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看见碧鲜岩的月亮-蝴蝶梁祝

碧鲜岩不是一处如何如何的岩石,也不是岩洞,它其实只是善权寺后山中,遍布四处,一排排的房子,倚山而建,因为那山是一座杭州有名的茶山,盛产杭州最有名的绿茶“碧鲜春”,由此而得名。

这儿最早当然也不是书院,那还只是近来不到半年的事情。那些房子倒是建了有一些年头,大约是在和善权寺兴起的同时,总有几十年了罢。

那时,主要是因为寺中香火实在太过旺盛,一天到晚前来礼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一到临近初一、十五,更是附近大小客栈人满为患,于是寺中拨出一些香火钱来,陆续在后山盖了这些房子,供远道而来的香客过宿之用。

后来,因为寺中的主持经常在后山市道,发现这儿的山中一年四季云雾飘绕,就像一条条的玉带一样,悬挂在林子间。这儿的泉水更是清澈透明,掬一捧在掌中,那水滴骨碌碌的一颗是一颗。他于是便命令在此种茶。数年后,一种叫做“碧鲜春”的茶叶便种出来了,一时轰动了杭州城。这种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如果你用普通的水冲泡,喝起来与别的绿茶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用碧鲜岩山中的泉水冲一壶来喝,茶水立刻就会变成状如绿色瑚珀的样子,更有浓郁的清香化作一缕一缕的白雾溢出来,熏人欲醉。于是许多人慕名来此,住在山下,一连十天半月不走。善权寺的香火越来越旺,山下的房子也是越盖越多。当周士竟老先生辞官归隐,来到这里的时候,碧鲜岩已经具备了相当的规模。

周士章是当朝的大官,丞相谢安的启蒙恩师之一,和善权寺的主持常常诗文相酬,交情颇有不俗,他来到这里一住,就不想走了,决定把这里当做终老之地。而很快,慕名而来拜师的达官贵人也接题而至,周士章和主持一商量,干脆就在碧鲜岩圈起来一片房子,改成了书院,这便是梁祝来此之前的一段掌故了。

那一日,梁山伯和祝英台二人来到书院,报名登记,注上了册,这便住下来,算是拜在周士章老先生的门下,从此攻读经书文章,开始了他们漫长的求学时光。

初来乍到,看上去一切都好,而环境也是是相当的不坏。他们住的地方,是在一处竹林掩映的山泉旁,这儿的不远,就是一道长长的围墙,一墙之隔,是杭州最有名的地方——“西湖”。

书院很大,在梁祝二人来到之前,已经有二百多弟子在学习了。这些人中,有的是杭州城中的,不住书院,只在初一、初五、十五、二十五这几天,周老先生讲课的日子,才来听讲。大多数则是不辞远道,慕名而来的,和梁祝一样,住在了这碧鲜岩中。

只是住处有一些令祝英台感到尴尬。她和梁山伯共住一间房子,这还是因为她的家庭和周士章老先生有着很深的交情,祝英台的祖父在朝中做官的时候,曾是周老先生的同僚。后来,祖父病亡,祝英台的父亲才疏学浅,不堪大用,这才放了外官,一个小小的县令。

但房子实在紧张,尽管周士章老先生照顾,也只能是让祝英台和梁山伯合住一间房子。相比较起来其他八人一间的房子,这已经是最上等的待遇了,这就让祝英台不能不感到为难。

是的,她是一个不拘小节的姑娘,又从小是被当做男孩子养大的,在心理上也认同自己是一个男孩,但是,她毕竟又是知道自己是女儿身的,这一点不可更改,还有,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处女之身,要和一个男子同床共寝,总是觉得有一些不太方便。尽管她觉得将自己的身子给了梁山伯,这个她前世宿命的爱人,而且她已经发了誓言要他做她的爱人,但是,她还是不能不感到为难。

因为在离家时,她在父母面前发过誓,答应约法三章的,其中之一就是读书三年,一定要保住处女之贞,否则,一旦被稳婆检验出来,她就将被逐出祝家庄,从此不能再与父母相见。这是致命的一点,好在梁山伯是很体贴的,他从来都是很体贴的,当祝英台提出来能不能分开睡时,他一口答应,自己马上卷了铺盖在靠近门口的地上睡。后来还是丫环银辛找来布帘,将一张床隔成两半,让祝英台在里面睡,梁山伯在外边睡,这才解决了问题。

这个问题是解决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第一天夜里祝英台就不能适应,她想要解手,可是,此前她都是习惯了在屋子里做这件事的。也不是什么习惯,而是她害怕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到外面去,受风着凉不说,更重要的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你不知道会从什么地方,有一只长满绿毛的大手,红毛或者黑毛也不一定,总之是毛茸茸的,突然就伸过来,岂不是要吓死人?

祝英台这么想着,越发害怕,于是就喊梁山伯:“梁兄,醒一醒,你快点醒一醒呀!”

“哦?”梁山伯一骨碌醒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祝英台说道,“什么事,都这么晚了,贤弟你还没有睡?”

“我——”祝英台在黑暗中羞红了脸,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是啊,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梁兄,我要出去解手,请你陪我!她灵机一动,只好撒谎说道,“哦,是的,睡不着,咱们出去走一走吧,你看,今夜的月色多么美!”

“是不是真的,你不是在开玩笑?”梁山伯被她这个古怪的建议吓了一跳,侧耳细听,已是三更,她居然要在这样的时候,出去看月亮?

“这种事有什么真的,假的,”祝英台已经有些急了,闻言不觉温怒起来,心想你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呀!她不说自己女扮男装,却反过来要去怪别人。她就赌气一个人向外走去,“你要不想去,我一个人去看月亮好了。”

“好吧,”梁山伯只好答应,起身披上衣服,追上来说,“你要看,我就陪着你,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他们就出来了,来到一片小山坡上。其时正是旬中,一轮明晃晃的圆月就挂在西天,像是一个水晶做的盘子,一个盛满水银的容器,一张熟睡中的娃娃的脸蛋。夜风吹来,一派的椅旋,柔情无限,一山的树木、野草,都溶在如水的月色中,一动都不动,那样地清,那样的静,那样的凄凉。

“祝贤弟果然眼光独到,”梁山伯还真的赏起月来了,说道,“自古逢秋倍寂寥,只往这月光下一站,便知端的是如此,古人诚不我欺。”

“哎哟,”祝英台却哪里真有心思,在这儿和他一起赏月看花,早抱着肚子叫起来,“我肚子好痛,不行了,我要方便一下,梁兄,请你不要走开,且等我一会儿。”

她说完不管梁山伯答不答应,连忙钻到了树林中。

这个令人尴尬的夜晚总算过去了。第二天,祝英台把这一切讲给丫环银辛听,银辛乐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上午在教馆中排了座位,梁山伯和祝英台的书桌又是挨在一起。他们也很快和别的同学见了面,—一介绍后,大家便算是认识了。这一过程中梁山伯感到了一点点尴尬,因为这一些同学中,来自富豪之家的公子,纨绔子弟占了大多数,许多还都是在杭州城中的贵族世家。梁山伯不敢说自己是穷人家出身,怕被同学耻笑,看不起。这在开学的第一天是很重要的,一旦第一印象就被别人视为不好,以后永远都难有改变的机会了。幸好祝英台替他掩饰了过去,只说他是她的家兄。这一来大家都对他亲近有加,只是他们看到祝英台是这样一个风流的人物,而她的家兄却如此猥琐之极,兄弟反差迥异,不由一个个在心里暗暗纳罕。

下午本来是不安排任何活动的,但是新来的同学不同,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需要更多的机会在一起,增进了解。大家便在一起商量,推选出了一个杭州本地的同学做学长,约定下午举行一个小小的联欢活动。

梁祝二人也在下午参加了这一联欢活动,这是在书院靠近后山脚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边上举行的。活动的名目叫做:“曲水流筋”,游戏规则是:将酒杯斟满酒,放在水面上,酒杯顺着水流飘呀飘,在谁的跟前停住了,谁就要喝掉这杯酒,还要赋一首诗,或者讲一个笑话,一个故事。

游戏开始了。首先是学长将一杯酒斟满,放在了上游。这是一种特制的酒杯,虽然盛满了酒,又在千折百回的溪水中漂浮不定,但是,却不会倾倒,更不至于沉没。

酒杯顺流漂下来,在众人的注目和喝彩声中,缓缓前行着。

众人都在溪边一个个站好了,一边互相作着交谈,一边紧张地注视着浮游而来的酒杯。忽然,在一个小小的拐角处,酒杯一个回旋,停在了一块岩石后。这儿是一处浅滩,站在这后面的,第一个便是祝英台。

“啊呀!”这是梁山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纯粹是贵族之间的游戏,不免有一些紧张,他也是关怀太切,一见是祝英台第一个受到了罚,不觉惊呼出来,“贤弟,怎么是你中了?”“这叫做‘先拔头筹’嘛,”众人一齐说道,“祝公子罚酒一杯,赋诗一首。”

学长过来作了公证,众人都在注目祝英台。她不慌不忙地将酒杯端了起来,冲梁山伯微微一笑,说道:“这有何难?”一口气咕嘟咕嘟将一大杯酒都喝了下去,然后,不加思索地,遥以对面的竹林为题,作诗道:“根深不露迹,破土静无声。

高风与时长,俱在动节中。“

众人轰然叫好,惧为折服。梁山伯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不禁在心中暗暗佩服祝英台的才学。说到出口成章,自己当然也能做到,但是,断不能如她如此这般得体,浑然天成而不露一丝的痕迹。

他这儿想着,眼看第二杯酒又在一晃一晃地从上游飘下来。他就站在祝英台的身下,酒杯飘过来了,直奔着他。梁山伯吓得眼睛都闭上了,正在紧张地想那酒杯是不是会停在他的面前,忽听得众人一阵惊呼,抬头看时,却见那酒杯一个旋转,又在祝英台的身前停住了。

“贤弟,这是怎么回事?”梁山伯惊讶地看着祝英台,说,“又是你中了?”

“这叫做‘双登科’,”学长又过来了,给祝英台把酒杯递上来,高唱规则,“罚酒一杯,作诗一首。”

众人都还在议论,但是已经没有刚才的热烈了。大家都在看祝英台,只见她三口两口将杯中的酒干了,然后又是以对面的竹子为题,作诗道:“有颖能破土,立志向云端。

几经风雨润,伫立天地间。“

“好!”众人一齐喝彩道,这便过来,纷纷与祝英台介绍,认识,大有一番相见恨晚之意。祝英台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也不推辞,只足谦虚而得体地微笑着,和他们一一攀谈“

说话间,第三杯酒又来了。这次谁都是一样的想法:这杯酒可不能再落在祝公子的头上了,否则,再有才华的人只怕也要当众出丑了。岂知想什么便有什么,一千个不巧,一万个偶然,这第三杯酒,居然正好又停在祝英台身前之处。

“这是我的,应该是轮到我罚一杯酒了吧,”梁山伯忽然抢上来,一把将酒杯穿在手中,说道,“贤弟,你也看一看为兄的才学如何?”

“不,梁公子错了,这不是你的,还是应该由祝公子罚酒一杯才是,”学长过来说话了,“任何人都不能代劳,这是规则。”

梁山伯看了一眼祝英台,她由于一口气连着喝了两杯酒,双颊然红,早有一些支持不住了。要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杯子,看着不大,实则是口细腹深,比寻常的酒杯大了一倍有余。祝英台也觉得有一些头晕,便顺水推舟,说:“这样吧,梁兄,咱们合作——你来饮酒,我便讲一个故事,如何?”

学长还待不依,梁山伯早一仰脖子将杯中的酒干了。

众人也替祝英台说话,学长只好依了,说道:“梁公子罚酒一杯,祝公子讲一个故事。”

祝英台当下清了清喉咙,讲了一个王羲之“书成换白鹅”的故事——有一个叫做玄妙的道人,非常喜欢当朝书法第一的王羲之的字,可是,因为和他一向没有往来,不敢贸然相求。他非常想让王羲之写一本《道德经》,怕王羲之不答应,便想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办法。他知道王羲之喜欢白鹅,便精心喂养了许多只鹅。

有一天,王羲之乘船游玩,经过山下,看到一群白鹅在水中追逐嬉戏,很是羡慕,不觉看得出了神。他问同行的人说:“这是谁家的鹅,卖不卖?”有人回答说:“这是玄妙道土的鹅,不卖。”王羲之找到了玄妙道人,百般请求,让道人把鹅卖给他。玄妙道人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王羲之欣然答应说:“这有何难?”一口气给他写完了一篇《道德经》。

祝英台讲故事的时候,梁山伯就在她的边上,看着她一身白衣,玉树临风,站在溪边上,站在翩翩的秋风中,对着一众同学侃侃而谈,其风采令人不由不佩服,心为之折。他看着,看着,忽然就觉得在自己的心中,油然而荡漾出一种柔情。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啊!正如少女之于情人,妻子之于丈夫,一种缠绵,一种挥之不去的缱绻,他觉得自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又像是在梦中。

他被自己的这种奇怪感觉吓坏了,不敢再看下去,于是抬起头来。正是初秋时节,头顶的天空中,一片片的落叶飘零,一群群的大雁在盘旋着,有的飞来,有的飞去,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又排成之字。天空是蔚蓝的颜色,白云如洗,风儿吹过,一阵清爽的凉意直透心脾。

游戏还在进行,但是梁山伯却已经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他只是看到他们中有人在笑,有人在作诗或者讲故事。他们的嘴唇在一张一合,但却没有一点点声音,就像是在上演一幕哑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