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边缘人-蝴蝶梁祝

这个褥热的暑季终于过去了。读者,当我在初秋的第一个早上突然醒来的时候,正是凌晨三四点钟的光景,这通常也是我开始一天中工作的时刻,天色黑乎乎的,像是被一块硕大的泥巴糊住了,只是从一个个细微的空隙中,才透出斑斑点点的光亮。下雨了,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又是在夜里来到的,我还是在梦中就感觉到了它。准确地说是我的两条腿最先感觉到的。冰凉,清冷,透着一种刺骨的寒意,身下的竹席像是一块千年的玄冰。我的腿不由地抽筋了。在抽搐的阵疼中我被惊醒,拥着锅被坐在床上,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听窗外传来雨打芭蕉的声音,一连串急促而密集的响,天地之间都在荡漾着哗哗的水声。窗子是敞开的,一片片的水花进溅在玻璃上,虽然是在朦胧的黑暗中,我还是能够感觉到它们。因为有一丝一丝的雨,不断地蹿进来,落在我的脸上、胳膊上、腿上,锦被和竹席也被打湿了一大片。一瞬间,我忽然有一些不知所措,呆呆地愣在了那儿,停止了思想,停止了感觉,甚至停止了呼吸和心跳。啊,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秋风起处,雨更急,寒更重,我只觉得嗓子中热辣辣地灼得厉害,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我这便起来了,开了灯,一边找水来咕哈咕步喝了大半杯,一边想着,该不是受凉感冒了吧?于是又忙找来了药,吞了几片,这才走到窗子前,像往常一样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夜正深沉,越是到了黎明的时候,这黑暗越是浓得厉害,就像是一桶墨被打翻了一样,黑漆漆的到处都是一片模糊,远远地望下去,马路上的灯像是一朵朵盛开在水中的莲花,灯光惨淡而迷离,一闪一闪的芒角,乍一看之下,还以为是天幕上的星星落在了地上呢。虽然是在茫茫的黑暗中,虽然是在游游的秋雨中,它们还是在执著而坚定地闪烁着光芒,像一个个不肯屈服的孩子。远处的护城河中,由于暴涨的河水,早起了波澜。一些沉淀在河底的垃圾也被激荡出来,黑得乌亮,脏得沉甸甸很有质感的水,翻腾着,怒吼着,像一条愤怒的黑龙向下游滚滚而去。虽然看不真切,但是我完全可以想象这样的一幕。

现在,我又在写作我手头的这一部处女作了。可是读者,亲爱的读者,就在这一刻,在这个初秋的早晨,在这呜呜咽咽像是谁在哭泣一样的悲伤的秋雨中,我的心情,忽然也禁不住凄凉了起来。

元旦过后,这个冬天的晚些时候,我们学校的期未考试开始了。一共是十三门课,包括专业课和选修课。

我考的应该说还不错,虽然分数不高,但基本上都过了。

英语是唯一的不及格的一科,却也侥幸混了过去。因为试题偏难,全班同学的成绩普遍不好,为了提高及格率,老师采取了“开方乘十”的办法,结果向来英语不行的我,不过才考了三十来分,居然也及格了,考试后学校就放了寒假,一段漫长的百无聊赖的时光开始了。考试完之后的第一件事,我就是去买了一个Call机。这玩艺儿虽然个不大,价钱却还真是不便宜,足足花了我将近1600元钱。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尤其对我这样一个来自农村,家庭条件不是很好,而且还是一个在校就读的学生来说。但是我毫不犹豫地就买了,一来是因为我的“工作”已经让我挣了一笔足够的钱,二来是因为寒假别人都在打工,我也不想闲着。毕竟下一学期就是进入影视剧本的实际创作,要出作品的时候了,这单是体验生活、走访群众、寻找素材就需要不少的钱,我得为自己做好准备才是。这决定了我只能是放弃春节回家过年的打算,而在这个寒假中大“干”一场。

放假了,班上的同学大多家在本市,顷刻之间走了大半。偌大的学校里,很快就空空荡荡,宛如一地的落叶。

被寒风吹散。冬天黑得早,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暮色降临,直到剩下我最后一个人,我还依然在教学楼的门口徘徊着。我在等头头。风起了,温度在急剧地下降。我裹紧衣服,点上了一颗香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来。我只是凭着一种直觉,等着他来。果然,就在校园中的路灯亮起来的一瞬间,一辆白色的“雅阁一本田”开进学校,一直开到了我身前。一个高大而冷酷的身影走下来,他来了。

“头头,”我一见他,心中忽然便涌起一种莫名的柔情。我熄了手中的烟,快步走上去,竟然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说话的声音也有一点微微颤抖,说,“这么晚了,你还没有回家?”

头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冰凉,冷峻,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在他的身后,车上又下来三四个人,有男有女,都是披金戴银,衣着不俗,一副很贵族的样子。

“喂,头头,”他们嘻嘻哈哈走上来。其中有一个留着长发,染成棕红颜色,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反正他一直走到了我身前,这才停下来,一边打量着我,一边问头头,说道:“他就是你所说‘道上’来的新朋友了?”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头头过来了,对他们说道,“这是我的同学,达达。”

“你们好。”我说。

他又将他们—一给我介绍,说他们是他的哥们,都是在“道上”混的。我一时有些发愣,看着头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们一道上了车,在送我回家时,头头才告诉我真相。他说他明天一早就要坐飞机到深圳、广州一带去,办一件大事情,只怕一两个月都不回来。在这段时间,我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找他,可以找他的道上的朋友帮忙,他已经提前和他们打过了招呼。

“我还能有什么事情?”我听了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糟糕,我的寒假计划看来落空了,这样想着,不由苦苦地对他笑了一笑,说,“我不过就是那点事罢了,你还不知道?”

“不是的。”他摇了摇头,看着我,嘴唇嚅动了一下,好像是要说什么,但是,却终于没有说出来,他的一只手却伸了过来,搭在我的腿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暗示,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我还是一阵颤抖,接着便很快有了反应。他的手隔着一层裤子,仍然像是一团火,热烈而急切。一切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脸红了。

我下车了,他们都和我—一道别,互相留了电话。他跟着下来,脸上的高潮还没有褪尽。我们都很疲惫。

“达达,这个你拿着,”他说,一边从自己的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个金灿灿的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上次他给我抽过的那种香烟,雪白的颜色,不带任何牌子的走私香烟,他塞给了我,“你会用得着它的。”

“不,我不要。”我说。但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已经上了车子,走了。他们走得是那样迅捷,又是那样匆匆,就像这冬天街道上刮过来一阵阵的风,不留下一点痕迹。

第二天,头头便飞去了南方。他在机场给我打了Call机,留言说祝我快乐。这是什么话,他走了,我又哪来的快乐?我这样想着,觉得空落落的,鼻子发酸。

一切都没有指望了,靠天靠地靠父母,不如靠自己。

我决定亲自出马,到一些地方去碰碰运气。我首先来到了我第一次做“鸭”的地方——现在我已经知道,这种给女性提供服务的叫做“鸭”。当然了,这是“道上”的叫法,通俗一点来说,就是“男妓”。这儿还是那样一副盛气凌人、纸醉金迷的样子,可我现在已经是这儿的常客了。我像一个标准的贵族一样,大摇大摆走进去,旁若无人地在大堂中的沙发上坐下来。那儿已经坐了一圈的女孩,有的年龄在二十五六,是老姑娘了,有的根本就是大学生,不足二十,一脸的青春,眸子里梦幻和迷离的色彩还能隐隐约约看出来。她们都是来这儿做“小姐”的,只是和外面歌舞厅中的比起来高级一些罢了。她们目的也不尽相同。

那些年龄大一些的,多数是肯“出台”的职业小姐,她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挣钱,趁着还年轻,狠狠地捞上一笔,等到人老珠黄,便洗手不干,回家投资当资本家,终老此生了。而一些年轻的女大学生,她们的想法则完全不是这样,她们虽然是利用寒假来这儿“打工”的,但基本上都是“坐台”一族,卖艺不卖身,以青春作交易,来换取一种上流社会的身份、格调,一张通行证。她们不愿这样虚度一生,因此便到这里来了。她们当然也肯牺牲自己的第一次,但要遇到是实在是“好”的人,那种出得起价钱,而又身材高大,风度翩翩,才华横溢,具有不可抵挡魅力的年青大款,她们才不会傻到为了等一个不知到几生几世才会出现的知心爱人,而苦苦地等候在象牙塔中,守望着那些漫长的空心岁月。她们不要这样健,为了不值一钱的贞节,为了所谓的贞操而放弃原本应该属于她们的这一切。这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一点,我早有耳闻。

我坐下来,她们当中立刻就有上来和我搭讪的,显然是把我当做她们的客人了。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着,从怀中取出来一块黄丝帕,折成一长条,放在西装上衣靠近领口处的口袋里,露在外面三分之一,又将一朵早准备好的蝴蝶花并排插在那儿。她们一看就明白了,——我是同志,也就是说,她们长得纵然再羞花闭月貌若天仙,对我也不会有一点吸引力,——这便识趣地走开,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们在一起等了足足一下午,一个顾客也没有。我坐在这样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中间,有时候不免神思恍惚,有一刻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仿佛是在遥远的古代,在遥远的秦淮河上,皎洁如白银一样的月光下,耳边是隐约的涛声,浆声,一片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排一排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欢歌笑语不绝于耳,丝竹叶咚,琵琶清脆,有人在浅浅地唱着小曲。我便在她们的中间,一个玲戏而乖巧的小女孩,叫做小红,或者小翠、小凤什么的,在一种自然流露的青春的风采中,展示出另外的妩媚,令一个个的男人不能自抑,他们——,我刚想到这里就被打断了。

“快跑!”我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姑娘一边从我的身旁匆匆走过,一边压低了声音,用道上的黑话惊慌地招呼她另外的同伴,“有雷子(警察)!”

我闻言之下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几个便衣已经进了大门,正在从四面向大堂包围过来。我知道糟糕,碰上“严打”了,难怪一个客人都没有呢!我当即站起来,一边将胸前的手帕和蝴蝶花取了下来,一边径直向楼梯走去。

这边还没有上来人把守,我上了楼,将手帕、蝴蝶花之类的丢在垃圾筒中,然后取出一副墨镜戴上,这便进了电梯间,下到一楼来,跟着众人一道顺利地混出了门。走出来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小姐都还被包围在里面,一个一个靠墙站着,接受盘问。很快,她们中的一些便被押上了外面的一辆中巴车,像一批发往远方的货物一样被载走了。

我出了一头的冷汗。这还是我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太恐怖了。我当然知道我从事的这种“工作”的危险性,可是一来心存侥幸,以为自己不致于这么快被捉住,二来我也确实不知道人民专政的厉害。此前,我只是在电视电影上看过一些这类题材的故事片,觉得不过如此。可是这一次,有了亲身经历,我却突然感到了害怕。

怕是怕了,可是我一点都没有往回“撤”的意思。这是我第一次单枪匹马出来干,如果就这么灰头土脸回去了,实在很没有面子。

我来到车站,看了一下站牌,确定沿线经过的各站站名。这时,一辆满载乘客的大公共过来进站了,我随着潮水一样的人流,挤上了车。车上的人可真够多的,如果说超载的话,只怕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我数了一下,单是车门的这三层台阶上,就站了足足有十七个人。我被挤得一只脚悬了空,身子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另一个女孩的身上。还好是冬天,大家都穿得衣服比较多,她看了我一眼,也就没有说什么。我挣扎着买了一张一角钱的票,身子让出的空隙立刻被别人侵占,这便挤得她更紧了。我正对着它的后脑,看不清她得长像,但是从垂在背后的两条大辫子来说,应该不会太丑。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就紧紧地贴在我的身前,这不能不让我感到兴奋。一晃一晃的车子的节奏,更使我联想到了一种充满快感的运动。我将小腹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臀部上,她起初一动不动,但是后来居然好像有了反应,不知不觉开始迎合我。我紧张极了,只要她一喊叫,或者回身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就完蛋了。

那个女孩一直没有喊出来,这使我对她充满感激之情。到站了,我像逃命一样下了车,没有敢回头看她一眼。

我不知道她究竟长得如何,但是她在我的心中是最美丽的。

这一天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下了车,一路打听着来到了一个公园。我从他们的讲述中知道有这么一个公园,我决心来碰一碰运气。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在惴惴不安之中等待猎人的到来。在身后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有一对“野鸳鸯”正在偷香,弄的动静挺大。后来女的居然还像在自己家中的床上一样肆无忌惮地叫了起来。

我没有理他们,只是等待我的目标出现。

一个小时之后,他来了。他一来就盯上了我,穿着黑色的衣服,在我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他身材不是很高大,但是孔武有力,他看上去也不是很有钱的样子,但他不顾一切,还是来了。

他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在我的身前展示着他的美丽,他的风采。尽管他戴了一项鸭舌帽,帽沿压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透过暗淡的夜幕,在他鸭舌帽掩饰着的后面,我还是感觉到了他像钉子一样锐利的眼神,急切而热烈。

然后他便走了。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我站起来,跟踪他来到一处居民楼的楼道里。这儿显然是一处老式的筒子楼,楼道里连一盏能亮的灯都没有了。而楼梯还是木板的,走在上面“吱”“呀”作响,像是一个风烛残年老者的呻吟。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上了一层楼,又上了一层楼,互相还是谁也不说话,他甚至不肯,也可能是不敢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在这样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天的夜晚,在这样一个年久失修的古老的房子里,我们两个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像是在导演一出荒诞的哑剧。

他在五楼停下,掏出钥匙开了一个防盗门,再推开里面的水门走过去,一按开关,“嗒”一声,灯亮了。楼道里也明亮了起来,这使跟踪而来的我暴露在灯光之下,再无处可藏,无可遁形了。

“请进来吧”他说,“外边天冷,进来暖和一下。”

我进来了,一阵哆嗦。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寒冷,突如其来的风使我不知所措。我张望了一下,这是一间怎样的破房子啊,墙壁都掉了灰,一块一块的砖露出来,啮牙咧嘴,糊在上面的旧报纸早被风撕烂了,剩下一些碎片,在沙沙作响。风是从窗子吹进来的,那儿的玻璃破了好几块,有的用透明胶带粘连着,有的只有巴掌大小的一点,留在上面。地面上落满了灰尘,到处都有蟑螂在爬着。一张木板床,一张吃饭用的圆桌,还有一把凳子,一个脸盆和暖壶,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没有暖气,一根根歪斜在墙角的暖气管子,像冻僵的蛇一样冰凉。惨淡的灯光下,这儿的一切都宠罩上了一种颓废,阴森的腐朽气息,弥漫在潮湿好像发了霉一样的空气之中。

他紧张极了,当我脱衣服的沙沙声在这破房子里响起来的时候,他的喘息便粗了起来。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急着上来。他只是给了我一根黑色的晾衣绳,让我绑住了他的双手,双脚,又让我自己用一块手帕蒙上了眼睛。

接着,他便要求我用一条浸过水的牛皮腰带抽他的双腿。

我这样做了,他便跟自己作爱。先是疼痛,抽搐,后来便一阵颤栗,很快达到了高潮。自始自终,他都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更不曾喊叫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地驯服,温柔而顺从,他竟然能够将这样的一种屈辱,演绎得如此美丽!我穿上了衣服,他递过来厚厚的一沓钱,装在一个牛皮信封中,那么鼓鼓囊囊地一大堆,也不知道有多少。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后来,我准备走的时候,他忽然叫住了我,怯生生地问道说:“你可以留下来,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吗?——保证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

我愣了一下,这可不是“道”上的规矩呀,我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他。但是,一看他像小学生望着老师一样羞怯的眼神,再看一看这间令人心酸的房子,我忍不住了,一种像基督一样慈悲,怜悯的念头油然而生。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得高尚起来。于是便点一点头,待他将床单重新换过了,在床边坐下来。

他却迟迟不肯讲了,只是给我递上来一颗香烟,是廉价的“春城”,不到一元钱的那种。我拒绝了,从自己口袋中掏出金澄澄的盒子,将头头送给我的雪白的香烟叼出来一支,点上了。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上的香烟,然后,就低下了头,自己将那颗烟点着,吸了起来。

一颗烟吸完,他又点上第二颗。他的故事也开始了“有一个孩子,父母都是农民。他一直到16岁之前,都是在偏僻贫困的农村长大的。他不聪明,但是从小知道生活的艰辛和不易。他勤奋学习,小学和初中连续数年都是班上的三好学生和班长。后来,他考上了县城的高中,成为村里历史上的第一个有学问的人,他成了他们的骄傲。

“看起来命运正在对他绽开笑脸。但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他在来到县城的高中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跟上学校的课程。他成了班上的最后一名,他的一口乡下话也遭到了同学的耻笑。他不敢说话,听不懂老师的讲课。他的成绩一落千丈。他的压力越来越大,快要承受不住了。他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崩溃。

“那一天就这样来到了。在数学课上,他最害怕的一幕发生了。上次数学考试的卷子成绩下来了,他居然只考了零分,又是倒数第一!这一打击是致命的,他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响,有些懵了。偏偏数学老师,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还不放过他。他被罚四肢摊开,像一只大大的青蛙一样趴在了地上。老师用一根手指粗细的木棒,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腿上。离及格差一分是一下,一共是六十下。他被数学老师打得一阵一阵抽搐,而同学们的笑声还在不时响起来。他哭了,屈辱他流着泪水,开始的时候还在心中暗暗数着数,一下,二下,……,后来,他便不数了,因为双腿早已麻木,木棒打在腿上,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他开始抬起头来,从桌子底下,在一双双粗的腿,细的腿的中间望出去。突然,他的目光凝住了。他看到了一条大腿。那是怎样的一条大腿呀,正是盛夏,女生大都穿着长长的裙子,这是校服,但里面一双双薄如蝉翼一样的丝袜的颜色可就各不一样了,白色的,灰色的,肉色的,什么样子的都有。这显然是一条女生的腿,皮肤白皙而细嫩,柔弱的汗毛纤细绵密。而更重要的是,这个女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穿丝袜,一双修长健美的玉腿居然是光着的。现在,这双腿就在他的面前,他看着,看着,忽然潮起一种本能的欲望。老师的木棒还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落下来,他的目光沿着那一双腿爬上去,一点一点,一直来到根部。忽然,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一种激烈的快感从后面袭上来。他屈服了。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条温暖而幸福的河中,身子被浮力托在河面上,轻飘飘地。

“他后来就退学了,一个人离开家庭,来到都市中流浪。许多年过去了,他结了婚,又离了婚。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摆脱不了那挥之不去的一幕,他总是在干那事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一双美丽的大腿,还有木棒打在腿上‘啪’‘啪’的清脆响声,幸福而疼痛的感觉。他没有再结婚,他的一生都不会再结婚了。现在,他早已经忘记了那个数学老师的名字,也始终不曾知道那一双大腿的主人是谁。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他变成了一个被虐待狂患者,一个同性恋,一个对生命绝望的边缘人。”

这天晚上,我告辞了他,从那间像难民营一样的房子里走出来时,我哭了。一直到回了家,在我自己温暖的小屋中躺下来。是啊,我不能不哭泣,我怎么能够不哭泣!

在这样的一个都市中冬天的夜晚,为了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为了这样一个几乎和我有着相同命运的男人,我不能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