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是跌跌撞撞的,我在子弟学校一口气读到了初中,也可能是自己一下子开窍了,成绩竟渐渐好了起来,还被一位代课数学老师盯上了。我的意思是,这个姓温的老师除了上课喜欢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或在黑板上做习题之外,他有事没事总愿意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或喊到讲台前,然后问这问那,好像他总有很多问题要问似的。
时间一长,我多少有些烦他了,原因有两个:一是温老师跟学生说话的时候总爱跟别人靠得很近,这种过分的无缘无故的亲近让我很不舒服,另外,他的嗓音又尖又细,活像个女人,同学们私下里都称他为“假丫头”。你就想一想吧,一个声音很像女人的男老师如此近距离地跟你说话,你会怎么想?况且,我还发现他有一个习惯,就是特别爱用他沾着粉尘的细长的手指帮人整理衣服或头上的帽子,那样子跟一个悉心的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相差无几。这的确令人烦恼!他每次给我侍弄我的衣服时我都难受得要死,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每次,温老师边精心地做这些滑稽的事边还不停地唠叨。这样就好了,这样才像样嘛!或者,他又补充说,你们这些孩子就是不喜欢整洁,真拿你们没办法。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样子也流露出男老师似乎不该有的温和了,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我从温老师那边回到教室,总有几个调皮的同学就会围过来,他们说,假丫头又给你开小灶了对不对?然后,他们学温老师的样子用手指头在我的身上掸来掸去,还夹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脏死了脏死了!怎么就不知道爱干净呀。
后来我渐渐发觉,其实在学校里别的老师很少和温老师在一起扎堆聊天,而且他在办公室里给我们讲题的时候,底下就有几个年轻老师在窃窃私语,间或还发出怪怪的笑声。起初我并不觉得,后来我明白他们都在取笑他呢。这样一来,我更不愿意走进他的办公室,一进去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穿错了衣服似的由不得他们不嗤笑。
有几次他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我都假装忘了或临时编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了,时间一长,温老师似乎也有了觉察,不过,他依旧乐于跟我说这问那,他特别爱跟我强调学好数学的意义。有一回在操场上,他旁若无人地搂着我的肩膀,他个子不算很高,而我那时已经快赶上他了,他用左手搂着我,就像一对情人那样,右手作了一个很得意的挥动。他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见数学的重要性啊!温老师走路还有一个特点,他的两只手臂摆动的频率很高,男人们走路大多不这样的。
第二天一早,班里的几个男生就开始模仿温老师跟我谈话时的情景,弄得我尴尬极了,如同我真的跟温老师谈了恋爱一般。我知道这是很荒唐的想法,男人和男人,怎么可能呢!当然,那时间我还不晓得天底下真的就有同性恋的事情。
这个时候,传来一则消息,谁也弄不清消息的真正来源,反正已经在同学们中间广为流传。我现在已记不得了,但大致的意思是,他们说温老师是个那种人,就是跟一般的男人不太一样,他身上最大的疑点是不大喜欢女人。因为别人看他长期过着单身生活,有好心的同事便帮忙给他介绍女朋友,没想到好心竟做了驴肝肺,他们的行为激怒了温老师。班里有个同学用当事人的口吻演示了当时的情形,他用手捏着嗓子学温老师讲话。
讨厌!真是讨厌死了!谁稀罕你们多嘴多舌的……真是的。然后还故意将手臂快速摇摆几下。
该死的是,那个男生模仿完这些话语后,他突然把怪异而狡黠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引得全班男女生都看着我,我的脸顿时红成猴腚子,我真想找了老鼠洞钻进去。我暗自发誓,从今往后我要是再跟他单独在一起走路我就不是个男人。
惟独罗杨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无聊,她又是学习委员,有时候实在看他们闹得过火了,她还会上前很不客气地说几句,直到他们意犹未尽地散开回到座位上。那时我对她充满了感激和亲切,好像她是专门为我解了围来的人。其实,我明白她就是看不惯他们那样放肆地糟蹋一个老师,而且,单从教书来看,温老师是所有代课老师中最认真的一个,至少他从来没有无故缺过一堂课,他甚至经常带病上课。这在当时那种环境里实在太难得了。
也许是为了表示我的心态是正常的,我每天课间都抽空跟别的女生说上两句话,或者假装拿一道习题去问我身后的罗杨。我要让同学们都明白一个最起码的事实:我绝对不是那种人。我很正常啊。
这种做法从一定意义上讲维护了我本人,但多少还是有点掩耳盗铃的做作。我忽然有种感觉,女生们说不定这样想:看他装得挺像的,谁知道他私下里会做出什么事情呢。就在我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极其艰难的时候,温老师又来找我了,这次和以往多少有些不同,他并没有亲自来喊我,而是托一个同学转达,意思上让我放学哪里都别走,等他。这简直太可笑了!当那个同学神情诡秘地当着大家的面转告我的时候,我真想上去抽他两个嘴巴子——这小子一副幸灾乐祸的坏模样。
我觉得自己必须当机立断,否则大家将会怎么看待我啊。
于是,我毫不客气地大声嚷,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才懒得理他呢!他算个屁!
直到如今我还能清晰地回想起过去的一幕,在那间破旧的教室里,面对无数双好奇却又麻木的眼睛,我以一个坏学生的模样和口吻对自己的老师破口大骂,我幼稚地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一场可怕的“温疫”。
我当时一定有点恼羞成怒,我自以为是地咒骂着温老师,试图以此来消除同学们对我的误解,我至少要让他们表明我自己的立场,那是他的事,跟我毫不相干,反正我是不会再去的。
那天上午最后一堂课还没打铃我就从后门溜出了教室,我的模样一定慌张可笑到了极点,就好比身后跟着一只饿狼。或者,我知道那只眼光放绿的狼正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等着我呢,所以,我只好选择逃避。远远地躲开他。我不能让别人以为我是那号男人。事实上我对所谓的那种男人一无所知,正是由于无知才给我带来了莫名的恐慌:两个男人能“好”,简直不可思议!
我在逃跑中脑子里时常浮现出一些可怕的画面,我无法将它想象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根本就不清楚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上学成了充满恐怖的冒险,老师变成了怪兽,随时都会向我伸出魔爪。这时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一个女孩,那该多好啊!温老师不喜欢女生,这是他们挂在嘴边的话。而愈是这样想,就愈加重了恐怖的气氛,温老师细长的手指总在我身上游来游去。
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给人弄衣服呢?
为什么那么喜欢靠近我这样一个男生呢?
听,他的嗓音多么像一个女人啊!
还有,温老师为什么还爱搂着别人走路呢?这有多奇怪啊!
他走起路来多像一个女人呀!
在这些问题的堆积下,我最终把他想象成一个卑劣的流氓,那时,我还不知道变态这个词,但我盲目地断定他之所以对我那么好就是想诱惑我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每次我的思想就在这里停止不前了,也就是说,我无法想象这以后将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我只好去找四孬帮忙,我知道四孬不会见死不救的。
我一五一十地对四孬讲了这一切,他差点当场就笑死了。他不停地说,太好笑了,天下还有这么好笑的事情。说着,他居然装出女人的样子一把将我抱住,还动手动脚。我使劲呸了他一口,我说你他妈的简直就是渣滓!
四孬这才老实了,他问我,说吧,让我怎么帮你?我说那是你的事,我只希望他往后别他妈有事没事老缠着我!这样说完我就有些后悔了,好像我是个女的被人糟蹋过似的,温老师并没有对我怎么样,这才是事实。四孬当下撇了撇嘴,包在哥们儿身上了,不过我可不能白白替你做修理工啊!我党纪答应事后送给他一包烟。
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是我少年时期所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我为什么会那样残酷地对待一个喜欢我的老师呢,而且在他把我当作是他惟一的朋友的时候。用四孬这样的恶棍对付温老师简直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我只是从后来温老师残不忍睹的伤势中感到了巨大的震撼和内疚。
后来四孬向我通报了事情的经过,他想通过他的描述以达到让我立刻掏钱为他买包香烟的目的。
那天傍晚,四孬带了另外两个厂外的年轻人来到温老师的宿舍里,当时他正趴在一张旧桌子上仔细地批改学生的作业,他咳嗽得很厉害。所以,当门外喊温老师的时候他毫无防备,他一定以为是自己的学生来找他问问题呢。他刚把门热情地打开一个缝儿,门外的两个年轻人就狂风一样灌进来,随后他们用一只旧帆布书包将他的脑袋蒙住。这时,四孬也破门而入。开始,四孬他们并没有准备揍他,他们三两下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温老师身上的背心和裤衩剥了个精光,还用门背后的一块擦脚布塞住了他的嘴。四孬坏坏地笑着,听说你他妈的和男人不一样,今天老子就想看看究竟怎么个不一样的。
四孬在温老师的宿舍里找到了一只羊毫毛笔,他在另外两个人的帮助下,用毛笔蘸上清水在温老师的重要部位一遍又一遍地擦来擦去,直到看着他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挺起来之后。
四孬后来对我说,那狗日的裆里的活硬得像根水管子!四孬还说,本来只想耍一耍,可他敢骂我们是狗娘养的是畜生!我们才狠狠地拾掇了他一顿,看这小子还敢不敢嘴硬!
我稍微愣了一下,狗日的四孬已经把手摸进我的裤兜里了。我破口骂他,狗屎!我们都是他妈的狗屎!我们连狗屎都不如!我知道自己的骂声多么苍白无力,四孬连理都不理,他拿到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头也不回地扔下我走了。
接下来两个礼拜左右温老师都没有来上课,听说他请了病假待在家里。我的心中反倒空落落的。他不在的时间里,我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相反我的心依旧悬在半空中。跟他相比,临时来给我们班代课的数学老师简直是个窝囊废,我估计他讲的那些东西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有彻底弄明白。
于是,竟又莫名地怀念起温老师来,我那时的心情太复杂了,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重新面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