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 篇 5.晚 霞(1)-西北往事(选载)

那些年天空很蓝,蓝得跟我长大以后看到的大海一样辽阔无垠。后来我知道,西北的天空基本上都这样,如果没有西北风带来的肆虐沙尘,没有那种呛人眼鼻干燥气味,我也许会喜欢上这个地方。可能正是气候和风沙的缘故,我们打小就很木讷,不善言辞,情感像皮肤一样粗砺,即便是亲人们之间,也是很疏淡和乏味的,我们几个小时候甚至从来没有在大人面前撒过一次娇。或许因为天空总是湛蓝,生活总是平淡,才让我对那个奇异的时刻记忆犹新。

是一天傍晚,整个西面的天空浮现出一片难得一见的火烧云,云层之间透射出万丈绯红色的光芒。街上很多人都偏着脑袋翘望这罕见的景象,他们的面庞沾满了金灿灿的光斑。

这时,有一个穿着破旧的劳动布制服的中年男人径自从人群中穿过,他的脸上也涂上了一些光亮的色泽,但他并没有丝毫心境去欣赏天空中绚丽的赤色云霞。

正是在这样一个美丽得有些不切实际的黄昏,我爸终于回来了。他的突然归来让我们每一个人都瞠目结舌。与其说无法忘却他的归来,不如说我们深深铭记了那一次灿烂无比的天空,那些似火焰一样燃烧在天际的瑰丽图景让人备感温暖。但很快我就发觉我爸的归来却带着冰铁一般的沉默与寒冷,让人很久以来都沉陷在一种无比深重的疑惑当中,我甚至觉得那天的天空恰恰跟我们开了个非常大方的玩笑。

我爸在回到家里的第一个夜晚,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字。他用一双过早丧失神采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墙壁、天花板,还有那只被尘埃覆盖着的小号,他的执着姿态和大多数犯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妈做好饭的时候,他早已经鼾声如雷,那种激烈而缺乏教养的声息简直令人望而生畏又生厌。如果不是从墙上的镜框里看到他曾留下的照片,我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个近乎冷酷的家伙就是我们的爸爸。他多像一个陌生人啊。

我们不能理解像我爸这样一个接受过改造的人,如果一生都让他在那种地方度过,这并不困难,但有一天他突然获得自由而重返现实生活,他的心情会是怎样的?相信谁也说不清楚。有一点可以断定,我爸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至少他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寻找那些被中断或遗忘了的东西,包括那只被他吹了半生的黄铜玩意。

我们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形下,不得不接受着一个熟识却又陌生的人,包括他振聋发聩的睡眠方式和神经质般的发呆。

我爸的归来让我又无限眷恋地想起了弟弟,他还没有见过他最小的儿子(他或许根本不知道我妈又为他怀过一个男孩)。他走的时候,弟弟还只是作为一个构成人的最微小分子在我妈的体内游离。而现在,他回来了,弟弟却杳无音信。我妈特意嘱咐过我们,对谁也不要讲,谁说出去就撕烂谁的嘴。我们只能保持缄默。

那天晚上,我妈对我们的睡觉地点做了一次大胆而创新的改革。她在晚饭以后就开始了规模空前的改造与搬迁,她在我们的协助下,将堆积杂物长达数年之久的里间房腾了出来。从这天起我们几个正式将搬进里面睡。

这的确是一个难眠的夜晚,我蒙起头试图让自己立刻进入梦乡,可我的大脑却依旧处于一种长久的兴奋之中。我的眼前不时地浮现出天边那片焰火般绚烂的云霞,和一个陌生男人孤绝地向我们走来。他的脚步带着某种迟疑与生硬,当他的一条腿已经跨进门槛的一瞬间,他突然又收了回去,他用极其冰凉的目光很古怪地注视眼前——这原本就属于他自己的家,我估计他担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我爸在睡觉之前做了一个令我妈异常迷惑的动作,他突然背过身去,他把右手从裤腰间伸进去摸索了片刻,给人的感觉像是在挠痒,但他似乎从里面掏出个什么物件,只看了一下又原封不动地放回,生怕谁抢去了似的,由于他背对着我妈,所以她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

他的鼾声的确给我们的睡眠制造了很大的困难。他就躺在我妈身边,好比一台马力十足的搅拌机轰轰隆隆地彻夜不停地工作着。我妈根本没有合眼,她像一只保持高度警觉的母猫,她侧过身表情怪异地观察着那张酣睡中的黑脸。后来她轻轻地将手伸过去,犹如一条藤蔓游过去。我爸鼾声依旧,她的手谨慎地在他的脸上摩擦出声音,沙沙地响,仿佛风吹干芦苇一般。她就卷着被子将自己的身体往他身边靠了靠,停下,又靠了靠。

令人不安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爸猛然间一骨碌坐起来,原本平静的黑色中很突兀地立起半截黑物,他用一种近似于咆哮的声音大口大口地喘息。

你是谁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到最后,他的喉咙里只是干巴巴的喘着,哮喘病人一样严重。

白天,我爸在饭桌上再次重复了那个让人疑惑的龌龊动作。他坐在椅子上,却将手伸进了裆部,片刻的摸索后他将一张皱褶不堪的一元纸币扔给坐在他对面的我哥。

我深深记得我哥当时的奇特的神情,他先是一惊,勇敢地抬头看着。我爸已经埋头吃饭了,他从一团饭粒中挤出几个带着米味的字,头发太长了。

见钱眼开的他顿时喜形于色,他用一种极其快捷的手法将那钱老练地塞进自己的兜里。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很震惊,就算理个头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呀。他在外待得太久了,他根本不清楚理一个头需要多少钱。而我哥却将他的慷慨理解为对他的偏爱,他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种夸张的傲气,甚至有些拿不稳地翘起了二郎腿。他的一只臭脚竟然肮脏地碰了一下我的裤腿。

然而谁又能料想到发生在傍晚的一幕呢,让我们对他的理解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迷惘。

我哥那天回来得很晚,他在钻进家门的一瞬间,脸上还悬挂着那种眉色飞舞的神情。我能想象出他大概又像只赖皮狗似的去纠缠他所迷恋着的某个女生了。有一次我看见我哥从剧院走出来,残阳迎着他的脸懒散地照过去,他的眼睛只能眯成一道缝。我哥并不是一个人去看电影,他死气白赖地跟在一个女孩的背后,他们大约保持着两步之遥的恒定距离,我哥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女孩的身体。此刻,我试图从他的脸上再找到一些与电影或约会有关的暧昧神态,可这个狡猾的家伙实在太善于伪装了,他的头发长得快要遮住鼻梁了,这恰好掩饰了他的撒谎的目光。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对我妈说,饭好了没有我快饿死了。

所以当我爸看着他照旧杂乱无章的长头发时,我哥依然沉迷在某种只有他自己深谙的情景当中。我爸很严肃地追问,你根本没去理发!我哥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地吱了一声,我忘了。就在他捧起饭碗准备狼吞虎咽的一刻,我爸突然一把夺过了他的饭碗,忘了就别吃饭!我妈急忙过来打圆场,可我爸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于是,她只好向我哥使了个眼色,我哥嘴里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在我的印象之中,自从我爸回来后,我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每天她很早就从厂子里溜回家,然后扎起围裙准备饭菜。我觉得她有些刻意讨好我爸的嫌疑,但他对她的贤惠和精心表现出令人费解的冷淡,甚至连一句最起码的赞赏也没有。

我哥出去大约一个多钟头才慢吞吞地回来,那时我正在做作业,他的头发丝毫没有剪过的迹象。我知道他一直对他的长发保持着孤芳自赏的优越态度,他需要这种桀骜不逊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的空虚与自卑。我经常可以看见他在某个女生面前虚荣地摆弄他的长发,用当下比较时髦的说法叫做“扮酷”。他万万没有想到,为捍卫自己所谓的“酷”要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我爸的忍耐终于到了最大限度,或者,我觉得他根本就是给我哥挖了一个可笑的陷阱,包括那张从身体隐秘处取出的纸币,我哥浑然不觉。我哥在他的再三逼问下,说出了一个连他自己恐怕也不会相信的理由,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把、钱、给、弄丢了。他肯定以为这样便可以搪塞过去。

后来发生的都很像一场电影。我爸用他粗壮的手臂老鹰抓小鸡似的提起来并将我哥的脑袋摁在桌上,他立刻杀猪般地尖叫起来。那时,我和蓝丫都不约而同地战起来,蓝丫并没有像我那么慌张,恰恰相反,她十分沉着地注视着每一幕,在我爸说把剪子给我找来时,她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衣橱里取来了他需要的东西。

我看见剪刀在我爸的手中愤怒地张开雪亮的大嘴,很快我哥在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他那头引以自豪的乱发如杂草一般纷纷散落到地上。我爸用剪子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牧场上铰羊毛的红脸大汉。更让我感到惊恐的是,蓝丫居然主动上前帮助他将我哥的双手牢牢抓住,她的动作远比我相象中有力。我哥鬼哭狼嚎地叫着,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这个小偷你这个贼……你快把我的胳膊弄断了。

眼前的一幕让我恍若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深夜,我清楚地看见我哥手里挥舞着一根掸子,有三五根羽毛从半空中旋转着飘落。那晚我哥的眼神和此时蓝丫的有着令人担忧的相似之处。

我妈几次试图上前制止,却被我爸狠命地推向一旁摔个趔趄,她在惊慌与愤懑之中选择了沉默。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这种情绪愈来愈重,她对眼前这个男人古怪举动心存余悸。

我哥遭受有生以来的最严重的一次打击之后,我偶然间发现了蓝丫同我爸的一次颇为神秘的谈话。他俩的秘密长谈让人感到迷惑而恐慌。以后我经常碰到这样的情况,我对蓝丫的作为感到不解。

我爸在他回家后许多日子里依旧保持着孤独与冷漠,但他跟蓝丫似乎有了某种眼神上的交流,这种神秘的交流总在人不经意间发生,他们有种合作上的默契。

我哥的头顶上很滑稽地蒙着一顶特务似的鸭舌帽,这使他的狐狸脸孔愈加分明。他对我爸的记恨也正是从他的头发开始的,我爸的粗暴行为在很长时间里依旧能在我哥的脑袋上可见一斑。

而我爸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获得自由而海阔天空。他一次一次地去找厂领导,罗厂长他们对他过去几年的经历还保持着高度警惕,他们用一种看似柔软的办法消耗着我爸的时间和精力。他们说你的问题我们迟早会研究的,回家等消息吧。我爸还想跟他们说些什么的,但他还是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知道有时候多说两句也无济于事。他只好闷在家里吹小号,却从不成调。

有时,他走在厂区,独自徘徊在路上的他被来自许多目光扫来扫去,像飘落街头的一片枯叶或一张草纸无足轻重,任凭风吹向四面八方。

这年秋天很多人都看到了我爸,他通常用双手紧紧地搂抚着自己的身体,给人一种很不健康的印象。他的身体总是在不停地颤抖,这种颤抖同样让人感到由内的不自在。

很多邻居都向他瞥来关注的目光,他们不时拦住我妈。

这人究竟是怎么啦……没怎么他一直就那样……他的脸真吓人青得像刀背一样……没什么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在家经常大喊大叫吧好像还吹那个东西……我们拿他也没有办法……你可要劝劝他啊号是万万不能再吹了……劝也没有用的……听说人在那种地方呆久了都是有点怪的……也许吧谁知道呢……

人们始终将信将疑,我妈的神色慌张而又难看。事实上,从我爸回来,她的脸上终日挂着那种举棋不定的焦虑,她对于这期盼已久的重逢表现出莫名的失落与无可奈何。

锅里的饭似熟非熟冒着气,我就把头往锅里伸,黑色锅盖就悬在半空中。我听到肚子有些胡乱的声音,就把手里的锅盖沉沉地放下来,锅和盖儿扣合在一起的声音很响,可是没压住那刺耳的声音。自从我爸回到家,那该死的声音一刻也没停止过。

房里快没有光亮了,光亮全被我爸手里的玩意儿抢去了。酒气占了上风空气便浓烈了许多,酒气里面有股枸杞和劣制人参的搀杂在一起的味道。酒气在即将暗下来的空气中闪闪躲躲,我感觉自己就快被这糟糕的酒气灌醉了。我不愿意醉在这里面,因为我能嗅到我爸尖锐的脚汗味。

从前他最爱吹的是一支俄罗斯民间小调,可今天他没有吹。他只是将号管握在手里,他的嘴贴在号嘴上,反复地做各种音阶练习,像爬楼梯一样上上下下使人感到喘吁。练了一会儿,他猛然将桌上的小半瓶烧酒全部灌进了胃里,然后奋力将酒瓶摔在地上,他接连嚷着,去把她给我找回来,快去……老子要宰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我当然不敢狡辩,该死的蓝丫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怎么会知道。当然,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出卖她的,她好歹是我姐姐。我爸打我们的时候从来不会心慈手软,所以,我连声应诺着往出走,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他又要暴跳如雷,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乖乖服从别无良策。

我有很多天没有见到四孬了,天知道他又跑到哪里去了,反正脚长在他的腿上,他随便想去哪里。有时候,我倒莫名地羡慕起他来,我觉得四孬这个混蛋活得很轻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他愿意。这样想着,我忽然又替蓝丫担心起来,我觉得她不能再整天无所事事下去了,现在可不比从前,要知道我爸回来了,他可不是好惹的,单看他那张青灰色的脸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我爸最晚一个回家,他的晚归使得这个深夜开始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酒气。我妈为他打开院门的时候,这个烂醉如泥的人像一个软骨病患者,或者,更像一具立在门板上的尸体。我们听见我妈接连发出的几声怪叫,仿佛乌鸦落在了院中,她试图去搀扶,可她对我爸身体的重量明显估计不足,以至于被跌撞而入的他撞了个趔趄。

我爸一进房便倒在了地中央,他的舌苔硬得像把铲子,但他的脸上却始终挂着一层让人无法捉摸的笑,这种乍现于他脸上的笑容犹如贴在墙上的年画一样生硬不真实。我们都战战兢兢地立在他身边,那情景很像是吊唁一位逝者。他用一种含糊而又恐怖的口吻命令我们将他钉在墙上,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依旧飘荡着视死如归的狂笑。

正当我们惊魂甫定时,我看见我爸从他的裤兜里掏出几只长钉,他平平地躺在地上,一只手却将那几只铁钉高高地举起来,他的双眼朝上方很空洞地转动着,你们用它把我钉在墙上吧,记住千万要钉结实一点,我会掉下来……醉鬼的话永远都让人摸不着头尾。

后来我妈硬将他手中的铁钉夺去,我们只是被那种充斥着酒精的紧张气息包围着。在许多年以后,我时常会想起这一天和紧紧攥在他手中的几只银光闪闪的铁钉,我不知道那些铁钉从何而来,更无法知晓他这种古怪念头的真实意图,或者,他只是喝多了酒,一个醉酒的人自然会有些神志不清,可我觉得那些熠熠发亮的铁钉仿佛已经永久地插进了我的记忆深处,它具有某种永恒不灭的暗示意味。

最终从地上扶起我爸的人是蓝丫,躺在地上的他根本不让我妈来碰他一下,他更像一个淘气而又倔强的孩子,我和我哥都没有任何表示。我很害怕,我们都没有那种近距离接触他的勇气。惟独蓝丫,她让我强烈地感觉到作为一个女儿应该具备的体贴和温顺。我的思绪又飞回到很久以前,当我和她抱头痛哭时,她的手就是那样温暖地一遍又一遍抚摩着我,那天我流着灰色的眼泪,我以为她要死在我面前。

我们被他的胡言乱语和不时的呕吐长时间折磨着。这晚的月亮已经趋向于圆满,我们每一个人都被从窗外渗透进来的清洁月光静谧着。我爸在一番折腾后终于显得筋疲力尽,我看见我妈愤怒地将他所有沾染秽物的衣裤扒下来扔出房外,那些东西像一条条懒散的死狗匍匐在院子里,样子很吓人。

直到第二天,家中依旧弥漫着昨晚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但更令人感到难安的是我爸那张铁皮般的硬脸。他的目光刀子似的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拉来拉去,那刀子在我哥的脸上停顿了片刻,又划向我。我的头皮迅速地麻成一片,但他最终的目光还是放弃了我,而是很阴险地笼罩着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