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弟 弟(1)-西北往事(选载)

早先我们家确实有过一个弟弟的。

弟弟奶气十足的手指总是有事没事叼在嘴里,为此也屡屡遭受我妈的呵斥。我妈一定不喜欢小孩子这样做,她的手掌会突然间落在弟弟的脑瓜上,啪——,简直又响又脆。那时,你就能清楚地听到狼和狐狸的诡秘笑声,他们笑起来总有股让人恶心的夸张劲,假模假样的,好像他们开怀得不得了。

狼是蓝丫。蓝丫当然就是我姐。大家都一直管她叫蓝丫。为什么是蓝丫,而不是懒丫或别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我一直怀疑蓝丫到底是不是我姐姐,可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认真真地叫过她一声姐姐。我讨厌自己有一个什么狗屁姐姐。我的思想里一定有一种叫做重男轻女的东西在隐隐作祟。蓝丫的脑子里有水。这是包括我妈在内的所有人,对她的最有力的一种评价。她的所有功课从来都徘徊在及格线的边缘,不是58就是59分,连60分也是很偶尔的事情。

而我哥充其量,只能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狐狸。我哥这个人除了非常狡猾,在我看来他简直一无是处,不值一提。

当然,狼和狐狸都不知道他们各自的雅号,这是我私下里给他们起的。我只把这些名称告诉给四孬(虽然我知道四孬是个百分之百的坏蛋),他的肚皮都快笑破了,他说我这个人损得邪乎。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还想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弟弟,让他也分享快乐,可他太小了,小得就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蝌蚪。弟弟总是给人一种懵懂的不停寻找什么的模糊印象。他生下来一只眼睛就有点问题,像患有很严重的白内障,眼球被一层可怕的白色覆盖着,街道的老太太管这叫玻璃花。最要命的是,他或者还是个小哑巴,打生下来就不出一声,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弟弟降生不久,那场令所有人都望而生畏的、甚至有些摧枯拉朽的风潮,终于在陋鄙不堪的街巷和呆头呆脑的人群中隐匿了声迹。这时我爸尚未归来。当初我爸离开家的情形简直就像一场噩梦,我们谁都不愿意多想。惟独弟弟的降生,却叫人难以忘怀。

其实,弟弟刚生下来不哭也不闹,乖极了,只是偶尔地转动一下笨拙的蛤蟆一样的眼珠。当时我们都在家,我们听见来接生的两个女大夫小声嘀咕着什么,直觉告诉我们那大概跟弟弟有关。我的心就咯噔一下,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沉重从胸口爬了上来,然后停在嗓子眼里扑腾不休。

我妈并没有听见,分娩后的虚弱让她看上去像一片脱水的干菜叶,她的整个身体突然间瘪得不成样子。昨天我还分明看见她挺着西瓜一样溜圆的大肚子,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可就在刚才她大喊一声之后,顷刻间像耍魔术一样,那个巨大的肚子就被剥鱼肚似的掏空了。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感到的惊讶,我无法相信一个孩子是这样到来的,或者,我不相信自己也是如此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看到了血,鲜红的血,太多太多的血奔涌流淌,而不是魔术师手里经常使用的四四方方的红绸布。更令我吃惊的是,我妈在生产时的姿势,又丑又怕人,她的两条腿撇开的样子难看极了,像是快要从中间裂开似的。她的嘴里被大夫塞上了湿毛巾,嘴唇咬出了血印,塞上毛巾的她更像一个被歹徒绑架的受难者。在那一刻,生育这种痛苦的表象永久地殖根于我的记忆,那是一种虽生犹死的记忆,是毁灭与新生的决斗,简直就是残不忍睹的温馨。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我还可以肯定,我的恐惧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不断蔓伸的。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弟弟,这个简单的问题一直困惑了我很多年。我妈生孩子的情景,总让我跟电影中某个遭受严刑拷打的革命女战士联系在一起,比如江姐,再比如韩英,那种生与死的扭曲和撕心裂肺般的号叫,真让人永生难忘。

其实,分娩对于我妈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她在生弟弟之前已经生过我们三个孩子了,但弟弟的出生却让她备受艰熬。因为弟弟的到来是以一只沾染血污的小脚丫伸展到空气中的。弟弟便是带着一股特殊的腥热气味来到这个陌生的家庭。

这个倒着出生的人就是我的弟弟。他的出生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事件,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某种致命的影响,他的确是个不幸的孩子。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是老天故意要跟我们每一个人开这过火的玩笑。他的确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实际上,我们根本无法理解我妈的这一次磨难,整个过程漫长地像一次长途跋涉,或者,更像身处险滩任凭惊涛骇浪一次次向她呼啸而来。我看到的只是弟弟被大夫从血泊中高高举起来的鲜红的样子,他像一只别致而又令人恐怖的血肉玩具,他的到来显得突兀而又傻里傻气,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个小怪物,我妈的肚子里怎么可能长出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呢?生育本身使我们感到无比困惑和恐惧。

我们真的被弟弟古怪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他的脑袋瘪得像被汽车轧过似的,浑身血迹斑驳,皮肤皱褶不堪像个老头。我不知道自己刚刚出生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但我觉得他的的确确是个奇怪的小不点。

我要说的是,弟弟的出生没有给我妈带来丝毫的乐趣,他似乎对自己的到来有些幸灾乐祸,他把每一件在别人那里原本顺理成章的事情都掉了个个,好像偏偏要同我妈作对似的,或者,至少是想考验一下我妈的承受力。可我妈似乎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打击,我爸离开时我妈哭得死去活来,一切灾祸都来得异常凶猛。而就在我妈基本上恢复了往日容颜之时,弟弟很唐突地来临并给她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

我妈生下弟弟后两只乳房在很长时间里都干巴巴的,一点奶水也没有,她像一只倒空了最后一滴水的橡皮鳖子,这让她陷入极为尴尬的境地。她虽然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寻了许多偏方,却依旧无效。所以,我总担心弟弟随时会饿死,因为他在出生后的三个月里几乎没有哭过,他成天躺在襁褓里,两只手在眼前拧麻花似的晃来晃去。

那天我看见我妈把弟弟从床上抱起来,她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弟弟的脸,看上去有些凶恶。

你是哑巴吗?你为什么不会哭啊?

弟弟根本没有看她,他的玻璃花一样的眼珠很木讷地转动并远远地飘向窗外。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妈看看弟弟,又看看窗外。她多少有些气馁,我听见她大声嚷起来。

早知道你是个哑巴,我生你的时候就该一屁股碾死你!我妈已经不止一次说这样恐怖的话了。用屁股压死一个小孩子,我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妈说完气话,把弟弟狠狠地撂在床上,声音很响,像一块砖头落地,即使这样,弟弟还是没有一丝声响。弟弟很坚强。他的坚强似乎与生俱来。

我妈气急败坏地冲蓝丫说,你难道是死人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不知道给他换换尿布吗!大人的愤怒永远都施加在孩子身上。

蓝丫急忙跑到外面取干尿布,弟弟生下来后,这份体面的工作就光荣地交给她,那些花花绿绿的尿布全部由蓝丫来清洗晾晒的。我哥很狡猾,这种时候他居然能安静地坐在桌前装模做样地复习功课,我只好给蓝丫做帮手。

在家里我们都要替我妈做很多家务事,可在学校里我们几个并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因为我爸是个有严重问题的人,我们就不可能像别的孩子那样无忧无虑随心所欲。

他们说这跟成分或历史有关,历史究竟是什么,我至今也搞不清楚,但它总跟我爸的那只令我厌恶的小号纠缠在一起,我们总误以为我爸小号所发出的那些声音就足以构成重大的历史问题了。我们还被告知,就是像我爸这样的一撮人把历史给搅乱了。我想谁都该知道,历史当然不能乱,也不允许乱,历史的车轮要是真的乱了套,跟天塌下来有什么两样?天又怎么能塌呢!我爸这种人理所当然要受到历史老人的特殊惩戒,直至他低头认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