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哥回家后,蓝丫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正儿八经的话。蓝丫依旧每天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谁让腿长在她身上呢!她当然没有得到那份体面的工作——去烟厂的门市部当售货员。蓝丫一定恨透了我,在她看来,是我和该死的四孬搅黄了她的好事,否则,她很快就会如愿以偿的。可是,我又招谁惹谁了?
我自然只能在心底里咒骂四孬。我一次次警告自己,如果这辈子我再搭理那个该死的流氓,我就不得好死。这样想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四孬根本就不在这,况且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一天临近放学的时候,罗杨突然很谨慎地把一张字条团成一颗子弹样子悄悄掷给我。我当时正在收拾书包,她就坐在我后一排,那个纸团正好落在我的面前。说心里话,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几乎不敢再回头正眼看罗杨或后排的其他同学,我怕罗杨的目光充满敌意地正射向我。
不过,我不止一百次地告诉自己,这个班很快就要毕业了,我们将要各奔东西,我爸希望我能考取某个技工学校,然后随便混两年就可以分配到一份工作。其实,我的想法比我爸还要简单,我就想着赶快毕业吧,我多一天都不想再在这个班里待下去了。想想看,这个子弟学校能出什么好学生呀,四孬和我哥已经够大家喝一壶的了,我们还能指望什么?还有老早就被开回家的蓝丫,她是我伟大的姐姐(虽然我从来也没有当着她的面喊过她半次),这些还不够瞧的吗?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是也跟四孬那样人混在一起吗?我打小就吃过四孬为我偷来的糖——尽管我知道那东西是偷来的,可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我就是这样一个意志薄弱的家伙。
当时我并没有展开来看那张字条,我被她的举动吓住了,这对我而言不啻是一次警告和恐吓。我的脑子里乱极了,我知道自己是逃得过初一却逃不出十五的。该来的迟早会来。现在,她真的来了。她怎么可以视而不见呢!
这个下午我战战兢兢,我尽量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尽管很久以来我对罗杨——也就是罗厂长的女儿——心存敬佩,尽管我讨厌四孬曾对她的非分之想,尽管我知道我得罪了她的父亲,我要装得跟没事人似的,我不能在她的面前——一个女生面前失去我的尊严。
尊严这个东西有时并不可靠,经验再一次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我们依赖经验的同时总会丧失一些思考的本能和勇气,因为我们选择了依赖和被动。
我没有及时打开字条并不是意味着我多么清高,其实,我只是不想在罗杨的注视下这么做。我跑出教室并避开同学们的目光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她写了些什么。
可是,当我跑到一个僻静处时,却无论怎样也找不到那个纸团了,我翻遍了所有可以想到的地方,甚至是鞋壳里,该死!我把它弄丢了。我的内心突然由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无限的懊悔,这种感觉一下子就把我正个人给死死的撅住了,像一场明明白白的梦境,可我就是挣脱不了。最后,我又沿着原路返回,我猛地意识到那张不起眼的字条对于我竟然有那么大的魔力,这些年我丢失过多少东西,包括我的亲弟弟,我都没有这样失落过啊。
而这时,正当我气急败坏地往回走的时候,罗杨却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想掉头避开,可已经来不及了。
直到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一切还是梦境一场:场景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树叶黄了。太阳落了。鸟儿静寂无声。秋风徐徐吹过。我的思绪漫漶不羁,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我似乎有成千上万句语言要表达,可终究被莫名的战栗搅黄了。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嘴里仿佛嚼着什么东西。我急忙张开嘴像一只反刍动物那样,手足无措地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那竟是一团被我嚼得不成样子的白色纸浆。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要找的东西。可是,我差一点就把它给吃下去了。
我并不知道罗杨在那张字条上写了些什么,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得知,那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鼓励,她希望我好好学将来能考上一所好的学校,就这么简单。因此,关于罗杨的一切回想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和她的往事充满了温馨和谜一样的甜美,虽然这当中隐含了无数的苦涩和无可奈何。随着时间的悄然逝去,我觉得那些往事在过去时光的某个不经意的罅隙里始终熠熠闪烁,它们就停留在流动的时间之外,它们之所以存在正表明了时间的线性规律,它们游离于一爿跟时间毫无关系的状态中,却恰好成为永恒不变的记忆。
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当面问她,虽然我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猜测,却终究没有哪一个是正确答案。我觉得自己几乎快被那张没来得及看一眼的字条搅糊涂了,而且,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浮现那张字条,我想她是想警告一下我,她想狠狠地骂我一顿,或者,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写,她就是想通过这种办法来耍笑我一番的。最可气的是,我居然愚蠢到了极点——我被一张可有可无的字条折磨了很长时间。
那天在放学的路上我又碰到她,我装出很坦然的样子,表示我已经看过字条了,而且,我还装作漫不经心,我要让她知道我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我就是想铩一铩她的威风。
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说实话我挺懊恼的,因为我觉得我起码应该知道她给我写的是些什么,那样会好一点。有时候我的思绪会漫无边际徜徉着,一些十分朦胧的想象很荒诞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这种时间我多半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