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丫跟四孬这个混蛋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好上了。
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倒让我回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我记得有一次四孬极其无耻地对我说你姐是我们厂最美的女生。那时候我们都很小,而四孬居然堂而皇之地使用了“美”这个词,现在看来,这个混球小子早就有企图有预谋,可我当时怎么一点儿也没察觉呢!
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杀了我也不能接受四孬将来有可能作我姐夫的事实,我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引狼入室的嫌疑。这家伙确实太鬼了。而且,蓝丫肯定是疯了,否则她怎么会看上四孬这个无赖呢。苍蝇大概不叮无缝的鸡蛋的。可那个林秀秀该怎么办?我觉得她对四孬可是一片真心。可四孬亲口对我说他跟林秀秀没戏了。他俩断了。是这样吧?反正,我实在懒得去想他们之间的破事,爱谁是谁呗。
事实就是这样,四孬和蓝丫好得一塌糊涂,他俩成天形影不离。四孬亲口告诉我蓝丫的嘴唇长得独一无二,他喜欢看她涂上鲜红艳丽的口红。四孬还信誓旦旦地说他要跟蓝丫结婚,但是他们可不想要孩子,生孩子的事他们还没有想好,可那至少得等到三年以后,因为到那时候他们才能有资格领到结婚证。
我觉得这简直太糟了,甚至有点荒唐。蓝丫怎么偏偏会喜欢四孬这个坏家伙呢。
我懒得去操心蓝丫的事,她爱跟谁好就跟谁好去吧!她连我爸也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呢。问题的关键还不全在这,想一想四孬,我更是觉得毫无办法,他想做的事情我从来都阻止不了。没有谁能阻止他们的爱情(是爱情吗?我拿不准)。我只是经常为我们这个家感到难过,我妈不要我们了,整天躲在我那十分厉害的外婆家,蓝丫又是这个样子,谁也管不了她,我哥一连几个星期不跟我们任何人说一句话,跟活死人没什么区别,他的存在只能让我感到极度的压抑和恐慌。还有我爸,自从和蓝丫发生那场冲突后,很长时间都蔫了吧唧的,对我们不闻也不问,好像我们彼此素不相识,只是偶然住在同一间车马店里而已。
我们这个家究竟是怎么啦?
而我知道就连自己也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我的问题并不比蓝丫和我哥他们轻多少,我的内心长时间处于忧郁和烦躁中。每个夜晚降临的时候,我都难以入眠,我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我在思考什么,可这一切都是徒然无益的。我的精神家园笼罩在片片瓦云下面,这里没有阳光、没有空气、没有鲜花和水草,我像一条被扔上荒岸的鱼,我的呼吸就要终止。在死之前得不到任何救恕和宽慰。
我跟四孬见面的机会很少,因为他正忙于谈情说爱,而我必须将身心投进学习中,我尽量想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知道用诸如恋爱这样的词来概括他的事情是否恰当。总之,他正在和该死的蓝丫没完没了地亲近,我有几次在马路边或厂里的某个犄角旮旯撞见他俩(他们肆无忌惮地拥抱或接吻)。那时,他们的脸上都泛着红光,那种光芒十分吓人,仿佛能燃烧大地。
我的确害怕见到他们。每次看到那样的情景我都浑身不适,我担心自己单薄的身体早晚会被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灼热的光芒点燃或刺穿。
十二月的每一天都冰冷而又漫长。
罗杨已经重返学校上课了。
她的样子明显地有了变化,这是我觉察到的。她变得沉默少语,没有哪个女同学愿意跟她在一起,好像她犯了天大的错。课间她就一个人坐在桌前埋头看书,放学独自一个人紧靠着路边行走,脚步踟躇缓慢,目光中时常流淌着惊慌的漪纹。她原先的同桌也是个女生,她几次三番向老师提出来调换座位的要求。老师装作很无奈。就在第二天一早,我发现身后的罗杨不在了——她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的一张空桌前。那是一张破烂不堪的旧课桌,有一条腿快要断开了,人趴在上面总能发出刺耳的噪音,而她尽量保持着平静,不让那桌子有丝毫声响。
我坐在教室再也无法安心学习,我时时刻刻感觉到她已然怯懦的目光求助一样笼罩着我,我多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转过身,直直地冲她走过去并勇敢地在她身边坐下来。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他们不应该这样对待她——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无关,她就是她,也只能是她。可事实上怯懦的人是我。我的思想永远也比我的身体走得远,思想这东西真的是无边无界啊!而我竟是那样残忍啊。
罗厂长很快被判了刑,公告就贴在食品厂的大门前。他犯的事好像不仅仅流氓罪一条,据说他还有贪污和挪用公款。
那天百十号人围在门口看那种打着鲜艳的红对勾和划着红圈的公告,我没有去,那不是我关心的事。当天下午,食品厂的新厂长就来走马上任,厂里要开职工大会进行传达教育,子弟学校的老师们也要求去参加,学生可以放假半天。
我在外头晃荡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家,四孬居然赖在我家。蓝丫不知什么缘故回来了。
我大概明白他们俩想做什么,时间却比我想象中要短得多,他们先是弄出很含糊的嬉笑和呢喃,其中伴随着蓝丫的几声响亮的尖叫。我听见蓝丫一直在不停喊着小流氓小流氓你这个小流氓……四孬耍流氓啦。而四孬仿佛在跟她故意对仗。四孬一口气至少说了二十遍,我就是要耍流氓耍流氓……我要天天跟你耍流氓。很快,又听见四孬怪怪的喘息像是一头被猎人追逐的并挨了致命一击的熊,蓝丫红着脸蛋子从她的房子里潦草地跑出来,身上背着一只鼓鼓的尼龙包,要出远门的样子。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异样,好像屁股上刚刚注射了20万个单位的青霉素而又忘了拔掉针头。她边走边骂四孬,仔细听又不像是在骂。四孬的样子委实很狼狈,呼哧呼哧喘着气,边提着裤子,跟刚跑完3000米似的。
房子里的浑浊气味对我而言却是熟悉的,它让我顿时感到了惶恐与负罪——我的夜晚里时常发出这样的粘稠而又古怪的黑色气味。我还在床沿下发现了一团同样污秽的卫生纸。
我觉得这俩混蛋的胆子也忒大了。万一让我爸撞着,他一定会把他们俩大卸八块碎尸万段的。我敢打赌。
四孬扔给我一根烟,他大概有收买我的意思。
我陪她回来取几件衣服,我们想到外面玩几天。
我狠狠地吸了两口烟,那种感觉又从记忆中寻找回来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像一片羽毛,无足轻重。
四孬果然叮嘱我,千完别跟你爸说!听到没有?
说着,他竟把手腕上的表摘了下来。
送给你作个纪念吧!
他的口吻使我感到陌生而又悲壮。
我未置可否,他就一把拉过我的手,将表硬套在我的手腕上。那种感觉很奇妙,是不允许拒绝的。四孬的样子都有点大义凛然了。
我必须出去走走,待在这个破地方我简直快要憋疯了!
我毫无表情地盯着那块带有四孬体温的电子表,那上面的末尾数字闪得奇快,它让我由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仓促。换句话说,那似乎完全属于时间的范畴,是一种瞬息不止的概念,我觉得自己内心突然悸动起来,我明白表上的阿拉伯数字是可以重复不休的,但有很多东西恐怕再也不能重复了。
接着,我很不习惯地看了一眼已属于我的表,上面的准确时间是:
15点38分59秒
这串奇妙的数字在在我眼前一跳一闪,却寂静无声。
蓝丫和四孬就是这时候离开家的。
他俩大概去了南方吧。四孬没有说。
我还注意到那块表上有这样的几个英文字母:COSIO。
若干年之后,我才明白它的真正含义。卡西欧。多新鲜的名字,它像星星让人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