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最黑暗的一夜-西北往事(选载)

刘庆福一如既往地来我家,我妈总是简单地把我们兄弟安顿了一下,他们就谈笑着高高兴兴离开了。估计他们已经走远了,我哥才神秘兮兮地说他们肯定是去看电影了,不信打赌!现在刚好赶上8点钟的那场。

我哥接着又说,傻瓜你真看不出来吗?我一愣。他说,姓刘的想和妈好,你难道一点儿看不出来?

我紧张地看着我哥的脸,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刘庆福为什么要和我妈好呢,他俩又不是小孩子!我觉得我哥的说法很突兀。他的脸上过早地浮现出一抹让人很不踏实的神色,仿佛他早已洞穿了一切似的。他颇为老练地撇了撇嘴巴,今晚是一场爱情电影。

那时,一直沉默着的蓝丫慢慢抬起头。日后我才知道,我哥在我们面前的这番极具煽动性和爆炸力的危言耸听引起了蓝丫的关注。我哥总是擅长以他的小聪明向我们卖弄。蓝丫当时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她只是稍稍把头抬了一下,她的脸上逐渐泛起一层狐疑的光芒。她也许觉得我哥的话很荒唐。她对他嘴里唐突地冒出“爱情”二字肯定不屑一顾,她甚至用她一贯的沉默,凶猛地讽刺了我哥幼稚的发音。

而正是那天以后,我哥终于决定将他的一些初步猜测透露给我妈。当然他并不是只想图一时嘴上快活,他以更换一个新的文具盒为交换条件。他一本正经地说,反正妈你得想清楚,我只向你要一块钱,我的铅笔盒实在破得不成样子了。

我妈被我哥神秘的样子给说服了,她在慎重考虑后勉强接受了我哥的条件,不过她说那个旧的得留给你弟弟用。

我哥立刻欢喜起来,狐狸就是这样,一颗酸葡萄就能让他欣喜若狂。我哥将蓝丫积攒糖纸的事情告诉给我妈,令他失望的是,我妈对他的举报根本不感兴趣,她甚至以很不屑的眼神瞥了他一下。她说,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重要情报?我看你是想要钱想昏了头!

面对我妈的轻蔑,我哥明显遭受了一次不小的挫伤,但他绝对是个天才,他在当时便学会使用推理论证的思维。他把我妈硬摁在一把椅子上,妈你听我慢慢说!那口气很像样板戏里的李铁梅。他接着说,那些糖纸肯定不是捡来的,捡来的东西不会那么新,别人更不可能一下送给她那么多高级糖纸,那她的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哥说到这里,眼球快速地转了转,显而易见,我猜肯定是她买的!妈这下你明白了吧!她买那么多高级奶糖总不该是你给她的钱吧!

我妈终于恍然大悟,她很快联想到最近自己的钱包或口袋里总有少钱的事情发生,有时候是五六角,最多的时候是一块。她的脸上立刻发生了质的突变,她把牙齿咬得嘎吱乱响。女人的冲动往往来自一句挑拨的闲话,她们大多的时候并不是以自己的大脑来行事的,更多是借助别人的思考与挑唆。缺乏头脑的女人犹如一把干柴,通常只需要一个细碎的火星就足以让她们的理智化为灰烬。

我哥的确很聪明,他不失时机地向我妈要回了他想得到的报酬,然后他趴在她的耳旁嘀咕起来。

我到现在也忘不了我哥当时卑鄙而又狡诈的狐狸般的神情。这个狡猾的家伙用他自以为高明的策略过早地在我的心目中死亡,我从那天起决定正式命名他为老狐狸,我看见他把一条光滑的尾巴深深地埋藏在裤裆里。我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他的浑身上下都透露着那种难闻的味道,我打骨子里头鄙视他这种搬弄是非的人。以至日后我爸重新回到这个家,并大刀阔斧进行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整顿,那时我哥终于原形毕露,我爸对他凶神恶煞般地折磨令我备感快慰,这叫罪有应得。

蓝丫的眼光总是悬浮着令人慌张的颜色,实际上她看每一个人的时候都是那么凶猛,她却忽略了我哥的存在。这不能不说是她的失败之处。我不知道蓝丫是否像我一样贪恋那些好吃的糖果,但我却发现她在摆弄那些美丽的糖纸时,她的脸上会短暂地浮现出一种少女的美丽,她鲜花一样的面容正在八月的阳光里随波流淌。

我放弃了自己近乎愚蠢的想法,其实我才懒得管他们的闲事,我对弟弟的想念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想到弟弟我就会想到糖。幸亏那个叫刘庆福的人会隔三差五来我家,而且他从来不空着手来,我觉得他越来越明白一个孩子喜欢或需要什么。当然,我那时还不懂什么叫收买人心。

我妈领回工资那天,她居然破格容许我哥帮她数一次钱。她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话对我哥或我们每个人说,你脑子聪明,快帮妈好好数一数,究竟是三十七块八还是三十八块七?这看起来只是一道算术问题。

我听见我哥用那种演讲式的声调点着我妈交给他的一摞钱币。我忽然有种羡慕的不平,我哥数钱的样子也成为我童年生活难以忘怀的一个重要画面,直到今天当我领回薪水时,我会在一叠大额钞票的气息中隐约看见一个阴险的模样,那样子总令人对人民币不寒而栗。

我妈和我哥的计划就是在这天傍晚悄然展开的,我哥甚至还用敲竹杠的方法再次从我妈的手里得到了两角钱作为睡眠或劳务补偿。我哥打小就已具备了生意头脑,他大概可以成为一名演讲家或职业演员。

这晚睡得最早的是我,我相信这是他们精心策划的一部分。接下来必定是一向善于磨蹭的我哥,他居然以前所未有的快捷提前完成了家庭作业,这自然是阴谋的另一部分。蓝丫趴在灯下的样子很认真,橘黄色的灯光放射状地投射在她的身上。我在即将昏睡前看到她的两只羊角辫金灿灿的耀眼,她的辫子永远都梳得那么干净,就像童话里的一位公主。

我妈没有像平时那样一遍遍催促蓝丫上床睡觉,她独自坐在伙房里的一只盛满热水的木头澡盆里,我听见哗哗的泼水声从伙房里一阵一阵地传过来,那些欢快的水声总使人想起凫在水中的一群可爱的鸭子,有时它们洁白的翅膀在水面上扑腾不休,浪花翻飞。

其实,我妈经常在伙房里擦洗身体,这几乎是她睡觉前必做的功课,或者不如说是她睡眠的一部分。坐在澡盆里的她通常微闭着双眼,她的双手在胸前交叉开来并紧紧地向后拥抱着自己,袅袅升腾的水气也将她背对着窗户挂满细密水珠的胴体笼罩着。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也是我记忆当中最黑暗的一个晚上。这晚我睡得很不踏实,朦胧中总有一双手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有时那是一双小孩子的手,柔嫩得能渗出水来,有时却又如大人的手一样结实有力,它们在我眼前晃动的时候,我总是觉得那是一朵正含苞怒放的花。

我在迷迷糊糊之间似乎看见黑暗中有人从床上轻轻地爬起来,然后先是保持不动,过了一小会,黑影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随后,我的耳畔有一种琐碎的声响,那大概是钥匙在衣兜中相互摩擦的响音,那声音虽然很轻,但我却听得很真切。我无法形容我那时的感觉,我有一种想大喊一声的冲动,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后来,黑影大概又在尿盆上蹲了下来,我的梦境被一种淋漓欢畅的液体喷击声所困扰,呼吸着一种别样的味道。

再后来我是在一阵可怕的哭叫声中睁开眼的,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女孩的凄惨的哭号从睡梦中越来越清晰地向我逼近,而后划破夜空。我的双眼不太适应深夜里亮起的灯光,我努力逃避着光的刺激。

与此同时,我看见我妈和我哥居然都穿好了衣服,仿佛要出门远行,或者他们睡前根本就没有脱去衣裤。可是我很快就变得战战兢兢了,因为我发现一个疯子样的女孩正耷拉着脑袋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她的头发乱得像一堆杂草。我妈手里的一只鸡毛掸子一起一落地挥舞着,我觉得她像一个蹩脚的指挥家,她的手势简单而又缺乏节奏。蓝丫无限痛苦的哀号像一支悲怆奏鸣曲正伴随着她挥手的动作此起彼伏。我哥刽子手似的侍立在我妈身旁,灯光让他的瘦削的狐狸脸愈显分明,或者他正在扮演一个丑陋的帮凶。我妈愤怒的声调一次比一次高亢。

我让你偷!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偷!

我的身体在被窝中剧烈地筛动,一个无形的黑色漩涡将我吞噬,我始终不敢坐起来或动一下。我甚至感觉自己是一条在鱼缸里谨慎游弋的鱼,而鱼缸中的水正在寒冷中逐渐结冰,我的行动和思维也濒临冻结。我甚至完全感觉到时间也在这一刻凝固不前。

时间多么像一只装有金鱼的鱼缸呀,而且被完全封闭了,没有一丝氧气。蓝丫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小背心,能依稀看到她日渐鼓突的胸脯,仿佛一对清洁而又玲珑的红宝石镶嵌在上面。

小小偷针,大了偷心!

我妈终于累了,她将手里的掸子接力棒似的交给了我哥。

你替我狠狠收拾这个贱货!往死里打,打死她我偿命!

我哥明显有些犹豫不决,但他并没有拒绝。他的两只眼睛在深夜里更加狡黠,他怀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斜睨着我妈。

她很快就明白了,她和我哥向来都是心有灵犀的。

我让你打你就打!打一下我给你一毛钱。

我哥就郑重其事地对蓝丫说,你这可不能怪我啦。

我将脑袋深深地藏在被子里,我听见我哥用非常古怪的尚未变声的公鸭嗓音对他施加在蓝丫身上的惩罚做着详尽而无情的记录。那时,她的哭声已经渐渐丧失某些实质性的声势,或者她只是为哭而哭,她的哭声和泪水已成为黑夜的一种形式,成为她人生的一次磨砺,成为很多年以后我回忆她少女时代的左证。

我妈和狐狸联袂策划的一场最精致的阴谋,蓝丫的茫然就范记载了她少女时期的一次最大的耻辱与创伤。从那天起她的脸上时常流淌着一种叫做疼痛的东西,我妈将蓝丫所有积攒起来的塑料糖纸付之一炬,我在纸张和塑料混合燃烧的火焰与莫名而来的糖果香味中为她流下了眼泪,那泪水浸湿了身下的一片被褥。

我在被子里紧紧地攥着拳头,人在害怕与悲伤的时候竟然也能握紧拳头。我甚至还想起了四孬,如果他在场该有多好啊!四孬一定不会眼看着他们那样对待蓝丫而不管的,他会将那只狐狸的鼻子揍开花的!一定会!

家里只剩下蓝丫一个人。

那天,我快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又折了回来,我突然很想和她待在一起,我觉得她很需要一个人在她身边。

这应该是许多年以来我和蓝丫绝无仅有的一次相处。她仰面躺在床上,她虽然一声不响,可我的心却起起落落。我很笨拙地站在床边,我看见她的眼睛没有任何内容地睁着,天花板在她的瞳孔里变得庞大无边。我的手就轻轻地放在她的枕头旁边,我多次试图伸过手去摸摸她的脸,可我终究有点胆怯。

我们至少这样僵持了一个钟头,后来她的身体在被子里有了一些动静,我知道她一定很疼的。她的手似乎正在身体的某个隐秘部位摸索着。很快,她的表情也有了些异样的变化,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神情,惊慌、迟疑、懊悔、羞涩,包括她将那只指尖沾满红色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放在自己面前观望时的情景。我对手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时隐时现,而蓝丫的这只手大概成为我对过去乃至未来思绪的延伸。

现在我依旧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只手,被鲜血染红的纤细的手指。那一刻我突然对我妈他们产生了由生以来最为铭心的仇恨,我想蓝丫就要死了,她的身体正在流血,他们一定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否则她怎么会成那样呢。

我猛地扑向她,我把自己最柔软的脸蛋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异常冰凉,甚至丧失了起码的温度。

你别死我不让你死……呜呜。

蓝丫半晌没说一句话,但她却用双手暖暖地拥抱着我。这是她第一次用她的手那么真实地抚着我,她让我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被女孩抚摸的温馨与甜美,甚至让我想起了糖或者和糖相关的一切食物。蓝丫的双手迷乱地摩挲着我的脑壳和脸蛋,她把我就要流出的眼泪一次次摸开,最终我们的脑门也紧紧地贴在一起。

但是,我并不知道,蓝丫在身心俱损的这一天早晨,迎来了她生命中最值得纪念和惊喜的时刻,没有人来告诉她这些。我们的身体成长总是在一次次惊恐与困惑中完成,当我们发觉自身的变化时,我们早已化蛹成蝶。或者,更像那些整日游荡在水沟边的蝌蚪们,只是一天天懵懂长大,最后变成和原先的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副模样。那些痛并欢乐的记忆永远在风中飞舞,在水中荡漾。

当那些鲜艳而芬芳的液体,静悄悄地从她女儿身体中不断地涌泄出来时,蓝丫的生命从此浮现出难得一见的生动。我在惊恐之间发现,蓝丫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美丽。尤其是,她沾满泪痕与羞辱的脸上,从此有了一种叫做女性的味道,它们像秋天第一片红透的树叶,在我的眼前呈现出无比的娇艳与纷繁,又使我心痛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