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学校的师生没有人不知道的,我哥的班主任事先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老师在疑惑之际带领几名学生跟踪到了我哥并人脏俱获。这一切对于我哥而言是劫数难逃,那时他正和自己心爱的女同学光裸裸地纠缠在一间农民废弃的看菜棚里,他们还在他的书包里搜到了几只破旧的避孕套(是女孩的或是他的?不祥)和一本被学校多次查禁的《少女日记》的手抄本。我还隐约记得我妈在我们很小一点的时候,曾有过的警告:那种东西不是气球,你们小孩子家千万不要碰它。
也许,我哥最有理由痛恨他们班上那个女留级生的。据说这位女留级生上课思想从来都不能集中。她就像班里的每个同学的姐,她家的生活条件似乎比其他同学要好,时常穿着碎格子或小花底的上衣,在同学中如同一只花蝴蝶,显得漂漂亮亮格外扎眼。班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总是最先骚动起来,原本她就比其他人要成熟一些。
女留级生跟人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是咄咄逼人,尤其是跟男生在一起,眼神里似乎透着一股看不见的神奇的东西戳刺对方的神经,或许是她一再留级的缘故吧。她还习惯于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边说话边轻轻地不停摩挲,于是,男生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的嘴唇和脸蛋,她也因此更显得高傲和迷人。她是个对学习毫无兴趣的人,听说有一天她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自己的课本大胆地撕去几页,然后折成了纸飞机在教室掷来扔去。她说,我就想当留级生,要是让我一辈子都留级那该多好呀!
而且,她的确胆量过人,令大家刮目相看,她敢在试卷上肆意漫画某个代课的女老师,并且给她们画上胡须或夸张的二轱辘眼镜片,使那些受辱的老师恨得牙根痒痒。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哥竟然对这个留级生产生了一种难于启齿的暗恋。
我哥大概在很长时间都无法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他走在路上或坐在家里都恍恍惚惚的,多半时间用在发呆上。我哥整天想入非非,这种坏念头完全是由女留级生所造成的,因为她在那段时间又穿了一件十分惹人注目的崭新的水红色绒衣,这在当时简直令所有同学陡然一惊,衣服的领口有一道五寸长的铝拉练,闪着熠熠的白光,使她的颀长的脖颈和胸脯显得异常娇嫩。我估计她大概是故意将那拉练拉得较低,袒露出白得刺眼的光。她留级到我哥班上的时候,老师恰好安排她和我哥同桌。她的身上还不时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雪花膏味,可以想象,我哥完全沉浸在那种她所营造的暧昧不清的氛围当中,让他整天都魂不守舍。
我哥在某天课间时做了一件可谓生平最勇敢的事情,他将一张蓄谋已久的纸条神秘地塞给女留级生,这个细节是事发以后她招供出来的,她说是我哥先追的她。女留级生接过那张纸条后多少有些惊讶和娇羞的,但她毕竟是个老留级生,很快就显得镇定自若。我哥当时肯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他来说起码算首战告捷。
为了这次约会,我哥可谓是处心积虑。他连续几晚都彻夜难眠,我想他一定将每一个细节都一一设想过了,包括该怎样站立、走路、点头或微微一笑。也许,只要一想到她身上的味道,我哥就有些激动和意乱情迷。我并不知道我哥是否对自己的这种朦胧的觉醒和骚动感到忐忑不安,或者他还根本没有弄清楚见到她以后自己能做些什么。我总在想我哥大概只是想好好跟她谈谈,至于后面所发生的一幕肯定连他自己也吓傻了。
周六下午通常是不用上课的,我哥他们的约会就要如期来临,我哥出门前竟然乘我爸不在家偷偷喝了一点白酒,大概只有酒精才可以使男人一往无前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哥那时是不是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了?这很难说,至少我不敢确定。这是我看见他头一回偷着喝酒。在离家以前,我哥偷喝我爸的酒时的动作简直愚蠢至极,我想酒精一定刺伤了他的年少的气管和胃,但他很快就适应了,他只是突然从眼眶中涌出一串泪光,这令原本慌张的他更显龌龊。
我哥和女留级生约会的地点选在厂子外面的那片树林,那里长满了高矮参差的柳树或白杨,那时树叶已开始变得金黄,风在林间自由穿行。女留级生比我哥先到,她看着我哥一步步朝她走来,她的脸光灿灿的,很妩媚。这让我哥有点不舒服,仿佛他在复她的约会。我哥并没有按照预先设想的方案进行下去,事实上我哥一见到女留级生便把所有想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十分滑稽的白痴。倒是女留级生很主动地拽着我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拽我哥时只用了两根细嫩的手指,像在轻轻地牵引一根带着线的羽毛。
女留级生后来在自己的检讨书中写道,他俩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她塞给我哥一块又薄又长的泡泡糖,是上海益民的那种,糖纸上有个小囡囡嘴里吹出一个脑袋大小的泡泡。女留级生自己吹得很神气,她的脸蛋一鼓一鼓地像是一条正在呼吸的美人鱼,雪白的气泡在我哥的眼前噼噼啪啪破裂,那种白色的东西偶尔会粘在她的鼻尖或唇上。后来女留级生不知为什么突然站了起来,把我哥吓了一跳,我哥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他不无恐惧地对她说,你还是坐下来吧,当心让人看见。说话间我哥尽量朝四周诡秘地张望着,这一举动使他狐狸一样的面孔更加狼狈不堪。她却执拗地说,我就不坐。我哥问她她却红着脸神秘地冲他摇头。我哥只好无味地嚼那块泡泡糖。她看着他一个劲笑,她笑的样子让我哥更加摸不着东西南北。
你不会吹吗?你为什么不吹个泡泡让我看看呢?
我哥很尴尬地抿了抿嘴唇。
你们男生都那么笨,可好吹呢,不信我来教你。
女留级生说着,便将粉粉的舌尖伸出来,她很认真地给我哥做示范,一股水果香味便热乎乎地虫子般爬到了我哥的脸上,撩拨得他浑身痒酥酥的,可我哥依旧不得要领,腮帮子鼓足了劲,也还是没吹出半个泡泡来,竟不小心将嘴里的糖也吹到了地上。女留级生顿时乐弯了腰,正当我哥一脸窘迫看着她的时候,她却极其突兀地伏下身体在我哥赤红不堪的脸上亲了一口,她说,傻呀你。我相信那一瞬间我哥真的完全傻了,那是他所渴望已久的东西,但她这种突然奇袭的方式着实让他惶恐不安和胆战心惊了,他的脸顿时跟猪肝一样难看。女留级生却跟没事似的,她不无狡黠地说,我猜你肯定是第一次跟女生吃“老虎”吧!她的笑声永远欢愉傲慢并夹杂着很浓的挑衅味道。
有关他们俩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幽会,我哥只向老师交代了一些细枝末节——他完全吓傻了,变成一只惊弓之鸟,他几乎丧失了基本的语言表达能力。比较起来,女留级生则显得勇敢和直接得多,她甚至还坦白了那天她为什么会从石块上站了起来,而不肯再坐下来的原因,那纯属于一个少女的隐私,那年我哥14岁,而女留级生要比我哥大好几岁,同学们说她早就成熟得一塌糊涂。她的直言不讳令所有人瞠目结舌。她一本正经地对老师说,我那天来月经了,怕凉。负责审讯她的班主任老师脸猛地红了一下,她说这种事情有什么可讲的,这位同学你现在必须端正态度,要把你思想深处腐朽堕落的根源彻底剖析出来,一定要诚恳!要深刻!
我哥的学生生活至此宣告结束,他和那个女留级生同时被学校开除了学籍,谁都清楚一顿毒打正在家里等着他。惟一值得一提的是,女留级生似乎一点儿也不恨我哥,更没有将处分当作一回事,她离开学校的那天居然使劲在黑板上吐了很大一摊口水,她愤愤地说,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我家处在非常严酷的气氛当中。蓝丫那天倒显得格外高兴,我发现她吃饭的时候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我妈,而我妈一直为她的哭哭啼啼遭受我爸的痛斥。蓝丫的胃口好极了,她竟然破天荒地吃下两碗米饭,扔下饭碗她就跑到外面疯去了。
就在学校发生这次事件的第二天傍晚,四孬从外面风风火火跑回来。
四孬的脸上似乎凭添了几分沧桑的味道,短暂的旅途使他更加自以为是。有人还看见四孬的手里拎回一只黑色的小皮箱,没人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