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蓝丫的沙包突然飞起来,正好砸在我哥的屁股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我哥立刻火冒三丈,好像他的屁股上着了火。我哥简直怒不可遏地朝蓝丫扑上去,一把就揪住了她的羊角辫,用力撕扯着,嘴里愤愤地嚷,我让你踢让你踢!
蓝丫顿时痛得尖叫起来,但她也不甘示弱,乘机伸手去抓我哥的脸,蓝丫的指甲又尖又长,一下子就把他的脸抠疼了。我哥恼羞成怒,干脆把蓝丫摁倒在地,同时骑到她的身上,用手使劲扇她耳光。他们俩根本就不记得去找弟弟的这件事了,就那样旁若无人互不相让地扭打在一处。
我实在懒得搭理他们,这两个家伙总是那么没心没肺的,弟弟都丢了,他们还有心思在这里为一点点小事手足相残,我真希望他们彼此打死算了。于是,我就头也不回地朝前面一路小跑而去。我一边跑一边弟弟弟弟地叫个不停,每遇见一个过路的人,我就上前不厌其烦地跟他们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孩,并颠三倒四地给他们描述弟弟的小样子。
后来,我还是径自跑到那家医院里。医院早已经下班了,我是从大铁门下面钻进院子里的。可是,很快被值班门房里的一个老女人给挡住了,她长得就像传说里的老巫婆一样阴郁。她问我小孩你要干啥?我说我来找弟弟。老女人抽动着她那只鹰钩鼻子,目光凶巴巴的扫着我的脸,好像那里有一大团细菌。她对我说哪有你弟弟,赶快滚蛋!
我的眼泪都快急下来了,我苦苦央求她说,阿姨让我进去吧,我妈说她把弟弟放在医院的椅子上不见的,你就让我进去找一找弟弟吧!老女人没有再说话,她瞪着鱼眼皱着眉头,我想她可能正在思考该不该让我进去。哪知她猛地朝我伸出手来,像是要把我抓住吃了似的。但我毕竟是个孩子,身子一闪,她就抓空了,我乘机从她眼前溜走。老女人在后面大喊大叫,说小坏蛋,别让老娘逮住你!
但我并没有离开医院,后来我还是跟猴子似的从医院后面的一个破窗口爬了进去,一只手背让玻璃茬子划破了,鲜血汩汩地流着,我也顾不上疼,只是用舌头把血随便舔了舔。原来血的味道很甜的,像糖果一样。我爬进医院后就开始满世界摸索,走廊里面黑洞洞的,青霉素、酒精还有弗尔马林的混合味无处不在,让人恶心得想吐。
我在里面瞎转悠了老半天,后来糊里糊涂推开了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里面好像有几块半人来高的台面,靠墙还有两三张病床,都没有铺床单,人造革床面黑溜溜发着冷光。我乍一进去的时候,觉得有点儿阴森森的,我像盲人那样伸手摸着往前移动脚步,当我准备靠近其中的一张床时,脚下猛地被什么硬物绊了一下,就听咣当一声,我吓出一身冷汗。大概是放在地上的一只铁皮桶被我撞翻了,我急忙蹲下来,心里想着要把那东西扶起来。
我的手伸出去时,一下子碰到一团粘稠湿软的东西,我的手即刻又缩回来,与此同时,一股溷浊而又腥臭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子里。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碰到的是一摊类似于肠肠肚肚的软东西,我的手已血迹斑斑的了。我强迫自己镇定,然后不安地起身再次朝四周看。这时我的视线比刚才清晰多了,这一看不要紧,我不由地大叫了一声,就像撞到了鬼,觉得头发都一根一根地直起来了。在最靠里的角落的那张床上,我隐约看到有个人的形状躺在上面,一动不动的,人形上面苫着一条白布单,连头脸都被苫住了。我的脑子立刻呈现出以前在电影里看到过的一张死人的脸,狰狞而又邪恶,我似乎又连着叫了两声妈呀,同时拔腿往外飞奔。
有鬼呀,鬼来啦……快救命呀!
仓皇之际,我几乎连喊带叫,那种感觉真是恐怖极了,就像一条毒蛇在后面追我。我一口气逃到了后面的住院部,远远看那里倒是有灯光和人影。我的心狂跳不已,我恐惧地一次次回头朝身后观望,还好,没有想象中的鬼魂追上来。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直到跑进住院部的走廊里,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从头到脚出了一身臭汗。走廊里不时传来病人痛苦不堪的呻吟,偶尔有一两名女护士穿着白大褂在走廊穿梭。
我赶紧上前跟她们打听我的弟弟,护士翻着卫生球样的白眼珠,对我的问话带搭不理的。后来她们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一只手血糊糊的,另一只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还在滴血,她们才眨着白卫生球不无警惕地(也许她们把我当成那种不要命的小混混了)告诉我:小孩这里是医院,不是派出所,你要想找人的话,最好去找民警。
直到这时,我才相信,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也许,弟弟根本就不在这家医院里,他确实让我妈给弄丢了。
在弟弟丢失后的许多天里,蓝丫和我哥他们都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情。他们俩除了仇人相向之外,我哥继续装模做样地学习,而蓝丫则分明感到了一丝轻松,我隐约听见她说过这样的话。
哼!少一个哑巴也没什么不好!
我非常清楚她的真实意图。
这下蓝丫终于解放了。她再也不用使性伴气地给弟弟洗尿布了。
几天后,我妈打算去厂里报到上班,食品厂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的生产。我听见她跟蓝丫唠叨着,我不上班难道你们几个都等着喝西北风呀!而情况的确是这样,我们家已经快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了。
那天蓝丫的嘴里很唐突地冒出这样一句话,她用不屑地眼神盯着我妈。那种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干吗还要生下他呢!
这话其实一直都憋在我的心里,可我始终没有蓝丫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把它讲出来。
那时,我看见我妈一脸的晦涩和痛苦,像是嘴里有一颗牙莫名其妙地掉进了喉咙里,噎得她半晌才缓过神来。她想从凳子上跳起来,但我不明白她为何又克制住了,她将下嘴唇咬得很紧,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她依旧不甘示弱。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蓝丫没有任何回答,她已经用片刻的沉默与僵持回答了问题。她以更加放肆的表情向房里的每一个人证明了她略占上风的气焰。
最后,她阴阴阳阳地说,反正是个哑巴,丢了就丢了呗,谁也没有怨你。
我暗地里狠狠地瞪了蓝丫一眼,她骄傲的神态和恶毒的说法令人伤心,我十万分地讨厌她说弟弟是个哑巴。就凭这一点,我觉得她应该受到惩罚。我相信弟弟并不是哑巴,他只是不愿意那么早开口讲话罢了,弟弟一定是个最坚强的孩子,他甚至在大人无数次狠下心来用手指拧他掐他都没有哭出任何一声。但我不知道弟弟现在到底在哪里,我只是担心他那样不哭不闹,别人会以为他是个死人,根本不会把他抱回家收养,或者忘了给他按时喂奶。
我妈多少有点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了。我能感觉到蓝丫把她气得够戗,可我妈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对付蓝丫的好法子。所以,当蓝丫蹦蹦跳跳跑到外面玩的时候,我妈只好一个人呆在里屋生闷气。
这时我哥却一反常态,他扔下自己手头的事情,钻进里屋去跟我妈磨叽。
我听见我哥添油加醋地说,妈你对她也太软了,她都要爬到你头上屙屎了!
我妈立刻被我哥的话刺痛了,她毫不客气地说,放你娘的狗屁,快滚出去。
我哥却厚着脸皮说,妈你就知道骂我,还不是看我老实好欺负。
我妈哼着鼻子说,反正你们仨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我这命咋就这么苦呀,你们谁知道妈的心呢,你弟弟丢了妈的心能好受吗?你们一个个都没良心!
说着,我妈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哥只好沮丧地从里屋钻出来,我觉得他纯粹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当我哥发现我正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故意把脖子拧了拧,好像在说老子天生这副德行,你能把我怎样。
其实,我并不想搭理他,我就是想不通,同样一母所生,我哥的心眼咋就那么坏呢。
我妈回厂子上班没几天,一个叫刘庆福的男人就来我们家做客。
那天我正在家里帮我妈绕毛线,她把我爸的一条旧毛裤拆洗了,她说要用这些毛线给我和我哥每人织一件毛背心。她说反正你爸一时半会也用不上。刘庆福进来的时候,房子里正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这个个头不太高的男人没有敲门就径直走进了房里,他的手里捏着一卷用牛皮纸包裹好的东西。
我妈先是一惊,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什么客人了。我爸走了以后,厂里的人个个都故意躲避着我们,仿佛我们浑身上下都长满了令人惧怕而又极具传染力的毒疮。所以,我妈在热情地站起身的同时,就忘了她手里的线团。那只紫红色的线团从她的手里滚落下来,线团最终停在刘庆福的两只脚中间的空隙处。
她急忙走过去去捡,就在她即将摸到那团毛线的一瞬间,刘庆福也蹲下了身体,我听见我妈哎哟了一声,事实上我已经感觉到他们可能会碰在一起。我心里直想笑,两个大人的脑袋撞在一起实在很愚蠢。我听见刘庆福像个孩子似的连声问没事吧!是不是碰疼你了?说着,他早将线团捡起来递给我妈。她的脸就在那一刻忽地通红一片,她应该为自己毛手毛脚的行为感到难为情,尤其整个碰撞的过程让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要说的是这个叫刘庆福的人,那天很快就准备离开,他除了将手里的那卷的确良花布作为探望我妈的礼物留下来以外,他硬是坚持从裤兜里掏出十几枚新旧不齐的粮票拍在桌子上。然后,他摸了摸我的脑壳,他说要听你妈妈的话。他的说法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我是个坏孩子一样。不过,我很快就联想到我妈,一定是她在外人的面前说了我们的坏话,所以刘庆福才如此放肆地跟我讲这种话。于是,我就气愤地跑出了院子,刘庆福似乎又跟我妈说了些什么,我听见我妈笑得很灿烂,我觉得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势利眼,那么一卷破布就让她笑起来没完没了,仿佛她八辈子没见过似的。
我只好独自在街道上漫无目的游荡,路过那家小商店的时候,我将头伸进去,我清楚地看到玻璃柜台里面诱惑我的仅有的几种食品。当我的目光落在那些我喜欢的棒棒糖上,我忽地难过起来。这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就像一阵无原无故的风突然就从平地卷了起来,让人来不及防备,它把我的心情吹得乱七八糟。我急忙从商店里缩回脖子,那一刻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瘪瘪的小脑袋,它在我的脑海中愈来愈大,最后压得我抬不起头来,我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有人从身后悄悄蒙住了我的眼睛。是四孬。又是他。
他说,瞧你没出息的样儿!想吃糖是不是?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我急忙尴尬地摇摇头,谁想吃糖了?我只是想看看。
四孬就把嘴撇到一边去,他趴近我的耳朵小声说,你要想吃我就有办法,你信不信?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脏了吧唧的脸,你有钱吗?
四孬颓然地摇头。
说心里话,四孬其实还是很英俊的,只是他的脑门上总闪着鬼点子,脸蛋上还有一些打架时留下的伤痕,让人觉得一点也不踏实。
四孬让我站在门外等他一会儿,就自个钻了进去,很快,他又出来了,他远远就给我使眼色,我开始不明白,后来我看见他撒腿往前面没命地跑起来,才醒悟过来。我害怕极了,就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下去。我们一口气跑到那条煤渣路上,回过头发现并没有人追上来。四孬从裤兜里变戏法似的取出几只棒棒糖递给我,我犹豫起来,我的两只手也悄悄藏在屁股后面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伸出手去。
四孬生气了,他妈的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号人!他深仇大恨般地剜了我一眼,你不要就是不把我当朋友!
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友谊的话,对于我来说也许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很久都忘不了四孬那时的眼神,有一点执拗,我知道我必须去接受,我只能去接受,即便这东西是偷来的,我没有选择,因为他愿意做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