让膨胀的身体越发不可收拾。我的脑子里出现了某个幻像,准确的说是一个处于极度朦胧状态中的女孩。而在亦真亦幻的期待中,我的手渐渐代替了另一双手,温柔,细腻,濡湿,并充满激诱与爱怜。

最终我在一阵触电(这以前我有过一次被电击的经历)般的战栗中结束了我自己,我愉快但更深的是颓废感。我忽然觉得自己完了,我在严重的罪恶事实面前觉得我征服了自己。我疲惫不堪心存焦虑。而那里果然老实了,哑巴了,傻了,它以为自己可以称霸,而它却蔫得毫无生气可言。但是,我也面临着难以收场的局面,从那只小钢炮里窜出的火力成为了我更新的迷惘和罪证,那种从未一见的古怪的气味和状态,包括它不可一世的恣睢,都让我陷入更深的耻辱感中。我战战兢兢地触摸着那些荒唐的罪证,让自己清醒过来。在黑暗中我的手指惊颤着,我忽然觉得那些粘稠低温的怪物酷似我梦境中大片的黑色蜉蝣物。准确些说,这种感觉很像我将一只滑腻潮湿的蝌蚪掬在手中。

那以后,我竟欲罢不能,我无数回借用了手,又无数回在近乎绝望的境地痛恨那双手。手成了万恶之源。我在黎明清醒的时刻,总能感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卑劣,我觉得自己正在朝着一个未知的荒唐的并充满罪孽的方向一次次坠落。这种所谓的清醒于事丝毫无补,而且,它让我陷入更加深不可测的迷惘。我的梦啊,为什么总会出现那些可怕的浮游着的黑色!我真的需要某种救恕——我希望有谁能进入我的灵魂里并祛除我性灵中的魔障,使我摆脱那些黑色的诱惑与困扰,但根本没有一个人能洞穿一切。我不能将这一切告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的担忧更多地来自对身体的疑窦。

那种在我看来完全处于病态的无师自通的行为,的确为我带来过些许欢慰。我甚至不能排除我对那种事情的向往和贪婪,当那些来自体内的奇怪的液体以势不可挡的凶猛奔射出来的时候,我的快乐的抽搐与痛苦的呻吟达到了颠峰。还有,那个被我无限遐想过的幻像总是屡试难止,她的容貌,肢体,飘散着芳香的头发以及闪动着的眼眸都在我的想象中不可抗拒,那些美丽的幻像参与着我的罪恶,使我欲罢不能。

这种时候,四孬竟然一阵风似的来到我面前。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我并不希望他来搅和这些事情,我们厂已经够乱的了,不是吗!四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来找我,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大概不急于见到我,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见我。

蓝丫这天回来得依旧很晚,事实上她很少不是深更半夜才回家的。回来以后,她并没有上床睡觉,我听见她猫叫春样的吹着口哨,她吹出来的声音从来都没有调,可她却爱装模作样地吹,仿佛在给自己壮胆。她吹口哨的时候通常心情不错,或者她在晚上碰到了什么好事。

果然,第二天看见她的时候着实吓了我一跳,蓝丫的样子就仿佛是《画皮》中的女鬼刚刚生吞下一颗活蹦乱跳的书生的心脏——她的嘴巴超乎寻常地血红着,她还故意将自己的嘴巴用劲撅起老高,看上去真的令人毛骨悚然。后来我才明白,那是蓝丫作为一个女人得到并使用的第一根口红,那根口红的颜色就是那么鲜艳如血(大概工艺很差吧),涂在蓝丫的嘴上毫无美感可言,她却丝毫也不觉得。相反,她感到美,美极了,否则,她不会见人就故意把嘴唇努起来,像是去吹一根蜡烛。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爸狠狠地赏给蓝丫同志两个大嘴巴,殷红的血从她洁白的牙齿缝隙中一点一点渗出来,血最终在她原本嫣红的嘴唇边汇聚。蓝丫的那张嘴突然间变了形,她的表情因为疼痛和惊厥瞬间凝固,就像一张后现代主义的肖像画,充满了工业文明的废墟般的气息。蓝丫表情在与我爸的父女对峙中显得陌生而又冰冷,她的眼神里出现了觉醒般的仇恨与反叛。

我隐约感到蓝丫17岁的这一天终于有了某种反抗,她不再把自己当作是小女孩了,她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符合一个女人的特征,她对色彩和修饰的追求也日趋张扬,她真的不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了。

当蓝丫用陌路人一样冰冷的眼光看着我爸时,我感到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空气中陡然生出一种硝烟味,是我爸用他暴怒的手掌点燃了隐藏在他和蓝丫之间的火药。我爸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也许只是稍微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依旧在隐隐作痛,他还在手掌接触到蓝丫的脸颊时感觉到某种性别的差异。我看到蓝丫的脸上清晰地留下几道印记,我害怕他俩彼此坚硬的对峙。

蓝丫在片刻的僵持后朝地上狠狠地啐出一口鲜红的口水,她的野性不羁恣意汪洋地凸现出来。随即,她以同样阴毒的声音回敬了我爸一句。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连你老婆都看不住!你他妈整天就知道喝酒打人……你还会干什么!

我爸彻底傻了。

他的手抖得跟鸡爪一般,他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

从蓝丫嘴里冒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掷地有声,伴随着蓝丫甩门而去的背影,我爸像一只被猎枪击中的绝望的狗熊嘎然停止了嘶吼,并在短时间内一动不动。而我是惊弓之鸟,早已胆战心寒。

那天蓝丫离家以后,我爸果然一动不动了,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安静过,以前他跟我妈的所有争吵和对峙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僵局。我想,他是被彻底击垮了,被自己的女儿毫不客气地收拾了一顿,他整个人都有点惶惑了,他在房里愣了半天工夫,然后落魄的影子一般飘荡在空洞的家中。他不喝酒,一句话也没有,我吓坏了,他毕竟是我爸呀!当然,他也是蓝丫的爸爸,可该死的蓝丫却出言不逊。我想他真的伤心了。他经受过种种磨难,什么事情也不能将他压垮。

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确让我们难以亲近,他的脾气时常令人胆战心惊,前些年他在外面改造我们甚至没有怀念过他,至少,等他重新回到这个家以后,真的不曾给我们带来什么愉快,如果说有,恐怕就只有一个字可以概括,怕。反正我很怕他。他不太适合扮演父亲这个角色,他对孩子的态度通常是粗鲁而又偏激的,他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们心理的承受能力,他看上去更像一个监管犯人的狱头,凶猛,粗暴,森冷,使孩子们不寒而栗,并长期处于某种恐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