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晚 霞(2)-西北往事(选载)

蓝丫显得很平静,她已然隆起的胸脯正很均匀地一起一落,她很自然地看着我爸,眼中荡漾着一种自信而又无所谓的光芒。

这时,我妈突然站起来指向蓝丫,她以高八度的尖锐声音斥责,我就知道你没有安什么好心思,这回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快把你爸的钱拿出来!

我立刻感到背负芒刺,我不知道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爸生硬而又愤怒的面孔以及我妈大义灭亲的口气已然表露出事态的严重程度。我不经意间瞥见我哥,他的脸上依然是那副令人厌恶的神色,他的头发已经比前些天稍长了一些,但看上去还是那么别扭,他的下巴总是比一般人要显得尖长许多。

我哥或者只是在自言自语,但我们都听得很清楚。他哼着鼻子说,狗改不掉吃屎的!

蓝丫就是在那一刻间突然扑向我哥。我看见蓝丫的手鸟爪似的扑在我哥的脸上,我哥顿时措手不及地叫喊起来。

你抓坏我的眼睛了,你这个贼!

留在我哥脸上的几道的抓痕显得极其突兀,接下来捍卫我哥的人是我妈。她母狮一般将蓝丫的辫子一把拽在手中,她说我今天非好好治治你这个的小贱人。蓝丫在她的撕扯下发出激烈的悲泣。她说我根本没有拿过你们的任何东西。

没有人理会蓝丫的哭诉,她含泪怒视着我妈和我哥,然后掉头冲出房子。她在转身的一瞬间又看了一眼我爸,她肯定希望他能说些什么,或者她只需要他的一个信任的眼神。然而,我爸根本就是一副生冷而无动于衷的表情,我看到一串晶莹的水珠在她转身离开之际无声地落在地上,潮湿而又斑驳。

当我妈还在无休止地唠叨时,却被我爸懊恼的眼神制止了。他突然扔下碗筷说,给老子闭住你那张母狗嘴,我看八成是你拿了老子的东西!我妈迟疑了片刻,她很滑稽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很牵强,像是从很瘪的牙膏皮里硬挤出来的那种。

于是,我妈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过于尴尬的绯红,但她随即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别忘了我是你老婆!说着,她将手里的筷子狠命地摔在桌上,筷子弹起很高,有一根很响的落在地上,几粒白米在空中弹跳或飞舞着。

这一天,我妈做什么事情都咬牙切齿的,她洗锅的时候故意把碗碟弄得当当响,她对我爸视而不见,吃晚饭的时候她竟然是一个人躲在伙房里吃的,没有跟我们一起坐在饭桌旁。

天黑以后,我爸才有点儿坐不住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替蓝丫担心。他又开始高声大嗓地发号命令,好像是我们把蓝丫从家里赶跑的。我哥对蓝丫已经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当我跟他一同出门去寻找蓝丫的时候,他一直用手捂着脸上的抓痕,嘴里始终骂骂咧咧的。我哥甚至对我爸的回来也感到痛恨不已,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他在咒骂,这个老东西,他到底回来想干啥?我们过得好好的,谁稀罕他跑回来的!

所以,我们俩出门没走多远,我哥就对我说,我才懒得去找她,要找你一个人去找吧。说完,他就像深夜里的一只狐狸,转眼就从我跟前溜走了。这是意料中的结果,我哥当然不会去找蓝丫,这些日子他简直恨她都恨不过来呢。

后来我终于在厂子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了蓝丫,我是循着一串哭声走过去的。

蓝丫在黑暗中痛哭不止,夜风呜呜地叫着,她抽抽噎噎地哭。我就站在她面前,忽然觉得我们之间是那么陌生,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很多时候却互不了解。她是我的姐姐,好像这是唯一被家庭和父母告知的事实。除此之外,我们彼此始终是若即若离的。

我说跟我回家去吧。这样说又觉得有些底气不足,我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让我来找你回去。蓝丫在黑暗中不停地抹着眼泪,她的脸上水光溜滑,长时间的痛哭使她神志虚迷,就像一个人在梦里的样子。

你快走吧,我就想一个人呆着。

外面黑古隆洞的,咱们还是回家去吧!

不,我偏不回去!

蓝丫幽忧地对我说,又好像只是在对空气说着,她对我视而不见。这时,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光芒,扑闪闪的,凄迷而又充满了恨。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了,说心里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伤心的样子。没等我再次开口说话,蓝丫已经从角落里站起来,然后往前慢慢地走着,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从后面看,她简直就像个女幽灵。我发呆的工夫,她已经不见影了。等我回过神来,再想撵上,她真的走远了。其实,我完全可以追上去把她拉住的,可我忽然有些犹豫了。对于蓝丫的坏脾气,我多少是有些怕的,她太执拗了。

也许,都是因为我的不作为,才让别人有机可趁的。后来,我只是一路尾随着蓝丫。她走多快,我就跟多快,很快我们一前一后就来到了厂门口,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我们厂的那家对外的食品经销店。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鼻孔冒着烟从商店里踱出来,商店门口有一盏路灯,男人站在路灯下,慢条斯理地吸着手里的烟,宽阔的脸膛上光灿灿的。男人大概也看到蓝丫了,她正行色匆匆朝商店方向走着。于是,中年男人就倒背着双手,像是站在那里特意等着蓝丫。

蓝丫的脚步有点儿迟疑,不过,她还是回过头冲我看了一眼。那时我就站在路边,也那样望着她。我希望她能回心转意,然后跟一同回家,我也好交差了。可是,蓝丫却不想那样,也许是我把她跟得太紧了,她反倒更加地不想回去了。我没想到的是,那个站在路灯下穿四个兜灰的卡干部装的男人,却大摇大摆地朝蓝丫走过去。也许,他已经看到了蓝丫伤心欲绝的样子。他的一只上衣兜口好像露着钢笔帽儿,那里熠熠闪着银光。

我想蓝丫肯定不会搭理他的,可是我又想错了,蓝丫竟在那男人跟前站住了,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树那样,腰枝轻轻扭动着,我没有听见她说话,却又委屈地抽泣起来,就像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孩子正好遇见了自己的大人。她一哭,我就彻底糊涂了,我越发不能理解她了。蓝丫为什么会在一个外人面前表现得像个泪人似的,再说刚才她明明是已经不哭了的,可转眼的工夫又跟一个比她大很多岁的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人的眼泪可真是多啊!

这时,我才刻意打量那个中年男人,原来是我们食品厂的罗厂长,我同学罗杨的爸爸。他经常出入厂门口那家食品商店,里面有两个脸蛋漂亮的女营业员,很多人都谣传,说其中有一个是罗厂长的相好。

蓝丫后来究竟跟罗厂长哭诉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看到的只是罗厂长频频点头的样子,他不时地将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在蓝丫的肩头,像是拍又像是轻轻担着,后来他居然哈哈地笑了起来,好像蓝丫给他讲了多么有趣的事情,他那样的人物居然会在蓝丫面前笑声朗朗,这又是我没有料到的——也许正是他这样的人,才更懂得体贴和关怀下一代吧。但感觉中,他们俩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他们见面后聊了几句,罗厂长就转身走进商店里去了,很快他又从里面出来了,也是大摇大摆的样子。我远远看见,罗厂长把一袋什么东西顺手塞给了蓝丫,也许是糖果,或者是饼干什么的(要知道经销店里这类东西不少呢,罗厂长想拿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反正蓝丫得到那袋东西后立刻发出一串咯咯的声音——该死的家伙,她竟然又破涕为笑了。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感激的:毕竟蓝丫从家里跑出来,连晚饭都没有吃,她的肚子一定饿坏了,罗厂长这样慷慨真是难得啊,应该谢谢人家才对。

蓝丫并没有拿着东西回家去的意思。也许她怕我们跟她争抢好吃的吧,所以她继续沿着马路往前游荡,脚步却比先前轻盈了许多。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跟着她,却看见罗厂长站在路灯下又点了一根烟,他煞有介事地吸了几口,吐出一串烟圈。然后他就甩开双手,好像忽然有什么急事似的,朝着蓝丫渐渐远去的方向大步流星跟了上去。再后来,他们好像在前面的某个地方又神秘地汇合了。

不过,夜色太暗了,前面的路灯又都是坏的(老早就让四孬他们当弹弓靶子打碎了),我的眼睛实在看不清什么了。我只好垂头丧气地一个人走回去,在进家门之前,我一直都在挖空心思,想着该怎么搪塞我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