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糖的滋味(3)-西北往事(选载)

我和四孬并排走着,我们谁也不说话,任由甜美的糖汁在我们的喉咙里滑过。我们不说话,是因为我们完全沉浸在甜蜜之中,沉浸在初来乍到的友情里,至少那一刻是这样的。

这时,从对面走过一个肮脏的老婆子,她背着一只破旧不堪的麻包,她蹒跚着向我俩走来,她眼看就要撞着我们了。我们连忙闪到路边,一股刺鼻的异味包围着我们。我从她的背后可以看清那只麻包里已经装进了一些杂物,却并不很满的。她并没有看见我和四孬,或者她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马路上。我看见她勾下身体,她将路旁的一只纸盒子宝贝似的捡起来。那时,我的目光被夕阳中的一只颤颤微微的枯如鸟爪似的手触动了一下。之后,那个脏兮兮的老婆子又缓缓地朝前走了,她的行走没有丝毫方向性,好像只是为了走而走的,永远没有止境。

四孬愣怔了一会儿,他很突兀地问我,长大了你想干什么?我傻傻地望着那个老婆子消失的背影,嘴里吃糖的滋味真好。我说我还没想好呢,反正不会去拣垃圾吧!哪知四孬却得意地说,我长大了要干你们都想不到的大事情。

我觉得四孬的样子很古怪,我一直认为这家伙确实挺鬼的。但他并不是那种鬼头鬼脑的人,他大概很善于伪装,所以,我敢打赌,四孬的鬼谁也不容易发现,谁若能当面揭穿他的诡秘,我宁愿让他把我当驴一样骑来骑去,我乖乖驮着他满街巷疯跑。至少,像蓝丫这样傻乎乎的人是不会轻易发现的。

那天在回去路上,四孬突然毫无原由地问我,蓝丫到底是不是你姐呢?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就很莫名地撇着嘴巴。四孬的嘴是天生的难看,地包天。你们俩打过架吗?我打赌你肯定打不过你姐!

我还是一句话也不想说。我之所以一句话也不想对他说,是因为我讨厌回答跟女生或女同志有关的问题。我看不起一个堂堂的男生总是盯着一个女生不放。四孬真的是一个令人厌恶透顶的家伙,打一开始就这样。他的嘴总爱那么往上撇着,在我们一起往回走的路上,他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过女生。那你觉得罗杨怎么样?

我心里想,罗杨人长得挺好看的,学习成绩也不错,只是有一点脱离群众,不怎么爱和我们这些人搭讪,平日里总是文文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干部家庭的孩子大概都是一个德行吧。四孬见我默不出声,接着又说,我能看得出来你对她有点意思,不过,你肯定没戏!她是不会喜欢你这种人的。四孬说得十分肯定,那口气就好比他是罗杨粪便里的一条蛔虫。我冲他狠狠呸了一下,去你妈的吧,别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死皮赖脸!

事实上,四孬这时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这主要是来自他的身体或生理上的一些变化。他先是个头一夜之间窜出一大截,像根电线杆子,以绝对优势把其他同学落在后面。接着他的脖子上很奇怪地长出一块鸡嗉子样的古怪东西,他的嗓音变得粗糙不堪,说起话来有点老气横秋(这跟他很早就开始吸烟有关系)。记得有一回在厕所里,四孬很下流地掏出他的烂玩意让我看,我当时也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他的那块地方莫名其妙地生出些稀稀疏疏的毛发,很令人惊慌。四孬问我长了没有。我不好意思地摇头。四孬就裂开他的地包天大嘴不无嘲弄地笑起来,他说不长这些就不算是真正的男人。我将信将疑。不过,从那一刻起,我对四孬产生了厌恶。我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流氓。

后来,四孬见我不搭理他又来无话找话,我觉得这家伙从来都是这副德行,无事生非,无无中生有,惹人讨厌。他说,你姐倒可以算得上我们厂里最美的女生。他居然用了“美”这个词,好像他是一个审美专家,好像他的眼光和学识足以能够驾驭“美”这一类词。

我照样没有搭讪。我觉得四孬的脑子一定有点问题,因为他竟然认为蓝丫长得好看,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这太可笑了,我宁愿用好看或漂亮这类词来谈论一只老鼠或大白兔。在我们将要分手的时候,四孬提出一个更为唐突的问题,令我顿时手足无措。我直想上去扇他一个大耳光。

四孬无耻的脸上露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傻相,他说你知道你姐来过那个没有?接着,他不等我作出任何表情就说出他一直想说的屁话。他说一个女的要不来那个,她就不算是真正的女人,就不能和男的好!说完,他冲我鬼鬼地笑了一下,就跑开了。

我想骂他都来不及。在跨进家门之前,我至少诅咒过一百遍四孬。这个混蛋!他居然敢向我说那么流氓的话。

等刘庆福再次来我家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头发上面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泽,这使他的脸庞也透露着一丝油腻的味道。说心里话,我有点喜欢这个男人,在我的记忆当中,他从不空着手上我家来。

那天我妈刚刚擦洗过身体,房子里还漂浮着香皂的味儿。她恰好换上那件用刘庆福送来的布料做成的上衣,是一件小翻领的碎花底衬衣。

我妈穿着这件崭新的衣服迎出来。她对刘庆福笑得很甜。她说,没想到你还挺有眼光的!怎么样,好不好看?

接下来,我就听见刘庆福不无夸张地赞誉,好看太好看了,这下你至少年轻了十岁!赶明儿你往车间一站,那些老婆子非眼红死不可!

说着,刘庆福耍魔术似的掏出几颗水果糖乘机塞到我的裤兜里,他说喜不喜欢吃糖,没等我回答,他又说听话到外面好好玩去,叔叔要和你妈妈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我立刻飞快地往出跑,生怕谁会抢兜里的糖果,但我突然觉得刘庆福所说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一定和弟弟有关,我就无法按捺地转身跑回来。我焦急地询问站在我眼前的刘庆福。

你是不是找到我弟弟了!是不是呀,弟弟是不是有消息了?

那时,我看见我妈的脸色突然莫名地消沉下去,就像天空中的一朵浮云忽然间翼蔽了太阳的光辉,阴得让人浑身不自在。她沉默了许久,后来她把脸转向房里的男人,她断断续续地说,对,对,你快去吧。她还想说什么,但她最终掉过头进房去了。

我嘴里含着一颗水果糖,又开始在外面游荡。我感觉自己如同一只孤独的麻雀,翅膀上的羽毛还很稀少,注定飞不出多远。这时候我并没有过多地思考未来,而是时不时想起我那可怜的弟弟,想起弟弟我就会无数遍地在心底为他祈祷。在我的印象中,弟弟并没有走远,他只是跟我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我时常觉得他就躲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就像一只游荡在水泊中的孤苦伶仃的蝌蚪,正用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我。蝌蚪一样的弟弟之所以藏着不露面,是不想让我们再把他捉回来住受罪!每当这样畅想的时候,我就会变得激动起来,这些奇怪的念头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脸上,让我在清凉中学会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所有白天的想象似乎都会在梦中再度出现,只是,在梦里它们完全变成黑白,变成另一种虚幻的形式。梦中的弟弟总是比我想象中要小许多倍,他时常漂浮在一片茫茫的水中,只露出一颗小小的圆脑袋,两只鱼一样的眼睛闪闪发亮。此外,似乎永远也看不出他的忧伤和痛苦,他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或者是我还没有清楚地看到),他虽然孤单却从来对我无所乞求的,只是慢慢地游弋并靠近我(想要跟我打个招呼吧)。有时,随着他游动的身体,我依稀发现他的手和脚都消失了,只有一条在水中灵活摇摆着的小尾鳍。我想弟弟大概真的就是一只蝌蚪转世,现在他从我们的生活中游走了,他要回到真正属于他生活的地方,因为它害怕被人们整天不停的呵斥。情况就是这样,蝌蚪刚刚生下的时候就被它们的母亲抛弃在水塘中,它们最终学会找到自己的妈妈,但那需要时间,很长。

我坚信弟弟一定会像蝌蚪那样游回到我们身边,找到自己的妈妈。

我甚至已经闻到了这个城镇上空正飘散着一些尿布的味道,我开始迷恋那种气息,它使我真实地感受到一个幼小生命的存在。

那天我走出很远,最后连我也弄不清自己到底走到哪里去了。刘庆福塞给我的糖果足够我绕着这座城镇转上两圈。我奇怪地感觉到糖对一个人的作用,有时候它甚至能代替麻醉剂,让人在甜蜜与回忆中无限徜徉遗忘痛苦。吃糖的感觉让我总有种亲近弟弟的可能,我觉得弟弟那尚未沾染尘埃的小手正慢慢地朝我伸过来,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只是用他的小手一遍又一遍地触摸我的皮肤乃至灵魂深处。

于是,在来去之间,我无数次将一块石头一只摇着尾巴的狗或一株在风中轻轻摆动的小树幻想成我的弟弟。弟弟几乎无处不在,可他究竟又在哪里呢?

我不经意间发现,只要看见糖或听到与糖有关的事情,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怀想起丢失在外的弟弟,而且这种奇怪的回想总是来去匆忙,就仿佛是在一摊白色的液体中流淌着的飞蛾,速度快得让人不堪回首。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快要忘记弟弟长什么模样了,这种感觉令我诚惶诚恐。我从一只破木箱里找到那些弟弟曾经用过的尿布,这是他留下的所有记忆。我把尿布一片一片叠起来蒙在自己的脸上,我希望自己能很快地回忆起来。但我渐渐地失望了,弟弟在我的脑海中最后只剩下一双畸形扭动着的小手,那手似乎试图抓住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能抓住,或者,他根本还不具备抓住任何物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