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化喋-蝴蝶梁祝

晨曦微微,一片淡淡袅袅的雾,整个笼罩住祝家庄。

这一天,公元374年,晋孝武帝宁康二年,早春四月里的第一天,是祝英台出嫁的日子。昨天晚上,祝英台一边喝酒,一边回忆着从前的一幕幕往事,早不觉醉了。她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府中上下的人们都在忙碌着,而来迎亲的马家的队伍,也快要到了。

祝英台从来都没有像这天一样,内心充斥着一种平和与宁静。她坐在屋子里,一大群丫环帮着她梳头,换上色彩鲜艳的衣服,她一动不动,也不向镜子里的自己看上一眼,仿佛出嫁的不是自己,而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似的。

事实上,这的确也不是她的心愿。她从两年前由碧鲜岩回来后,就对天下的男人失去了信心。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对他们抱有多大的希望过。如果不是那个奇怪的梦,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半步,她宁愿一个人孤孤单单,就这么花开花落,无声无息地终老一生。但是,因为那个梦,她出去了,去寻找自己前世宿命的爱人。这一去就是三年。她找到了那个人,但却带着更大的伤害,失望与痛苦回来了。她与他约好在“七夕”之期,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来聚首,但是他没有来。他一直到两年后的一天,才突然出现在楼台。他们见面了,她恢复了女儿的身份,原本指望和他说说自己这些年来的相思之苦,他却匆匆而去,回他鄞县的衙中去了。他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只是给自己来了一封信。这让她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更加失望。

在后来当她的父母给她说马家提亲之事的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主宰着。她从那时起,开始相信命运了。她不再重视自己,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应该交给上天,因此,她不再反抗,做什么事情都变的顺其自然。正如现在,她是一个马上要出嫁的新娘了,她除了默默地接受众人的摆布,不,是接受命运的捉弄,她还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做,因为,她已经做的太多了。

银辛走进来了。她要和祝英台一道嫁到马家,因此穿得也颇漂亮,新鲜。她现在是一个大姑娘了。如果不是因为身份的关系,她甚至并不比祝英台逊色多少,甚至在温柔、女工方面,还要更胜一筹呢。只是因为身份下贱,她便终生只能做一个别人的跟班,可见,美丽也是有着高下之分的。她进来了,走到祝英台的身前,问道:“公子,老爷让我来问一问——”

她的话刚说出口,旁边的一帮丫环就笑了起来,说道:“银辛,小姐现在打扮得这么漂亮,你还在喊她公子呀?都一两年了,还没有改过口来吗?”

“瞧我,瞧我,”银辛自己也笑了,对祝英台说道,“我怎么越来越糊徐了,老是觉得好像还是在碧鲜岩读书那一阵子,一张口,总是‘公子’‘公子’的,小姐,你说我的魂是不是丢在那里了?”

“胡说,人的魂哪儿会丢?”祝英台看了她一眼,她是和银辛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来又一直朝夕相处,互相之间的感情,虽然说是主仆关系,实则像姐妹一样。因此,这次她能和自己一道去马家,实在令祝英台很高兴。

她说,“不过,现在我还不是马家的人,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公子’的好,等到了马家之后,再改口吧?”

“是,”银辛答应了,一边又说道,“老爷让我来问一问,马家来人说,一共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旱路,另一条是水路。若是走旱路,新人得在路上歇两宿,新郎官前来迎娶,跟着花车走,路上略略有一些不便。如果是走水路呢,顺水道而下,差不多三天的时间,新娘在船上,一切像家里一样。新郎就不必到我们家来了,水路离马家有二里路,他们家有码头,自在那儿迎接。不过,他们问咱们的意思,老爷说这件事,让我来问公子。”

“这还有什么问的,走水路就是了,”祝英台心不在焉地回答说,“难道咱们还要在路上住旅店不成?”

“好,咱们走水路,”银辛说道,“我这就跟老爷说一声。”她就出门去了。这边屋子里,众人替祝英台打扮好,也自去忙碌别的了。

屋子里只剩下祝英台~个人,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一些恍惚。自己刚才和银辛说了什么话,她竟然已经记不得。好像银辛来问自己怎么走,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她记得自己当时正烦着呢,原本想说:“我怎么知道走旱路还是走水路,这样的事情,也来麻烦我?”可是,话一到嘴边,不知怎么就变了,她觉得很是奇怪。“我这是怎么了?”她暗暗问自己,“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结婚。

出嫁,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啊!可是,我的心情为什么这样平静,好像一点高兴,或者悲伤的感觉都没有,像在做一件平常的事情,而这事情的结局,自己又是早已知道的,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公子——”她正在呆呆地出神,忽然银辛进来了,吓她一跳,“你怎么也不敲门进进来了,想吓死我呀?”

“公子,船都准备好了,”银辛对祝英台的无端发火,并不感到怎么吃惊和意外,她只是走上前来,轻轻地说道,“咱们是不是这就走?”

“嗯。”祝英台答应了一声,却不起身,只是若有所失地看着一只从屋顶上吐丝,沿着长长的丝线爬下来的蜘蛛,仍旧出神。

“公子,你是不是又在想念梁公子了?”银辛见左右无人,遂大胆地说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公子和梁公子,才是真正天设地配的一对。”

“谁想念他了?”祝英台却忽然被激怒了,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银辛一眼,说道,“我早许配马家,是马家的人了,你还说这些无聊的话来干什么?从今天起,在我的面前,连一个‘梁’字都不准提,否则,我就不让你跟着去马家了,知道吗、‘”知道了,“银辛回答说,她又何尝不知道祝英台的一番心思,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不过是徒增伤心而已,一切都是于事无补的。因此,她也就放弃了最后的努力,只是劝道说,”那么,公子,咱们这就上路吧?“

祝英台点了点头,她们就出来了。在大堂中,祝英台对父母盈盈地拜了了下去,恭恭敬敬,一连磕了九个响头。这哪里像出嫁,简直就是生死诀别的大礼。母亲早哭的泣不成声,父亲也别过了头,只是冲祝英台轻轻挥了挥手。银辛过来搀起祝英台,将大红的盖头给她蒙在头上,她们这便出了门,来到码头上了大船,在一阵鞭炮轰响,锣鼓喧天中,大船起了铺,扯开帆,渐渐远去了。

这一天早上,走的时候还风和日丽,但没有走出多远,天便阴晦了。四月的天气,原不该是这个样子,大家都说可能是雷阵雨吧,下过一阵就会停的。然而,这天下午的晚些时候,雨确实是下来了,又是打雷,又是刮风的,也的确是雷阵雨。但是,这雨一下起来,却是再也不肯停,一如春天的眼泪,缠缠绵绵,无休无止。

这场突然而至的雨,一下便是两天。到了第三天的早上,原以为雨该停了,可是出船舶来一看,这雨反而下得更加大了。那种劈头盖脸的样子,简直好像不是自己从天上落下来,而是有人在拿瓢和盆,恣意地向下拨一样。掌船的是一个老梢公了,连他都说自己行船数十年,还没有见在春天里下过这样大的雨。大家的心情都像这阴沉的天似的,忧郁,沉重,一切都在预示着不祥。

祝英台却仍旧端坐在船舱中,一点慌乱的意思都没有,下雨也好,刮风也好,似乎这一切都跟她毫不相关。

她是他们这一行中的主角,是新娘子啊!她连自己都觉得奇怪,这是为什么,难道真的像那个奇怪的梦中所暗示的,自己的前世是一只蝴蝶,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过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爱人。如今,她的爱人早已找到,虽然没有在一起,但是他们早晚可以在一起。她现在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已经完成,必须尽快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去了吗?或者这一场奇怪的大雨,根本就是为了迎接她回去的。她将在这一场奇怪的雨中,在江水里翻船葬身,亡命于此,结束自己的人间之旅,然后自己就可以回去了?她就这样想到了死亡。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子,在自己出嫁的路上,在自己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却突然想到了死亡。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一种怎样残酷的美丽,一种近乎狂野的、执著的、粗暴的诗意。这也是最无可奈何的事情。世界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你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必须接受这一切,这是没有选择的。你别无选择。她对自己说。

果然,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就在祝英台这么想着的时候,外面的江心中,忽然风浪大作,那滚滚的江水,一层层地卷上来,船根本就不能前进一步。艄公把帆下了,还是无济于事。巨浪滔天,雷雨如注,三四尺高的江水,一阵一阵,只是没头没脑地向船舱中灌进来。一船的人都傻了眼,只是死死地抱住船上一切能抱着的东西,闭着眼睛,谁都顾不上新娘子了。这时,祝英台却不害怕,自己伸手揭去头上的大红盖头,然后不慌不忙,神色安详地自船舱中出来,来到甲板上。船摇摆不止,往前后看,白浪一个接着一个,一直抵靠到天际。由左右看去,左边隔江,只是有一层层的巨浪在扑来,根本望不见什么。右边江岸,确实离得不远,有大约几十户人家,被一排排的大树挡住了。狂风吹动着树的叶子,来回摇摆。在这隐约的空隙中,一座平地拔起的小山凸了出来,映进祝英台的视线。

“船家,借问一声,这是什么所在?”祝英台此时,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知道自己今日,不免要毙命于斯。因此,她想自己最后的时候,可不能连这儿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那么稀里糊涂地,香魂一缕,逐波而去。

她用手指着对面的小山问道说,“那座山,又是什么山?”

“这个地方,叫做九垅墟,”艄公见祝英台一介女流,娇滴滴的一个新娘子,居然不怕浪涛汹涌,连忙一边拿来雨伞给她遮上,一边回答说,“那座山,叫做清道山。过了此山,前面便是鄞县地界了。”

“鄞县?”祝英台一愣,不由地脱口问了一句,说道,“你可知道鄞县衙中新来了一个县令,姓梁?””“原来姑娘也知道这件事情呀?“艄公看了她一眼,说道,”实不相瞒,月余之前,鄞县是新来了一个县令,叫做梁山伯,可是,他来后不久便一病不起,后来就去世了。他在临终时候,遗命说:“清道山九垅墟,是我葬身之地。‘说罢便呕血而死。说来奇怪,他的坟茔自从立在这里后,便常有怪异之事发生,比如——”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可是,祝英台已经听不到了。她只是在心中哭泣,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攫住了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这风,这雨,这滔滔的江水,她的神思恍惚,她的难言的奇妙心情,这所有的一切,她都明白了。原来都是命运的安排,原来冥冥之中,那种神奇的力量一直在主宰着这一切,从来都不曾消逝过。从一开始,这最后的结局便早已注定。一切事情,都在按设定的样子,顺利地发生着。她哭了。她在离开碧鲜岩两年之后,在自己婚礼的这一天,又一次哭了。她为梁山伯而哭,为自己和他那坎坷的爱情而哭泣。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风也小了,江水平静了。

祝英台吩咐让船靠了岸,大家都在忙着收拾行装,重新整理船上的物品。祝英台却带着银辛,来到清道山下。

这里是一处山谷。在谷口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祝英台和银辛一径走进去,树木分开,出来后便看到一处高高的山坡。在山坡上一座孤孤单单的新坟,正矗立在那儿。一块高大的石碑,走近~看,上面几个大字:“梁氏山伯之墓。”

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坟墓又是新立的,周围的上早被冲得零碎了。一道山洪从上面沿山势冲下来,在梁山伯的坟墓上很快现出了一条小小的土沟。

“梁兄——”祝英台早不能自抑,从看到梁山伯之墓的那一刻,她就在流泪。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扑通”跪了下来,一颗芳心在滴血。她只是觉得自己像在梦中一样。她仿佛是一只在雨后山中飞舞的蝴蝶,在一处山坡上,看到一座千疮百孔的坟墓。一个穿着红嫁衣的新娘,在坟墓前,跪在泥泞的黄土中,哭得像一个泪人一样。那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啊,她头上新挽堆云髻,红丝线,金钗翠钻。上身穿桃红色统绸衫子,绣了五彩的蝴蝶,盘绕在衣服边上。衣服前后,绣着牡丹花。下身穿了杏黄裙,足踏风头履。这样漂亮的一个新娘,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她哭得这样伤心,究竟发生了什么?

洪水冲下来了,越来越急。那座坟墓的顶上,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这座山坡,也因为土质松动而激烈地颤抖着,但是,那个姑娘,她为什么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她在哭诉着什么?但听道是:“不见梁兄见坟台,呼夭号地哭哀哀。

英台立志难更改,梁兄啊,不能同生求同死——“

“豁啦”,一声巨响,滚滚的山洪将半边的山坡都冲塌了。那座坟墓也一下子从中间裂成两半。一瞬间,天地变色,风云突起,那个姑娘就在这一刻,忽然跃起来,跳进了那裂开的坟墓中,然后,更大的洪水挟着泥石,以不可阻挡、吞并一切之势倾倒下来,整个的山坡都被席卷而去,什么坟墓、新娘、树木,突然都不见了,就像一幕幻象,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似的。

天地重新,山中的风徐徐吹来,这只美丽的蝴蝶觉得惬意极了,于是它便展翅飞去。在身后,好像有一个小姑娘山脚下如歌如泣,隐约听得是:“彩虹万里百花开,花间蝴蝶成双对。

千年万代不分开,梁山伯与祝英台。“

“那是什么,是在说我吗?”它听了,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孤单。正好这时一抬头,看到前面的山谷中,有一只大大的黑蝴蝶在独自飞舞。它于是就飞了过去,和那只蝴蝶一道,飞进了山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