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弟 弟(2)-西北往事(选载)

在那些年月里,我们三个人的眼神中总漂浮着一种饱受欺凌的饥荒,但这种味道并没有持续太久。

首先是蓝丫,她在某个不起眼的日子里突然变得活泛起来,据说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老师一个严重的下马威。她对老师的态度足以证明,我们并不像大家想象中那样逆来顺受,或者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

那次滑稽而又荒唐的事件终于发生在蓝丫的班上。我当然没有机会亲眼目睹这场龌龊闹剧的现场,事后才听说有人在蓝丫她们的教室讲台上屙了一摊大便,教室臭气醺天,一群苍蝇飞得兴高采烈,更为下作的是班主任头天落下的教科书就盖在那摊粪便上,和秽物粘在一起的那页,居然是《毛主席语录》和我们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

这次事件顷刻之间成为举校关注的焦点,因为这看似针对一个教师的恶作剧,其实质是带有某种恶毒攻击领袖和反革命企图的有预谋的行动,子弟学校人心惶惶,惟恐受到株连。课被迫停了下来,罗厂长和子弟学校领导三番五次到教室挨个了解情况,每个人都成了不可排除的嫌疑者。学校普遍认为蓝丫的嫌疑最大,这种断定最直接的依据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用电影里的话说,小偷的儿子永远是小偷,而法官的儿子只能是法官。还有,在事件发生的前一天下午,蓝丫曾被她的班主任老师在脸蛋上用红墨水画满了红色的圆圈并罚她站在操场上(理由是她上课打瞌睡必须给予警戒)。

蓝丫却始终理直气壮。

哼!真要是我的话,我就把屎屙在老师家的锅台上,我才没有那么蠢呢!再说,我从来没有一大早晨屙屎的习惯,不相信你们可以去问我妈!不嫌麻烦的话你们还可以去问问我爸,他老人家一定会告诉你们是谁干的!

老师们都笑哭不得。我不敢确定这件事是不是蓝丫亲自干的,但我隐约觉得她有这个魄力,就连我妈她也敢对着干。她会指使某个男生去做,在这一点上,蓝丫绝对是个天才,她一点也不傻,她的屁股后面有一个排的追求者呢,而且个个都表现出随时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两肋插刀。

基于上述的事实,蓝丫又被大家重新认定为绝对无法教育好的五类分子后裔。对于像她这种死不悔改的学生他们选择了无视她的存在,他们都与她保持距离,他们妄图用这些卑劣的手段打击她的不驯和傲慢。蓝丫从此就再也不用去上学了,老师认为让她坐在教室里纯粹是一种浪费。当然,我们也在所难逃地受到株连。同学们见了我老远就躲开了,仿佛我得了传染病。

蓝丫整天在家里无所事事,她对我妈的生育似乎没有任何兴趣,至少没有足够的同情心,她甚至在我妈最痛苦的时候,都表现出令人惊讶的无动于衷和幸灾乐祸。她通常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地走进伙房,然后将锅台或案板上的每一件物品弄得叮当乱响。她做出的饭也总是半生不熟,不是忘了撒盐,就是忘了倒酱油和醋,总之,她对做饭这样琐屑的工作过早地落在她的头上感到深恶痛绝。

我有一次亲眼看到我妈训斥过她之后,她在盛饭的时候很恶毒地朝我妈的碗里吐了一口白唾沫。那一刻,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秘的快慰,那种报复后的笑容让我在以后每每捧起饭碗都感到惊惶和恶心。她给弟弟洗尿布更是敷衍潦草,她对弟弟的怨恨更是由来以久。

蓝丫通常丢下饭碗就溜到外面疯野去了,直到很晚才肯回家,可我妈根本管住她。我不清楚她整天都在外面忙些什么,反正,她呆在家里的时间很有限。她在家的时候多半是对着镜子发呆或跟我妈针锋相对。我又总觉得我妈好像挺怕她的,说不清是什么理由,只是错觉吧。

我哥素来是个狡猾的狐狸,他从不与我妈发生任何正面冲突,他总是习惯用一种笑嘻嘻的无赖眼神看着我妈,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但他对时间把握得实在太差,或者他压根就是一个没有时间观念的人。

整个晚上你都能看见他坐在饭桌上,四平八稳装腔作势地忙碌着,那架势很像一名资深的学者在进行一项科学研究。但到了大家都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他的作业通常勉强做完一多半。于是,在我妈的怪怨声中,就能听见我哥很不严肃的笑声。我讨厌他那种缺乏阳刚的声音。我又感到奇怪,我妈从来都不真的冲他发火,恰恰相反,每次他充满讨好和伪善的声音,竟都让我妈情绪释然地变得宽容起来,好像他从来都不曾惹得她真正生过气。我逐渐开始相信那句话,人心真的是长偏的,我妈至少是这样的。

我哥有时候也找出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来搪塞一二。他说满房子都是尿臊味,让人怎么安心学习呢!不过,这些话从来不当面讲给我妈听,他知道她是不喜欢听这些牢骚的。他是个无折无扣的老滑头。

蓝丫坐在地当间清洗尿布的时候,我就得跑到街上给弟弟打牛奶。我经常拿着那只空葡萄糖瓶子在街边漫无边际地游荡。有时候我会看见瓶子里还残留着一汪乳白色的液体,那种液体总让我垂涎欲滴,我通常会拔去瓶塞,将头仰得高高地,然后津津有味地吮吸瓶里最后的奶液,牛奶的味道真的又香又甜。

从那时起我对白色的东西产生了一种依赖与憧憬,也包括皑皑的积雪。每年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就被一种遥远而又紧迫的声响左右着。我爸就是在一个冬天的清晨被他们带走的(几乎是从温暖的被窝里揪走的),我们哭喊着从家里撵出去,我爸已经被他们扔进军绿色的卡车厢里,两个背枪的家伙正抓着他的胳膊按住他的头。汽车开动了,我爸的身体跟着车身剧烈摇晃着,他摇晃着佝偻的背影距离我们越来越远。

当然,我也会主动地给弟弟换换尿布,他总是半闭着眼睛,弟弟屙的其实一点也不臭,大多的时间像一摊黄连素的水溶液。我的手在接触到弟弟的屁股蛋时,突然有股很强烈的冲动,我决定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弟弟究竟长什么样,但我很快就惶遽起来,我被弟弟屁股蛋上的斑驳青紫的印记吓得魂不附体。

我猛地联想起我妈无数次抱起弟弟,并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追问,你为什么不哭呢!你是哑巴吗!哭!你给我使劲哭呀,你这个孽障!要你有什么用处?我立刻愕然了。我重新仔细查看弟弟屁股上的那些人为的痕迹,我的眼睛渐渐地暖热起来,那热量倏忽传遍周身,我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颤栗作用着,它让我体会到了恐惧的力量对一个孩子的巨大震慑。

哦,弟弟你为什么不哭呢?难道连哭也有这么艰难吗!你就当是行行好哭一声吧!我真的越来越觉得,他跟水塘里的小蝌蚪一模一样,它们就是那样一声不响懵懵懂懂,直到长大的那一天。

那以后我时常在睡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梦中总会有庞大的黑色向我扑来。那时我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处都被一双女人的手,还有尖锐的指甲掐拧着,那种疼痛是我无法形容的,让我越来越没有做梦的勇气。

我妈终于同意让我抱着弟弟走出家门。

那天真是一个好天气,我听见成群结队的鸟儿在树头或天空中鸣叫,它们叫什么我听不懂,但我仿佛觉得它们是冲着弟弟和我而来的,因为我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欢快的鸟儿了。小鸟在前面带路,这可真是美好的一天,好得让人难以形容。

我很小的时候就梦想自己变成一只天上的鸟,哪怕是一只麻雀也好,因为鸟可以自由地飞来飞去,关键的时候,我可以飞上天,他们谁也别想纠缠我。这种近乎痴狂的想法总是让我表现出郁郁寡欢的模样,因为我永远也无法让自己变成一只鸟,哪怕是一只人人讨厌的麻雀。所以,当我抱着弟弟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快活的小鸟。

我妈的样子并不像我这样欢乐,她甚至有些犹豫不决,走了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她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吧。我不明白她说这话的真实含义,我只是想她大概是忘了带什么东西。但很快她又从我的手里将弟弟抱过去,然后步态迟疑地继续往前走。

所里的民警当时接过户口薄仔细地查看一番,便问弟弟叫什么名字。我看见我妈至少愣了30秒,以至于那位民警同志用力敲打桌面时,她才回过神,她的脸上表露出很尴尬的犹豫,事实上连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该给弟弟起一个什么名字才好,或者,她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妈当时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叫啥好呢!随便什么吧……他爸也没有来得及给他取个名字,干脆叫……叫他张哑巴算了。

我想那位民警叔叔一定是听错了,或者他认为我妈已经说出了弟弟的名字。于是,他龙飞凤舞地在户口薄添上“亚”字,当然他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口”字旁去掉,而民警叔叔根本不知道那只是我妈一时信口而出的怨言。

我跟我妈抱着刚刚有了名字的弟弟回到家,一进门我妈就吹胡子瞪眼睛的,因为蓝丫正在家里照镜子臭美。她当然是在照镜子,因为照镜子一点也不费脑子。这对于一个没长脑子或大脑不健全的人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且,她还用一根烧得滚烫的钎子不停地烫卷她的刘海儿。她就是这么爱臭美,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房子里弥散着那种毛发烤焦的难闻气味,好像蓝丫不是在烫发,而是在很专注地燎一只羊头。其实,像蓝丫这样的女孩在我们食品厂比比皆是,她们上学时心不在焉,在子弟学校勉强混完初中便在家窝着等待业机会。或者,她们中有的干脆就到街上去当小阿飞,学抽烟酗酒打群架偷鸡摸狗,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现在,蓝丫已不用念书了,她有大量的时间需要打发,包括用一根烧红了的钎子没完没了地折腾她那头黄毛。她这种无所事事的样子总是令我妈大光其火。

说起来蓝丫的确喜欢臭美的,不管有事没事,她总会面对着家中那块唯一的半拉镜子照来照去——那块穿衣镜还是很早以前,我爸在一次醉酒后同我妈吵闹时打碎的。事实上,那些年爸妈们总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争吵不休,哪怕一丁点事情都会弄得脸红脖子粗的——蓝丫看着镜子里的人,仿佛里面是个从天而降的仙女,而惟独不是她自己。蓝丫的寂寞跟镜子里的美丽有关。我估计镜子里的蓝丫大约忽略过这样一种事实:现实跟镜子之间毕竟是有距离的,靠得太近或离得太远,都会使人产生错觉,物我两忘,而且容易破碎。这很危险!后来的一切证实了这种危险,而我又绝非杞人忧天。

我妈当即就把弟弟屙脏的一团尿布甩给蓝丫了。我妈气冲冲地说,姑奶奶你能不能干点正事,你除了会烫你那几根骚毛,就不能帮我干点家务活么!也许,在我妈看来,洗尿布这件事是对蓝丫的臭美最有力的惩罚和打击。

蓝丫一直冲我妈翻着桀骜的白眼,并使劲皱着眉头,鼻子一抽一抽的。趁我妈转过身去的时候,蓝丫以最快的速度异常厌恶地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孔,好像弟弟的尿布有剧毒似的,让她避之惟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