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了好些日子,我妈依旧不肯回来,像是决心要打一场持久战,她还是整天住在她的娘家里,一点儿不顾我们的死活。我爸从来都不说一句去把她找回来的话,他保持沉默,对于我妈提出的离婚置若罔闻,我觉得他在这个问题上挺糟糕的,这样算什么呢,不冷也不热的。其实,离婚这件事在我们厂一点也不稀罕,别的不说,四孬家就离了,那时候我们还很小,四孬也很小,四孬就没有爸爸了。四孬有一回对我说,离了就离了呗,少一个人成天管着你那该有多好啊。
我没有四孬那么乐观,我想即使全厂的人都离掉了,我也不愿意看着我爸和我妈离婚。我再去找我妈的时候,我的胖外婆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她总是不拿好脸色看我,好像是我一次次影响了我妈下决心似的。
这种时候,我又开始怀念四孬了。我怀念和他在一起的那种并不算太正常的交往,有时候在我觉得那多少有些罪恶感的,可我没有办法,我怀念那种感觉,即使让我再罪恶一次。我觉得他要是回来就好了,他一定会给我帮忙的,这家伙有一肚子的坏点子。这一点我很自信,四孬的确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只是有些时候,他却把事情搞砸了。
惟独蓝丫越来越古怪。
蓝丫已经不仅限于用烧红的钎子烫弯她的刘海,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那种正开着花的草,她用那些草叶儿把自己指甲盖全部染红了,就跟毛野人似的。她还故意将那些红指甲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惟恐别人看不着似的,她在期待我的一句赞美。我从来都不会赞美她的这些破烂玩意的,我觉得她的行为越发有些离谱了,我真的不知道她这样混下去会怎么样呢。
不过,我管不了蓝丫,我们谁也管不住她,她甚至记恨我们每一个人,她的眼神总是跟我们势不两立。她依旧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出门前要在镜子前花去几个钟头的时间,回到家里就把自己的房门关得死死的,嘴里不着边际地哼着某部电影里的插曲,她最爱唱的歌子不外乎是《妹妹找哥泪花流》,或者是《泉水叮咚响》,我老早就听腻味了,我做梦都盼着她能换个新调儿。
倒是我哥更像我爸的一个奴仆了,他很少说话,乖戾得像只老狗,总是抱着扫帚之类的东西跟随在我爸身后,干起活来很卖力,而且丝毫不像是装出来的,仿佛他天生就是一个清洁工。他很少说话,好像跟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陌生,他根本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他只是被我们勉强收留下的一个讨饭的,仅此而已。我发觉他的眼神非常阴郁,看人的时候总是冷冷的,还经常做出恍然大悟的奇怪样子,张着一只空洞的嘴巴,喉咙里仿佛能穿进一列火车,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我爸的行为也变得更加古里古怪的。自从他开始做清洁工以来,我们家的院子里就成里一个名副其实的破烂场,他们什么东西都往回来捡,空酒瓶子、破纸箱、废铜烂铁、旧书报,总之,只要是眼睛能看到的东西,都被我爸宝贝似的捡了回来。现在,院里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我每天上学或回家都要从这些破烂玩意中跳来跳去,一不小心就会把它们弄得叮当乱响。我厌烦透了。还有,那些东西毫无头绪地堆在院里,它们在阳光下散发出霉变或锈腐的怪味,一些打游击似的苍蝇在上面兴趣盎然地飞来飞去,我的鼻子里时常感到呛涩难忍。这还不够,我爸经常把这些破东西叮叮当当地装在从厂里借回家的垃圾车里,然后把它们送的街上的废品收购站去,他用它们换来的钱打回散装的烧酒,然后一个人尽情享乐,直喝到人仰马翻才肯罢休。
好在,这种带有气味的季节很快就过去了。秋天的时光很不经过,天就冷下来,废品杂物依旧堆在院子里,可是苍蝇没了,臭味也就没有那么明显了。这时厂区以北的乡村此时早就一派萧条,地里灌了冬水,再也看不到农人忙碌的身影,他们开始蛰伏在家里,直到来年春暖花开。
礼拜天傍晚,我刚回到厂区,就看见许多人正在朝一个方向奔跑,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穿着工装的车间工人,凌乱的脚步声从我的身边潮水一样涌过,也有跑得慢的或根本跑不动的跟在人群后面走着,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并不严肃,甚至有些不怀好意的诡秘和轻松。我并没有多想,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掺杂在他们的行列中了。
这时,我突然在队伍里看到了我爸,他的肩膀上还扛着一把扫帚,他走路的样子像脚底下踩着一截弹力十足的弹簧再也刹不住了,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快步流星高昂地走着。我急忙放慢脚步,我可不想让他看见我。我前后找了半天,始终没有发现我哥,我才慢步跟在人们的后面。
相隔很远的地方我就听见了呜呜的警报声,那种声音我还是第一次那么真切地听到——以前的都是电影里的声音,我的脑神经立刻兴奋起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小跑起来,我知道只有公安局的来抓坏人才用那种声音。
其实,等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公安局的电驴子已经呜呜地开走了,人们意犹未尽而又散漫地站在食品厂门口,每个人的脖子都抻得老长,目光也是那么意犹未尽而又散漫地飘向远处。我躲在人群中,耳朵里听到最多的是“活该”这个词,我又不经意看到了我爸,他的脸上破天荒地竟然挂着一层笑容,这之前我起码有快半个世纪没有看到他的笑容了。我看他笑得越来越得意,甚至有点荒唐,他并没有同他身边的任何人进行起码的交流,他只是一味地自得自乐,后来,他竟然乐颠颠地撇开人群跑了,他的背影在渐去渐远中使我空前地迷惑起来。
当天晚上,我爸喝得酩酊大醉,他把一大瓶泡着枸杞和树根一样的人参的酒全部喝光了,他没有冲我撒酒疯,而是从床底下的木箱里找出了他的小号,那只号放的时间太久了,吹出的声音干涩而又尖锐。
就在我爸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昏睡不久,蓝丫同志也回来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她那段时间以来回家最早的一次。她居然也喝得摇摇晃晃,这真让人奇怪,他们俩究竟是怎么了?大概他们事先商量过的,他们的行为带有某种不约而同,我这样想。
蓝丫一进门就嗷嗷地呕吐起来,我急忙把一只洗脚盆塞在她面前,她吐出来的东西比大便还难闻,她昏天暗地地吐过一阵后,渐渐安生一些了,不过很快,却又莫名地嚎啕痛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骂,什么流氓啦、该死的、不要脸和王八蛋,她还把自己说成是姑奶奶,我不明白她骂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只是觉得一个女人喝成这样简直该下地狱,而且,她还莫名地傻笑,一张颓废的脸扭曲得面目全非,嘴巴张得跟池塘里的籁蛤蟆似的,还把笨拙的舌头吐出一截。
这个晚上的情况就是这样,当我爸和蓝丫终于归于平静的时候,我已被他们折磨得筋疲力尽。我快睡着的时候,朦胧间听见房门被拉开了,另一个黑影狐狸一样灵敏地闪进来,我想该是我哥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