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是真名士自风流-蝴蝶梁祝

碧鲜岩的第一个冬天来到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冬天,不但寒风呼啸,天地之间弥漫着摧毁一切的严寒和凄凉。而且,校舍外面的湖面上,破天荒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竟然可以承受得住人在上面走动。这与往年只是冻一层薄冰的天气,已有很大的不同。而更重要的,还是在刚刚初冬的天气,就下了一场雪。虽然不大,但也遮住地面,足以没过脚背,这在碧鲜岩来说,毕竟是很罕见的,又是第一场雪,意义自然不同。

在所有的同学中,最高兴的便是梁祝二人了。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别的同学没有一点点的品味和格调。而是因为这两个人既是同学,一般的才华出众,又能够心心相印,彼此投机到了无以复加地步的。正所谓高山流水,不独钟子期与俞伯牙二人懂得这世上还有音乐,而是他们能够互相欣赏。彼此明了对方的心意,这才是最重要的。经过将近半年的相处,同窗共读,这两个人之间已经很少用什么话来进行交流。有时,甚至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对方便会明白你的心思。

早晨起来,梁山伯来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惊喜地说:“下雪了,”他回过头来对祝英台说,“还很大呢!”

“是吗?”祝英合此时尚窝在被子中,正朦胧地做着梦,一听梁山伯这样喊她,立刻就醒来了,对梁山伯说,“梁兄,快去把银辛叫来。这又该是用得着她的时候了。”

“这么早,只怕银辛还没有起来吧,”梁山伯明白祝英台的意思,她一定是要银辛来准备好酒菜,以供他二人在雪中赏玩、吟诗作赋之用。他看了看天色,尚且早的很,便摇了摇头,说,“我看,还是再过一会儿,让他睡够了再起来的好。他还年轻嘛,正是睡不醒的年龄。”

“她当然还年轻,但是我们也没有老呀,这不是早早起来了么?”祝英台并不肯依梁山伯的意思,只是坚持说,“梁兄,你不必护着她,是年轻,就该多吃一些苦头、懂一点事才好。你尽管去把她叫起来就是了。”

“好吧。”梁山伯答应了,说,“就依贤弟所说,我这就去喊银辛。”他一边说,一边被上衣服,掩上门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祝英台一个人,她起来了。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起来。她钻出被窝,将自己紧裹身子的“百蝶衣”松了一松。这些日子以来,她发现不知是怎么回事,自己的胸前总是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是不是勒得太紧了?她暗暗问自己。而原来的衣服穿在身上,也确实紧了一点。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心想这样的变化幸好还不怎么明显,又幸好是在现在这样的季节。如果在炎炎的盛夏,岂不糟糕之极?她真是害怕极了那样的日子。整个夏天,她总是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连一点点的大意都不敢。别的同学都穿的很单薄,她却还是要穿着长长衣袖的衣服,而且就是在房子中的时候,她也不能除下来。只有在夜里,在自己的帐子中,当夜深人静,当梁山伯的如雷一样的鼾声在一帘之隔的床沿处响起来的时候,她才敢稍稍放松一些,将自己的衣服敞开来,用一条湿毛巾擦拭一下身体上又粘又腻的汗水,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粘死了。

好在夏天很快过去,她的苦难的岁月结束了。冬天来临,她可以放心了,一大早就将厚厚的棉被取出来,晚上在被窝中偷偷地将那件该死的“衣服”取下来,光着身子好好地睡上一觉。她最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梁山伯就在距离自己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他的呼吸,他的梦呓和鼾声都清晰可闻,他的瘦小而坚硬的身体,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男子汉特有的阳刚之气,都使她常常不由自主地一阵一阵战栗。她在温暖的梦中常常梦到和梁山伯赤裸裸拥抱在一起的情境,这一类潜意识的想法常使她在某一个冬日的早晨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是在抱着一个枕头或别的什么东西,而近在咫尺之隔的梁山伯偶然裸露的身体,则使她感到一阵的脸红心跳。她总是禁不住产生一种想抚摸自己的想法,而脑海中则是在想象着另外的一双大手,蛇一样在自己的身体上游走。她觉得那种欲望来势很是凶猛,尤其是在一个月中“倒霉”那几天来到之前,有时简直不可抵挡。但是她还抵挡住了。

祝英台这样一边想着,一边麻利地穿上了衣服,梳洗打扮,收拾停当。这时,梁山伯和银辛二人,也已经过来了。

天光已经大亮,可是却冷得紧了,刮了一夜的北风越发地肆虐。梁祝在学院只上了一堂课,先生讲了一通《春秋公羊传》,大家都冻得直跺脚,搓着手不肯专心听讲,而这样的天气里就是砚墨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再浓的墨,刚砚好一会儿,转眼间就冻了一层薄冰。再用的时候,必须先鼓足腮帮子,哈半天的热汽,这才能够勉强使用。而笔迹凝涩,写出来的字生硬歪斜,也就不必说了。

于是先生干脆宣布放了一天的假,让学生们自回屋中温课,等天气稍稍好转了,再继续上课。这便下了学。

梁祝二人回到屋里来,虽然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可是手脚麻利的银辛已经做了不少的事情。她先是在外面捡来一些干树枝,又在外面街道的集市上买了一些木柴,回来在屋子中将火盆生起来。她知道祝英台是怕冷的,往年在家的时候,总是一到冬天就早早笼上了一大盆的火,然后她便猫在房中,再也不肯出来。现在虽说出门在外面求学,可是天气这么冷,她一定会冻得受不了的。因此,不待祝英台嘱咐,她便早早地将一盆火生了起来。

“银辛,这一件事情,你做的总算是不坏,”祝英台一进门来,看到烈火熊熊的一个大火盆,就在窗子的下面,欢喜地像是什么似的,连忙除去外面的大衣,在火盆的旁边蹲下来,一边伸双手去烤火,一边抬起头来,看着银辛表扬说道,“看来,今天的这一顿酒,少不得要让你也来喝上那么一口的了。”

“应该,应该,”梁山伯在一旁点头说道,“银辛这次可是做了一件大好的事情,刚刚在路上,我还在想着应该生一盆火,这样的大气,贤弟你又是那样怕冷,大热天都穿那么多,更不用说是冬天了。没想到银辛竟然把这件事情做在了我的前面。贤弟,你能有这样的一个好书童,真是好福气呀!”

“你们二位,将我表扬得已经够多了,”银辛笑着说道,“其实,这不过是我们做下人应该做的基本的事情。

如果连我们家的公子都侍候不好,那么大老爷让我这么远道而来,这么巴巴地跟着公子,又是做什么来着?“

“贫嘴,”祝英台瞪了她一眼,“怎么就经不起两句好话,做了好事,就应该受到表扬,这和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惩罚是一样的,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对了,不要光说这件事,我让你准备的,可都好了?”

“好了,”银辛闻言,冲祝英台做了一个鬼脸,说,“您让准备的东西,我怎么敢不准备?”一边又冲梁山伯说:“梁公子,您先坐下,我来给您祝寿。”

“祝寿?”梁山伯一愣,“我哪儿有什么寿可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看了看很辛,又把目光投向祝英台,一脸的茫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梁兄,难道你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记了?”祝英台并不马上回答,只是笑吟吟地反问他,“这可是大喜的日子啊?”

“什么大喜的日子?”梁山伯真的糊涂了,他拼命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今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偏偏祝英台又不肯说破,只是让他猜。他猜了不少的日子,什么雪婆婆的生日啊,什么瑞雪兆丰年啊,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大通,祝英台只是摇头,将他急出了一头的汗水。

这时,银辛将一张小木几端了上来,什么五香干、水磨糕、乳黄瓜,等等,都是做得精细无比的一些点心。她在二人的中间将桌子放好了,又烫了一壶酒,分别给梁祝二人斟上一杯,然后自己也倒了一小杯,恭恭敬敬地对梁山伯说道:“梁公子,我先敬您一杯水酒,祝您福比东海,寿比南山。”

“银辛,这话究竟从何说起呀?”梁山伯一边连忙举起酒杯来,一边问银辛说道,“这是只有在人家做寿的时候才说的话,我又不做什么寿,哪里敢当得起。该不是你们那里的风俗,一见到下雪什么的就这样互相庆祝一番,讨个吉利吧?”

“梁公子说笑了,哪里有这样的风俗啊,”银辛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当然知道,又何必拿我这么一个小丫——”,她在情急之下几乎说走了嘴,连忙掩饰说道,“我不过一个小孩子,梁公子您怎么想到拿我开玩笑,来,我敬您一杯就是了。”

“不!”梁山伯的倔强脾气却上来了,伸手挡住银辛的酒杯,说道,“你不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酒我是不能喝的。”

“可是,这是我家公子说的,她不让告诉您,”银辛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好拿求援的目光看着祝英台,一边说,“我还没有得到公子的允许——”

“活该,谁让你多嘴了,这就叫做‘自作自受’,我就是不允许,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自作主张了?”祝英台狠狠地瞪了银辛一眼,说道,“如果不是念在你今天有功,我才懒得理你呢!好了,说吧,是怎么一回事?”

“是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梁山伯问道说。

“梁公子,”银辛几乎都要哭了,“你和我家公子合起来欺负我,今天是公子你的生日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又为什么还要来问我,让我亲口说出来?”

“我的生日?”这一来梁山伯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今天是我的生日吗?我怎么不知道,这可真是苛怪了。”

“是公子亲口告诉我的,”银辛心想有谁会忘记自己的生日呢,肯定是小姐跟自己开玩笑,闲来没事想逗公子玩一玩,于是便再也不肯替祝英台隐瞒,如实说道,“她说今天是梁公子的生日,让我好好地准备一顿酒席,原来不是真的啊,害得我好一通忙活。”

“谁说不是真的了?”祝英台见自己的心事被丫环说了出来,不由一阵愠怒,瞪了一眼银辛,说道,“今天确实便是梁公子的生日,只是他自己记不得了罢了。梁兄,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啊?”

“这个——,我记不起来了,”梁山伯摇了摇头,说道,“我小的时候,倒是真的过生日,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后来家中出了一些变故,就再没有人顾得上这些事情,我也从来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过,这倒奇怪了,我自己的生日,我不知道,贤弟你却记得清清楚楚,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吧?”

“明明是你亲口对我说的,你说是这一天,而且几乎都下雪的,我因为非常喜欢下雪,所以印象特别的深刻,”

祝英台说道,“你说和雪婆婆是一天的生日,这错不了的,我是今天一看到下雪,因此记了起来。”

“不可能,”梁山伯对这件事情表现很认真,这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在过去的这许多年中从来没有受到过别人这样的关心有关系。他凝神思索了半天,说道,“我肯定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生日,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千真万确,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这些年来,我父母在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知道过,现在,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因此更加不可能有人知道了。”

他既然如此坚持,大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屋子里一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然而这样的沉默马上就被视英台打破了。她说:“我原来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有一次在梦中,我确实记得梁兄你是亲口对我说的,我记得一点都没有错。后来我醒来的时候以为这真的是一个梦,可是后来的几天,一连几个夜晚都是这样,于是我就相信,这不是梦,而是真的了。”

她说的这一番话自然令梁山伯和银辛哭笑不得,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祝英台说的这些话其实只是在掩饰。她是他前世宿命的爱人,在一起厮守了不知道几生见世啊,难道她会不知道他的生日?他虽然忘记了,在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在中间的某一环节不知道出现了什么差错,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的故事,因而忘记了。可是,他自己可以忘记。她身为他的爱人,又怎么可以忘记呢!不能忘记,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也永远不会忘记,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这样的理由当然是最有说服力的,但是她不能说出来,而且就是说了出来,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没有什么人相信。她深深知道世俗力量的可怕,她早就知道这一点。因此,当她在前一世还是蝴蝶的时候,她就只是想做她的蝴蝶,而不是像她的爱人一样,整天都在羡慕做人,以至于最后选择了逃跑。那一个午后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但她还是毅然决绝地来到了人间,来寻找她的爱人。她决心永远都保守这个秘密,不告诉任何人,这一点包括梁山伯在内,因为那样一旦暴露了,将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原来只是一个梦,”银辛的嘴巴撅得有老高,看着祝英台说道,“公子,为此我可是准备了大半天。”

“我说呢,一定是贤弟在开玩笑,”梁山伯也说道,“生日对一个人来说,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毕竟是这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任何事情在开始的时候总是最美好的,最值得留恋,因此,一般说来,任何人还是都忘记不了自己的生日的。可能在这一天忘记了,忽略而过,也可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不愿庆祝生日,或者不能庆祝生日,但他在心中一定知道,我也应该知道的。但是,现在,我偏偏不记得了,我都不记得,贤弟你又如何能够知道呢?”

“梁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祝英台正色说道,“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人生在世,便如浮萍一样,漂泊不定,随遇而安,正所谓好儿女志在四方,风雨飘摇,客居无涯,不求无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一切都应该由着我们的性子来做,只要高兴就好。什么事情是大不了的,还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命运总是要靠自己来掌握。譬如今日的事情,难得这样一个飘雪的日子,又有这样多的闲暇,正是大好行乐的时候,梁兄你的生日反正也记不得了,其实记得记不得,一点关系都是没有的。不如趁着高兴,就改在这一天,以后每当雪婆婆来的日子,也就是你的寿诞之日。梁兄以为如何?”

“贤弟说的是,”梁山伯原不是那种一成不变,不识通达的呆子,他刚刚的一番坚持只不过是事出突然,有点抹不过弯来而已。现在,祝英台这么一说,他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觉得甚是有一些道理,于是说道,“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谁说过生日是可以随便乱改的,但是正如贤弟所言,人生在世,不过忽忽百年,而刨去孩提时代,少年的幼稚和老年以后的凄凉,再减去吃喝拉撒睡用掉的时间,我们真的剩下的没有多少岁月了,如果在这有限的时间,花一样的年华中我们还不及时作乐,不敢率性而为,那么我们来这人世上如此痛苦地走上这么一遭,岂不是白白受了苦难?贤弟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是了。”

“梁公子,你和我家的公子究竟在说什么呀?”银辛在边上,听了二人的话,一句也不懂,她问梁山伯说道,“你们说了那么一大堆,我怎么一句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咦,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吗?”祝英台闻言,不待梁山伯回答,立即接过了话头,打趣银辛说道,“怎么,到了这会儿了,却又在说不懂,梁兄的意思是在说:“没错,今天就是我的生日,咱们应该好好庆祝一番。“‘”正是,“梁山伯也承认说道,”今天便是我的生日,不独今天,以后每一年的这一日,都是我梁山伯的生日。

来,“他举起酒杯,对着祝英台和银辛二人说道,”咱们一起干了这杯酒,祝贤弟学业有成,功名早就,银辛嘛,你今天出了大力,我也要好好感谢你一番才是呀。“

“好,”祝英台高兴起来,首先将杯中的酒一口干了,说道,“梁兄识达变,知时机,将来的成就,必然不可估量啊!”她一边说,一边又倒了杯酒,对梁山伯说道,“梁兄,其余的话就不说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祝你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搞不懂,”这边银辛还在嘟囔着说道,“真是搞不懂,刚才还一口咬定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却又很确定,这是什么事情呀?”话是这样说,她可也不忘了再次端着酒杯来祝贺梁山伯,说道:“梁公子,我虽然不如我们家的公子会说话,什么飘泊啊,流浪啊,人生什么的,听都听不懂,但是我却知道能够为梁公子亲手庆祝生日,实在我小银辛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我祝公子身体健康,也祝我自己身体健康,——”

“扑嗤,”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祝英台早忍俊不禁,乐了出来,差点没有把手中林子里的酒泼了一地,笑道:“哪里有人祝自己身体健康的,这真是天大的笑话,银辛啊银辛,你都快笑死我了。”

“这怎么了,不是说‘只要高兴就好’么,我就爱这么说,谁管得着了?”银辛和祝英台谁也不肯让谁,她们许多年来一起长大,早习惯了拌嘴弄舌,而且常常以此为乐。银辛对祝英台说了这一段话,这才对梁山伯解释说:“梁公于,你不要误会。其实我的意思是说,我只要身体健康,那样就可以每年在你生日的时候亲手为你庆祝生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梁山伯笑了,说道,“来,小银辛,我也祝你身体健康,下次你的生日时,我也亲手为你庆祝。”

他们喝过了酒,银辛自去忙碌。这时,堪堪已经是中午的时光,外面的天气更加寒冷,而屋子里的火盆温度也达到了最高点,在距离一米远的地方,都能感觉到逼人的热气。站在窗前,远远地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感受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由得让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对家的感情。是啊,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平时谁都不会在意,可是,当遇到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当寒风呼啸,一片一片的鹅毛大雪像是飘柳絮一样落下来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家的意义了。

“梁兄,你看,今天的天气多么寒冷啊,”祝英台望着外面的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对梁山伯说,“咱们在这样的天气中不用上课,也不用为了生计而顶风冒雪四处奔波,在这样的屋子里呆着,还有火盆烤着,这真是的很不错,是不是?”

“是啊,”梁山伯感叹说,“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在这个世界上,你都需要一个最基本的立身之地,那就是你的家呀!可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一些人却都没有。贤弟你还好,可是为兄我的家,又在哪里呢?”他一想到家,眼睛不由地一阵湿润,鼻子尖也有一些酸了起来。他最不敢想的就是家。他的家已经永远失去了。虽然说会稽梁山村还是他的故乡,而且是他永远的故乡,可是,那儿却已经没有了他的家。他从此注定了将一个人流浪天涯,一个人孤孤单单,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家,不知道哪里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他常常在梦中见到一个家,可那是一个奇怪的家,不是在某一个村子里,而是在一座幽深的山谷中。不是什么茅草或者大青砖的房子,而是一具雪白的骸骨,一座荒废的古坟。这实在太可怕了,他由此便常在梦中一次次惊醒,醒来之后,细细一想,他便为自己悲惨的命运感到悲哀,有时一时失禁,就会忍不住大为伤心,泪湿衣襟。现在,他又听祝英台提到了家,他很想说一点什么,来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但是怎么能够呢?他虽然勉强抑住了自己不哭出来,但他的声音还是呜咽了。

祝英台话一出口,却也后悔了。我这是怎么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说,明明知道是梁兄最痛的地方,却还要偏偏提出来。虽然说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吧,可是,自己总不能只是为了顾及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别人,尤其是像梁山伯这样敏感的有心人。她想,于是连忙说道:“梁兄说的什么话,大丈夫四海为家,咱们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嘛,这碧鲜岩不就是咱们的家,你又何必徒生感慨?”

“这儿怎么会是我们的家?”梁山伯一时不明白她的话什么意思,反驳道,“咱们两个都是男子,这怎么能算是家呢?一个家,只有有了女人,才算是半个家,再有了孩子,就有了另一半,那才是真正的家啊!”

“梁兄——”祝英台忽然一阵面红耳赤,她最害怕的就是同学之间互相谈论这女人的话题。因为大家都是男子,说话自然无所顾忌,有时候不免说到一些淫邪之事上,她总是在这个时候慌慌张张地走开。而现在和梁山伯在一起,不管说什么她都不能离去呀。况且还谈到了家、孩子什么的,这些不免让祝英台产生了某些联想,她忽然变得扭促起来,几乎是在温柔地对梁山伯说话了,“这么大好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可以不谈这个话题?”

“那好,”梁山伯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而扫了祝英台的兴头,正有此意,于是答应了说,“咱们便不谈,换一个话题。这却是我早就想问你的,正好今天有的是时间,你可要好好地给我说一说。”

“哦?”祝英台却又想岔了,思绪一转到那件事情上面,立刻紧张起来,问道说,“梁兄要问的,是哪一件事?”

“是这样的,”梁山伯说道,“我在和班上的其他同学交往的时候,常常听他们在争论一件事情,那就是‘吃药’和‘饮酒’。他们有的说上流社会的时尚是‘吃药’,而有的则认为,真正的贵族阶层是‘饮酒’的。这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人如果是病了,自然应该‘吃药’,这与是不是阔气有什么关系?至于‘饮酒’,那是连我都会的,又算是什么时尚?我对这个问题一向都没有搞明白过,因此才想来问一问贤弟。你是大户人家出身,接触到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比较多,一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

“原来是这件事,我还以为——”祝英台闻言之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疑神疑鬼的,梁兄怎么会来怀疑自己的身份呢?再说了,自己这半年来处处谨慎,他就是真要怀疑,也无从找到一个可以解释的借口啊?她这样想着,不觉笑了起来,对梁山伯说道:“既然梁兄想知道其中的究竟,那么,我这便来告诉你其中的来龙去脉,在这下雪的日于,谈论一下所谓名士的掌故,倒不失为一件很有诗意的事情,来,咱们且先干了这杯酒再说。”

他们俩又喝了一杯。这时,银辛已经又劈了一些木柴进来,将火盆中的火添旺了,木柴“毕毕剥剥”,一阵轻响过后,汹涌的火焰陡然升起来。屋子里的温度明显增加了,祝英台觉得有些热,便去将披在外边的一件大衣脱了下来,仅穿着里过紧身对襟的夹袄,重新回到火盆前面,在席上坐下来。银辛又温上了一壶酒,自去整治一些小菜。梁山伯出去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后扑去身上的雪,净了手,也重新坐下来。屋子中荡漾起一种温暖而轻松的气氛。这正是一个最适合讲故事的气氛,于是祝英台清了清嗓子,便说了下面的一个“吃药与饮酒”的故事——前朝汉魏之际,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何参,是曹操的女婿。但是他的出名,却不是跟此有关。他的名声很大,位置很高,只是因为他喜欢研究《老子》,《易经》,而且脸上喜欢搽粉,总是将一张脸搞的很白。而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他喜欢空谈,而且很会吃药,这才是根本的缘由。

因为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如何空谈名理之学就不说了,但是他的吃药名气实在太大,流传的故事也相当多,因而可以说得比较详细一点。

据说,他因为身子不好,不能不服药。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身体不好的人都要吃药的。但他吃的却不是普通的药,而是一种叫做“玉石散”的毒药。这种毒药,在此以前是没有人敢吃的,何晏却是大胆,他或者是将毒药的处方加了改变,将原来的石钟乳、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五味基本的药,再配一点别的药之类,这便开始吃了。他吃了之后居然很有效,身体从此渐渐由弱变强,于是先是在上流社会之间流传开来,一些有钱的人都开始吃药了。而这些东西又是很昂贵的,不是一般的人都能吃得起的,因此看吃药与否,就成了当时区分一个人是否阔气的标志。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吃这药是很麻烦的,穷人不能吃,假使吃了之后,一不小心,就会有被毒死的危险。这种药先吃下去的时候,倒不怎么着,等到后来药效开始显现出来,这叫做“散发”。

倘若没有“散发”,就有百害而无一利了。因此,这种药吃了之后,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这叫做“行散”。走了之后,全身发烧,发烧之后又发冷。普通发冷宜多穿衣服,吃热的东西,但是吃药之后的发冷刚好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洗身。倘穿衣多而食热物,那就非死不可了。因此“玉石散‘又有一个名字,叫做”寒食散’。只有一样不必冷吃的,就是酒。

吃了散之后,皮肉兔不了要发烧。因此,又不能穿窄的衣服。

为了预防皮肤披衣服擦伤,就非要穿宽大的衣服不可。还有穿鞋子也不方便,因此不穿鞋袜而改穿展。我们现在看到他们在画像中轻裘缓带,衣服宽大,不鞋而展,以为他们是一种高逸的表现,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们吃了药,不得已而为之。另外,这种吃药还有一个连带的作用,就是因为皮肤易破,不能穿新的衣服而只能穿旧的,因此衣服便不能常洗。困不洗,虱子便不免多了起来,因此又形成了一种一边相虱,一边空谈的奇观,居然也流行开来。最后的结果是名士自风流,而作假的人也很多。许多没有的钱的人,往往也自称服了石药,自称石发。

“吃药”之事,因为由阔人名流倡导起来的,社会上把这样的人尊称为“名士旅”。

当时,和何晏一道提倡“吃药”的,还有王弼和夏侯玄二人,都可以称得上是这一派的祖师。有了这三人,许多人都来跟着走,纷纷效仿,这便流传起来。他们都是生于正始年间的,因此又被称做是“正始名士”。

后来,稍晚一些的时候,在何晏他们之外,又有一个新的团体兴起,叫做“竹林名士”。正始名士服药,竹林名士饮酒。竹林的代表是阮籍和嵇康。

阮籍的父亲是当时最有影响的文士之一。阮籍在父亲的教导下,从小就读了很多书,有时关起门来读书,一读就是好几个月。

他喜欢老子和庄子的学说,喜欢游山玩水,精通音乐,特别贪酒,经常一醉就是十几天不醒。他好喝酒是出了名的,曾经有这么一个故事,道是他听说步兵厨的一个厨师很会酿酒,存着三百多根酒,他就去了兵营,被任命为步兵换尉。喝完了存酒,他又不干了。他最著名的是在和社会上的人交往的时候,如果对方是他不喜欢的,他能坐上大半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是翻出白眼珠来看着客人。如果是他的好朋友来了,他就用青眼看着对方,再没有了白眼珠。

嵇康和阮籍是同一时代的人,在社会上的名气也和阮籍一样很大。当时,他在朝廷中做了一个只拿薪水不管实务的中散大夫。他喜欢发表议论,知道这样会招来灾难,于是隐居起来,每日只是给人打铁。他有一个对头叫做钟会,文章也写得非常好,但是不如嵇康名气大,便将自己的一篇文章写好送去,到了嵇康的家门口却不敢进去,只好把文章一卷,扔进去就跑。可是这一丢进去便没有了音信,他从此对嵇康怀恨在心。嵇康隐居之后,钟会带着人来拜访他。嵇康对他不理不睬,继续打自己的铁。钟会看了半天,见嵇康不说话,自己也不说话,转身要走。这时嵇康却开口了,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然后拂袖而去。嵇康最著名的是他的音乐。他精通乐理,擅长弹琴,在最后走上刑场之前,弹了一曲《广陵散》,声调激烈,悲壮,非常感人。他之后,《广陵散》从此失传,成为千古绝响。

“竹林名士”还有其他的一些人,他们的名声也都很大,有的地位也很高,这样他们的“饮酒”的风度,便被一般的人们学起来。而“饮酒”和“吃药”便也从此有了分野:吃药是可以成仙的,而仙可以傲视俗人;饮酒不会成仙,只好敷衍山林了事。

“原来是这样啊,”梁山伯听完祝英台如此一番讲述,顿时明白了,说道,“我还只道‘吃药’‘饮酒’什么的,不过是一种什么习俗,却原来还有这样的一段来历,难怪他们要争论究竟谁代表着现在上流社会的时尚,只是不知道,这怎么直到现在还有人模仿,难道像何晏、王弼,或者阮籍、嵇康,这样的名土又出来了?”

“这却不是,”祝英台摇了摇头,说,“像阮籍、嵇康,都是不世出的名士,不错,他们是喝酒的,但他们更还是能做文章的。他们洋洋洒洒的万言大文,放眼当今之世,谁可匹敌?纵然是何晏、王弼,也均有著名的文章流传下来,不是只会吃药的。可是,现在所谓的上流社会,那些自命不凡的‘名士’,他们也在‘吃药’、‘饮酒’,可是他们只能做这样的事情,只是会吃药,或假装吃药,他们有会做文章的吗?他们永远都只能停留在表面的模仿上,却永远不能抵达一个真正名土的内心。这样的药,吃来何用?这样的酒,不饮也罢!”

祝英台说着,不觉有一些激动。她生在一个富贵的家庭,父亲又是附近十里八乡的头面人物,自诩为上流社会的名土,也在祝英台刚才批评的属于假吃药,故意学什么饮酒的之列。梁山伯的一段话,原本只是随口说说,可是,没有想到会引出祝英台的这么一番大发议论,就是因为她早就不满这种什么上流社会假装的所谓的时尚,她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子弟,都是一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吃药喝酒的倒是不在少数。祝英台看本起他们,因为她不吃药,也不饮酒。她为了压住自己的肚子痛而喝的一些酒,当然和他们不同。她喝酒就是喝酒,而不是像他们一样,虽然表面上是在饮酒,实际上根本就是在装样子,其意却并不在酒。但是他们却也有取笑她的,说她不是真正的贵族,是个传统的守旧分子。她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对自己置身其中的上流社会感到失望,一心要读书而从家中逃出来,远离那个虚伪的、肮脏的世界。

梁山伯的一个话题,勾出了祝英台多少的心事,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在边上,只是呆呆地听着祝英台讲述这一切,而根本不能讲上一句话。

这时,正当祝英台讲到最后,激动得站起来的时候,丫环银辛进来了,她没有听到祝英台在和梁山伯谈论什么,但是她却正好听到了祝英台最后的那句话“这样的酒,不饮也罢”,这可把她唬得不轻,连忙跑过来问道说:“公子,怎么了,这酒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说是‘不喝也罢’?”

“银辛,你又来凑什么热闹,真是的,”祝英台一听银辛的话,再看她一副一脸茫然的样子,便知道她肯定是听了一半的话,而产生了误会,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我们在这里说话,你来掺和什么,不懂就是不懂,瞎问什么呀?”

“吓,”银辛说道,“我是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可是,现在已经是快到申时了,我来问一问公子,是不是该准备晚饭了?”

“什么?”这一句话让梁祝二人大大地吃了一惊,“都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吗?”他们这才注意到,外面刮了一天的大风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一些残雪,像银子一样铺在大地上。太阳出来了,是一轮金黄色的斜阳,余辉脉脉,像是一个大木车轮一样,架在西边的山巅之上。

白天即将过去,黑夜即将来临。

“梁兄,真没想到我们这一番长谈,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足足过了一天。”祝英台感叹地说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梁山伯也颇有感触地说道,“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也只有和贤弟这样的知己,才能在这样一个冬日里做倾心之谈啊!”

祝英台于是吩咐银辛去准备晚饭。银辛走后,祝英台来到桌子前,活动了一下手脚,忽然胸中涌动着一种按捺不住的才情。她对梁山伯说:“梁兄,今天是你的生日,只是可惜大雪封山,不能亲自出门为兄选购一件上好的生日礼物,这样吧,不如我做诗一首,聊表寸心如何?”

“这样甚好,”梁山伯也站了起来,说道,“这样的一天,正是需要有一首诗来作纪念,才显得有意义,这一来,也才算是完美。”

祝英台想了一想,立即铺纸砚墨,轻挥狼毫,一挥而就,在纸上写下了这样的一首诗,道是:“天地有灵气,为我铸英才。

挥毫抒锦绣,扼腕叹民哀。

能得一知己,何羡万贯财。

今又逢初九,瑞雪待春来。“

她写诗的时候,梁山伯就在身边看着。她写一句,梁山伯念一句,不停地叫好。忽然,在一次偶然抬起头来的时候,梁山伯看到了在祝英台深埋在帽子里的头发中,露出像国乎乎的小蒜锤一样的耳朵的一角。耳垂的下方,有一个宛如米粒一样大小的耳环穿孔。这在当时是只有女子才做如此打扮的。因此,他一见之下,不由地便愣在了当地。以至于祝英台对她说了一些什么,他竟然一句都没有听到。

“梁兄,你看我写的这首诗如何?”祝英台才思如泉,一口气写下了这篇气象万千、直抒胸臆的诗,正自洋洋得意。一抬起头来,看梁山伯忽然变得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不由感到奇怪,连忙问道说,“咦,你怎么了?”

“这个——”梁山伯原本不想说,但是他实在忍不住,再说了,大家是兄弟嘛,互相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因此也就实话实说,道,“贤弟,你的耳朵缘上,竞有耳环的穿孔,这却是什么缘故?”

“糟糕!”祝英台的第一反应是,我怎么可以如此大意,让他发现了这一点。她在心中暗暗叫苦,面上却丝毫看不出一点慌乱的样子。“这个嘛,其中的原因一言难尽,”她含糊其辞,一边在这瞬间想好了借口,“我小的时候,因为身体弱,怕养不活,所以母亲一直把我当做一个小女孩来养大的,我们那儿的风俗,小女孩到了十岁的时候,都要扎一对耳朵眼的。我那时还小,不懂事,见到别人家的女孩都扎耳朵眼,我便也回家向母亲嚷着要扎,可是母亲不肯,她说你虽然是当做女孩养大的,可是,再怎么说,毕竟是一个男孩子家,怎么可以扎耳朵眼呢?我于是就没有扎耳朵眼了。谁知道,就在这一天的夜里,我忽然得了一种急症,一阵冷,一阵热的,险些把小命送了,眼前甚至都出现了幻觉,好像有很多的人在门外喊我的名字,又好像有很多的人一整夜都在窗下走动。我从第二天起,便一直高烧不退,母亲给清了多少的郎中、名医都不见好。后来,一个算命的来了,说是我乃佛祖面前的一头牛,只须对佛盟誓,将一对耳朵穿了,这病自然便好。我们也是急病乱投医,母亲听了,马上就去佛祖那里许了愿,说是就当向佛祖讨下一头牛来养着,然后回来就给我穿了耳朵眼。而说也奇怪,我的病在当天便好了。”

“难道天下真有这等神奇之事?”梁山伯早听得傻了,瞪大一双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祝英台,至于刚刚产生的一缕疑虑,早被他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说道,“想不到这么一对小小的耳朵眼,竟然救了贤弟一命,如果不是听到贤弟亲口所言,真令人难以置信。”

祝英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这时银辛把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他们这便吃饭。吃完了饭,用滚烫的水好好地烫了一阵脚,祝英台便先上床睡了。她总是上床比梁山伯早,而起来得比梁山伯晚。银辛服侍了一天,很是辛苦,早早告辞回去睡了。梁山伯在灯下读了一会的书,后来倦意袭上头来,也自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