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我们已经抵达终点。我们将在这个地方作最后的一次约会,燃完最后的一炉香屑,喝完最后一杯酒,或者是品尝完最后的一碗香茗。这是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如果说我在这篇小说的一开始,是作为主人在迎接你们的到来,那么现在,当离别的钟声敲响,曲终人散的时候,我留在这里,便是只为了奉送你们远去。
当十年之前那个像噩梦一样冬天的夜晚,不可挽回地成为过去后,我被投进监狱。我被捕了。
我在那个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铁门、铁窗、铁栅栏,我自己的一双手,也被一副冰凉的铁铐锁住了。
这是一个铁的世界,我发了疯一样跳起来,喊着:“放我出去!”我只喊了一声就不喊了,因为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到。我的嗓子早喊哑了。
我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足足有20平米那么大,屋顶很高,靠近顶端的地方开了一个很小的窗子。只有一点点的阳光能够照进来,一盏刺眼的灯,就悬在头顶。地面和墙都是水泥的,一个大大的通铺,像是农村的土炕一样,上面是木板,三面都顶在墙上。铺上坐了六个人,分为三排,两人一组对齐,都是背对着门的方向坐得笔直。
他们告诉我说,这儿是看守所的规矩,叫做“坐板”。“看守所?”我当时就是一阵的绝望,“这么说,我是被逮捕了?”虽然我知道这一天不可避免,早晚会到来。但是,真的到来了,我还是有一些惊慌。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我最担心的是思波,她知道了这一切后,将怎么办?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刚刚年满18岁的女孩子,将怎样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一切?她是不是还会像往常一样的爱我,或者受到沉重的打击从此对生活失去信心一蹶不振?我不希望她来看我,也不想她还会那样对我,用情至深。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忘记我,等我出去后,不要拒绝给我一个最后看她一眼的机会。是的,只要看那么一眼,只要她平安无事,一切都好,至少不是很坏,那么我就放心了。我将离开这座北方的都市,永远不再回来。我一切都打算好了。
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人理我,虽然审讯了几次,但是根本就没有谁把我当做一回事。倒是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了头头的消息,他是公安局通缉已久的大案主犯,将被判处死刑。我听了,没有任何的表示。我想高兴,可是高兴不起来。我向他们问起过思波的消息,他们不知道她是谁。我的前途也很明确,吸毒,进戒毒所一段时间,或者将因为提供色情服务而被劳动教养一年,这是最坏的结局。我对这一切表示满意。
我留了下来,因为头头的案子正在审讯中,他一天结不了案,我就一天走不了。我听说头头也在这个地方呆着,只是因为是死囚,坐了特殊的号房,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罢了。
我很快习惯了这儿的生活,一天中早晨起来,我和大家一起“坐板”,管教不注意的时候,我们就在木板上走象棋。木板上的棋盘,由来已久,不是刚刚刻上去。但我们的棋子则是新做出来的。那是将牙膏的包装盒拆了,撕成大小相等的三十二个棋子。有明显图案标志的,就代指某一个棋子,比如说“中华牙膏”,撕下来两个红色的商标,算作是“将”,“帅”,“牙”字从形象上看很威风,就当做是“马”,如此等等。有的实在不易搞清楚,便找来用空了的牙膏铁皮,卷成一根小棍,在纸上涂来涂去,居然便能写出字来,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已经足够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的象棋水平突飞猛进,提高了一大截。到了中午的时候,开饭了,是一成不变的冬瓜汤,窝窝头,有时也有馒头,但那主要看“头板”和送饭的交情如何。我是从乡下来的,吃什么都无所谓,居然吃得很香。吃罢了饭,由号中新来的,将他仔细“刮”干净,我们便继续“坐板”。这时,一般说来,抽烟的人都要想弄上几口。于是我们的另一个工作“搓火”便开始了。什么意思呢?要知道,在监狱中你可以向管教要来几支烟,但火是绝对不会给的。遇到熟悉的管教来了,可以对一下火,平时更多的则是要靠自己想办法。这办法却不用想,早有其中的老前辈“发明”了出来。这也是在监狱中秘密流传的几大“法宝”之一。具体的做法是:首先将棉被中的棉花拆出来,仔细地铺在水写到这里,我的故事已经结束,再没有任何的悬念。读者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是悲剧或者喜剧的大结局,在本书开始的时候就早已注定。我原来在开始写作这一部作品的时候,以为我是一个万能的操纵者,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憎恶随意安排故事的结局,对每一个人的命运,和他们所做的事情,进行随心所欲的设计。可是,我后来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当你塑造了这些人物出来,在那一瞬间,你的使命便完成了。这些人物是会成长的,就像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他们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声音,自己成长的方式。他们对谁都不负责,他们只是对他们自己负责。而对一个母亲来说,你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赋予他们以生命。在这以前,他是属于你的,从此以后,他便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了。他的一生和他做的事情,都将由他自己选择。写作便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你是作者,你是一个母亲,或者说你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塑造出了书中的一些主要人物,赋予了他们以生命。然后,他们便一个一个站出来了,说着自己的话,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你只能是一个旁观者,有时你甚至连一个旁观者都不是,因为他们讨厌你了,不喜欢你了,做什么事情都要避开你。这时,你想要了解他们的世界,就必须做一个窥探者。
是的,我无力安排故事的结局,也不愿意这样做。和你们一样,在没有看到最后一页之前,我本知道这个故事是怎样的。我只是想告诉大家的是,这是一个悬念。而一直到最后才揭开的悬念总是最好,最刺激的。看书当然要有悬念才有意思。你们一定同意我这样说。
我记得在开始的时候说过,我是一个作家。我在写完这一部书之前,我不能说我是一个作家。但是,现在这部书写完了,我想我可以自豪地,无愧地对任何人说,我是一个作家了,虽然我力量单薄,不能拯救什么人,但是我写出了高尚的,抚摸人类灵魂的作品。当然,你也尽可以从我的这部作品中看到丑陋、黑暗,痛苦与绝望,但这一切丝毫都不能损伤它的伟大,正如说太阳有黑子,并不是说它就不是完美的。相反,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切,世界上才会有完美,才会有真实,是的,我想在最后的时候,再一次向你们保证,你们在这部作品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纵然男女主人公的姓名不真实,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真实的。纵然这些都不一定是在生活中发生过实实在在的事情,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是绝对真实的。——因为他们的精神世界,就是我自己的精神世界。而我这些年来一直在研究,努力想要搞明白的对象,最主要的课题之一,就是人的精神世界。不是吗?什么是我们精神的归宿?我们都知道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上都需要一个家,不管这个家是高楼华厦,还是蓬壁小屋。没有人可以说他不需要一个家,我们都是在拥有了自己的家以后,才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点的安全。我们每一个人,不分国家,不分人种,对家都是如此地重视。可是,我们的精神呢?
我们精神的家在哪里?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说出自己精神的家在什么地方?不是的,你可以问一问你周围的人,他们可能不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但是,如果你问他们精神上的家在哪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甚至是全部只怕都会摇头,或者目瞪口呆。因为这是一个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的问题。
我研究人的精神,我在自己的第一部处女作中便提出了这个问题,如果你们喜欢,我将在自己后面的作品中继续讨论这方面的问题,只要你们支持。读者,我希望成为一个精神方面题材的作家。我一定会成为的。我希望能在我的下一部作品中看到你们的身影。我一定能够看到。我将像从前一样在这里,迎接你们的到来。
好了,不说那么多了,下面就让我们继续来到最后的故事中,一起看看我们的主人公都在忙一些什么吧!
泥地上,一层一层分开来。然后,将墙壁上,门缝中的五灰抠下来一把,碾成粉末,一点点均匀地洒在棉花上。每洒一层,便再立刻压上另一层。这样一共是三四层,便停下来,第一步的工作完成了。接着是将裹了石灰的棉花搓成一条细长的棉绳,用力必须绵密,悠长,然后两股绳子合在一起,各自向相反的方向拧紧,这是第二步。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搓火”了。这一般是由号中的第二号人物“二板”来负责。他在水泥地面上选一处光滑的,将棉绳摆好,找来一只胶底鞋子,双手握住,半蹲着在地上用胶鞋底部来回摩擦棉绳。绳子在地面和鞋底之间滚动,大约半个小时,开始有了焦糊的味道。这时,速度越来越快,力气越来越大,空气中忽然开始迷漫着一种棉花籽的香味,令人陶醉。但这也是最关键的时刻。在香味大约飘出后一分钟,忽然停住,将地上已经不成样子的棉花绳拿起来,一撕为二,在空中迎风摇摆。如果成功,便会“忽”他一下,有红红的火苗蹿出来。于是,便可以对着来抽烟了。
我在那些最初的日子里,是如此迷恋这种生活。有一天,我忽然才思汹涌,一种挡不住的感觉使我在梦中惊醒。我一口气在墙壁上,写下了这样的一些句子——脚踩柔软的蛋糕,手把钞票举得高高。
长安街奔驰的“的士”向我把手,多少痴情美丽的少女跪在我的脚下。
她们洋洋乞求说:“大哥,你带我走吧!”
我说:“不,你就是金X我也不操!”
于是,我站上人民的审判台,高呼着革命的口号:“一年两年算个吊,三年五年我不要。
十年八年正当好,判个无期券到老,一颗枪子拉鸡巴倒。“
家庭给了我暂时的温暖,棺材才是我永久的故乡。
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写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后,第二天就出了事。我的毒瘾又发作了,眼泪汪汪地蹲在地上,倍受煎熬。一个昨天夜里新来的号友,正给大家讲最近发生的故事。我全身发冷,一阵阵只是颤抖,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后来,我们的“头板”忽然问了一句:“达达,他说的不正是你们的这个案子吗?”
“是吗?”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说,“那也没什么奇怪,这事社会上一定早传开了,我就跟你们说过。”
“可是,有一个女孩,是将军的女儿,你怎么从来没有提到过?”他说道,“她才18岁,在生日那天自杀了。”
“什么?”我在那一瞬间,险些没有昏死过去。就像茫茫黑夜里一道闪电突然划过遥远的天际,一声炸雷在平地;响起来,我的震惊真是难以形容。我愣了几秒钟,然后便像一条疯狗一样,一下子向他扑过去,我的眼睛都红了,:吼道,“你胡说八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思波怎么会自杀?”
他们一帮人上来拉住了我。那个刚来的号友,脸都吓绿了,但还是坚持说所有的报纸都发了这一消息,没有人不知道。我哭了。一个人蹲在墙角,泪水滂沱。
这天晚上,深夜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出去,一定要出去!”我必须亲自证实思波的消息。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我轻轻地叫醒了“头板”,为白天的事情向他道歉。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头。
我告诉他,思波是我的女友,我最爱的人,无论如何,我必须出去,打听她的消息。她死了,我也要去她的墓上祭奠她。总之,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出去!我求他帮助我,他一直摇头,但是后来答应了。他给了我一块带棱角锋利无比的玻璃,这是他在放风的时候偷来的,已经秘密珍藏许久,准备在必要的时候自己使用。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便又去睡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让我自残,这样我就可以获得“保外就医”的机会,这是许多大犯要犯惯用的法子,我在电视电影中也经常看到过的。
我拿着玻璃碎片,在黑暗中坐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从前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许多的往事涌上心头。我想到自己从乡下来到这座陌生的都市,怎样经过艰难的挣扎而活下来,后来考了电影学院,认识了头头,他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他骗了我,我罪恶的职业生涯从此开始。我又遇到了思波,那样一个活泼大方、善良,用情至深的女孩子,她在这个世界上四处寻找爱情。我们相爱了,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个悲剧的故事。因为我,她自杀了!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泪水又一次涌上来。我想我应该有足够的勇气和过去的我决裂了,再没有任何的理由使我犹豫不决。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记得有人说过说过一段话:“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便在于女人从一开始出生的时候起,就是纯洁的、美丽的,她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只会是不断地由一个陷阱跃落另一个陷讲,在这一残酷的过程中她们堕落了,老了,青春不再,她们只能是一个悲剧的结束,所以一个女孩子,应该在她最美丽的华年死去;而男人则不同,他们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便充斥着邪恶,暴力与肉欲,因为他们来自地狱,他们在后天的社会中一天一天良心发现,通过不断的修炼而升华自己,最终会一天比一天更加美丽,高尚。他们因此而成为这个世界的希望。”我不知道这一番话是否正确,但是,我想我确实应该抛弃从前的自己,好好地在这个世界上走一遭了。于是,我举起了手中的玻璃片,向着自己那个最罪恶,最无耻,最下流,最肮脏的地方,用力地戳下去,一声凄厉的尖叫在深沉的黑夜中突然响起,我把自己给阉掉了。
半个月之后,我从医院里逃了出来。我来到思波的家中。她的父母拒绝见我。没有遗言,没有任何的东西遗留给我。一切痕迹都被剥夺的干干净净。我在她家附近的一家图书馆中,查到那一天的报纸,所有报纸都用同样的标题作了头版报道:“特大毒枭落网竟然是大学生,将门虎女殉情18岁割脉自杀。”我没有能够找到思波的墓地。我回了学校,但是在门口便被警卫拦住告知:“你已经被开除了!”我只好离开。
此后的一年中,我一直在这座都市中游荡着。我又开始了给人扛包,做广告业务员,到建筑工地上当临时工。
我像刚刚来到这儿时一样,一切都从头开始了。但是一切都已经不能从头开始。
我又动起笔来,在创巨痛深的回忆中,饱蘸泪水,完成了我那部电视剧的最后一集。许多年后的一天,我在这座都市的一角,在郊区一处租来的房子中,坐在电视机前。这时天已经很黑了,但是我没有开灯。屋子里漆黑一团,只有电视机的荧光屏在闪烁,变幻着色彩。十二集电视连续剧《梁山伯和祝英台》开始了。屏幕上出现了两只大大的黑蝴蝶,从遥远的地方,向着电视机前面飞来,越飞越近。然后,打出题目,下面是一行字幕:“献给我的爱人。”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