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在这儿喋喋不休的青年,还是患了怀旧综合症的老家伙?我究竟为什么要写作这样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我有很多的理由解释这一点。不是辩护。我之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把自己究竟是长得什么样子向你们汇报,因为我不是一个传统的人。读者,你们都知道那些经典的老作品,总是在一上来就告诉你主人公长得如何如何,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这我们都看腻烦了。总该有点新鲜的,是不是?我写的是新小说,这便不同了,没有故事没有主题没有人物,我的世界从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我不介绍自己。只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人知道自己是谁。
这样说其实是在狡辩,读者,我说过,在你们面前我必须保持诚实。我不打算为自己隐瞒什么,是你们给了我勇气来面对这些痛苦而真实的问题,一切都是赤裸裸的。
接下来,你们将会看到,我将呈现出一个真实的自己,一副青春的自画像,尽情张开自己的怀抱,就像一朵细雨中含苞欲放的花蕾,一个深夜中迎接自己久别重逢情人的少女一样。这是最真实的一个我。二十年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面对过自己。
现在,我开始向你们描述我自己了。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个子不高也不矮,身材不胖也不瘦,两条胳膊,两条腿,一张脸,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在北方的街道上,在这座都市中,你们可以看到成千上万像我这样的人,一切都是普通而平凡的。
然而这样你们还不能认识我,说了等于白说,你们需要的是我的一张脸。每个人都有一张脸,而且各有不同,这是我们互相区别的推一标志,可是,我的脸究竟是怎么的一个样子呢?说实话,一下子我还真说不上来。我写到这里,不得不停下来,取过桌子上的镜子,一番仔细地端详。读者,镜子里朦朦胧胧,混混沌沌的一片。我看到的只是一张变了形的脸孔,隐约的样子,青面獠牙,我被吓了一跳。
读者,只能是这样了,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了。
我不敢再看自己,我是如此平凡,甚至连自己的一张脸都没有。我堕落了。在这个物欲滚滚的都市中,在十年的痛苦生命中,我丢失了自己。
我在十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的精神世界将变成一片废墟。我成了另类青年,垮掉的一代,都市新人类。我没有自己的信仰,没有明天和未来,我是一个问题怪物。你们说吧,不是吗?我是新时代的,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国家在我这一辈人身上,没有过战争,没有过改朝换代,只是经济发展,富裕了,一个太平的盛世来到了。
你们让我相信什么?我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洗礼,不曾知道革命的艰难。
我也不相信宗教什么的。不是吗?佛教说四大皆空,人生是一场漫长的苦难,可我是一个俗人,我迷恋红尘,沉溺在这花花绿绿的世界中,甘愿堕落,我不信前世,不求来生,只要及时享乐;道教说淡泊无为,要做到出世,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是我害怕寂寞,我宁愿拒绝贫穷,而向往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生活,大都华厦,名车美女,亿万财富,名扬天下;基督教说忏悔,安妥灵魂,在死后好上天堂,可是我从来不忏梅什么,是是非非,成功与失败,这都是我的人生,不管冬天夏天,你总要走过。人生无悔,青春无悔!
我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作家,我只是一个俗人,一个都市中绝望的小男人。
可是,在十年前我不是这样的啊,我在当时是很上进的。那时候,我有着一个一个无数的梦想,尽管那时谋生都颇艰难,生活也不肯对我露出一丝一毫的笑脸,但我还是雄心勃勃。仅仅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孩,为了一个传说中的爱情,我在飘泊的风尘,在流浪的途中,写下了一个千古流传的故事。
这时候,早已是初秋的光景,这座都市第一次展示出了她美丽的一面。在街道上,在长长的路边,一排排的落叶乔木,开始飘零下一片片金黄的叶子,走在上面,软软的,只有沙沙的轻响。空气中是出奇地清,甚至有一点凄凉和寂静。天又是那么地高,悠远而深邃,湛蓝的颜色,雪白的云,爽朗而无序,乍一看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信笔涂鸦上去的一样。我来到学校时,正是早晨,在灿烂的阳光下,可以看到一些校工正在打扫树叶,远处的建筑工地上施工也早开始,轰隆的嘈杂震得人耳膜一阵生痛。
转过一条甫道,远离街道和工地的喧嚣,眼前突然一亮。
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一簇簇五彩缤纷的鲜花,正在晨雾中迎风怒绽,静悄悄毫无声息,却又是开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一派繁华的衰败景象。
上午一共是两堂课,第一堂课下了后,同学们在教室里,走廊里,三五成群地,说着,笑着,很是和睦,融洽的样子。我在楼梯的一个偏僻的角落中站定,一边点着了一颗“希尔顿”牌香烟,一边低头凝思我自己写作上的事情。
这时,——细心的读者想必已经发现——我已经跟一个多月以前来的时候有了很大的不同。变化之一就是我的手中的香烟,档次不一样了。你们知道,我在刚刚来到这座都市的时候,是不抽烟的。后来工作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条件好了一点,于是就开始抽一元一盒的烟,什么“高乐”,“凤凰”之类的,从来都是这些。现在不同了,我开始在公共场合时带一些上档次的烟了,“希尔顿”就是这样一种牌子,价钱适中,五元钱一盒,还是外烟翻盖,威风极了。
我的另一个变化是我的衣服,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不怎么华丽,但是很挺,也很合身。衣服是打折处理的,200元一套,皮鞋是一双白色的休闲式样,100元。这当然不足道,可是,你们知道,这在我来说,可是来到这里后最奢侈的消费。
我想我的这一变化本不会有人注意。但是,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走了过来。他是他们的头儿,大家都叫他“头头”。
“达达,上个星期你怎么没有来上课?——我是说,我给你介绍的那份工作怎么样了?”他过来站下了,问道。
“还好,还好,”我苦涩地笑着,一边掏出烟来,说道,“真是多亏了您的帮忙,真的,我特感激你。”
“你不是在骂我吧?”他推开了我的手,不接我的烟,连看都不看,只是自顾在怀中摸出一个黄澄澄的铁盒,啪地弹开来,取出一支白色的香烟,很文雅地在嘴中叼了,又用铁盒尾端隐藏的打火机点着了,这才接着说,“其实,你不用感谢我,是他们看上了你,我不过是一个中间人。”
“他们是谁?”我不由愣了一下,说,“我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一穷二白,有谁会看上我?”
“这你就不要问了吧,你不需要知道,”他不回答,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突然,他问了一句,“今晚又有一份工作,你做不做?”
我犹豫了,因为我现在已经确切地知道,他口中说的“工作”,“做”,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又不能拒绝。因为我的生活刚刚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正需要钱。一个人一旦富裕起来就很难再忍受贫穷。我还没有富起来,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了。我答应了,说:“我做,当然做。”
他迅速地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然后就走了,没有跟我再说一句话。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那儿,有点发呆。
这一天我都没有怎么听进去课,总是在想这次的客人,——读者,请注意,我已经在心中确定地认为,他(她)们是我的“客人”了!——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还像上次的那个不知名的胖女人一样,是个高级贵族吗?这一类的人是不是都是贵族,我接触到了一个怎样的阶层?
放学了,我离开学校,在附近的一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电话。没想到这次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有气无力,绵软得像一块糖。我说了同学的名字,他约了地址,还是在那家著名的饭店。
一刻钟后,我在饭店大厅出现,这一回可不像上次那么狼狈了,甚至带着一丝的从容。我走了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来。时间还早,我镇定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一些人在进进出出,但是也有一些人坐在大堂里,半天都一动不动。她们多是一些妖娆的女子,有的浓妆淡抹,有的白衣素裙,虽然都是一脸的冷艳,然而看得出她们的紧张,都很不安,左右张望的时候,目光中流露出的是空虚、仓惶和恐惧。我此前只是在电视剧、电影中见到过这样的一些人,总是叹羡不已,为她们可以置身在这样豪华富贵的大饭店中感慨连连。现在我明白了。是的,金钱从来都是和罪恶联系在一起的。越是荣华富贵,越是丑陋不堪,这是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免连自己都有些吃惊。
我在前台往楼上打了一个电话,他不一会儿便下来了。他在楼梯口一出现,我便认出来了。不是别的,只是一种感觉。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这在初秋的季节不免有一些奇怪。何况他还戴了一副墨镜,这在灯光幽暗、华灯初上的夜晚就更奇怪了。他的个子高高大大,足足有一米九的样子,头上梳了一个大背头,油光滑亮,脚上蹬着一双同样是黑色的高帮皮靴。他向我走过来了,气势如虹,逼人之极。我在他上来打招呼的一瞬间,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被征服的顺从的感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我堕落的开始,但是我没有警惕到。后来,我才回想起来,正是这个夜晚,是我一生的转折。从那个夜晚过去之后,我从此堕落在罪恶的深渊里越陷越深,终于不可挽回了。
他问过了我,证实了我就是给他打电话的人,然后,他就再没有说一句话,带领我走上楼梯,进了他在二楼的房间。
这是一个单人的房间,在楼梯的拐角处,很偏僻的样子。屋里的摆设也有一些简陋,看不出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一点标志也没有,比如手表,——有钱人戴的手表,什么“劳力士欧米加”,一般都在几万到几十万之间,这我在学校已经领教了——,他的身上也没有什么一串串拇指粗细,像是拴羊的铁链子一样的黄金首饰。他只是很帅,这一点在他摘下墨镜以后,我马上就意识到了。
这是一张很残酷的面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张脸。他的脸很长,眉毛浓似剑,黑如墨,一双眸子深邃而炯然,大大的鹰勾鼻子,嘴唇红艳艳的,晶莹欲滴。没有胡须,一个标准的古典式的美男子。只是可惜,他的面色太过苍白了一些,眼皮也因为睡眠不足,而略显得浮肿。
还有他的右脸靠近耳内侧的地方,一条刀疤横过了下巴,如果他不是走在街道上的时候用风衣遮住,只怕会吓人一大跳。
我站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坐在软软的沙发里,谁都不说话,只是急促他呼吸。屋子里空荡荡地,安静极了,咳嗽一下都有回声。我们沉默着,互相仿佛都听得到彼此的心跳。
我紧张得手都在发抖了。我原本一直都以为,屋子里应该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像上次一样,需要我来排遣寂寞的女人,但是没有。寂寞的人只有一个,他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喝点什么吗?”他忽然开了口,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次,看着他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星期前我在来这里时的一幕。
“不,谢谢。”我拒绝了。他便站起来,走到我的身后,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一阵颤抖,像是触了电一样。真的,你很难想象,当一个男性爱抚另外的一个男性时,竟然会产生这样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害怕极了。当他扳过我的头来,将冰凉的嘴唇来吻我时,我忍不住转身想要逃跑。他被激怒了,顺手揍了我一个耳光,然后,在一瞬间,我们都愣在了当地。我没有想到他会打我,他好像也没有想到。
我们僵持了一阵。后来他便指着床,让我俯在床沿上。我不顺从,他便打我。我只好答应了。除了害怕,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过来了,站在我的身后,我听到解皮带扣的声音。完了,一切都完了,我闭上眼睛。
他却并没有马上过来,又点了一支烟,他只是在拼命地抽烟,喘息越来越急促,像是一头发情的公牛一样。
突然,他上来了。他粗暴地褪去了我的裤子,我反抗,他一顿皮带打得我皮绽肉开。他还用烟头烫我屁股。
我哭了。
他一下就上来了,痛得我直颤抖。他不说话,只是……他做得很快,一阵排山倒海的快乐涌上来,他结束了。
在最后结算时,他一下子给了我两千元,其中一千还是美元。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我惊呆了。
“达达,你不必感到吃惊,这是你应该得到的,”他反而安慰起我来,说,“你做得很好,在这个圈子里早晚会成名的,这一天将不会太远。”
“圈子?成名?”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茫然不解地问道,“你是在说我吗?”
“走吧,”他将我送了出来,说,“我爱你!”
这一夜月黑风高。在乘出租车回去的路上,我还在想着他。我一遍一遍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爱我,他说他爱我,这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一个月来第二次听到有人对我说“我爱你”了,如果说第一次听胖夫人说出来,我还觉得讨厌的话,那么这一次,一个陌生的男人对我说出这三个字来,只能是让我感到震惊和不安。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中年人,上了车就在跟我喋喋不休。我因为满腹心事,只是说了三个字:“稻香村”,然后就没有再理他。不曾想,这便得罪了他,东绕西转,只是在城郊给我画龙,不到十公里一口气给我跑了三十几元钱。
我根本就不理他,任他自去。最后到了门口,下车时,我说话了:“师傅,劳驾您了,这深更半夜还带我到处兜风看夜景,谢了,拜拜您哪!”我将一张五十元的大票扔在座位上,然后头也不回,像一个真正的大款一样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相当平静,往事如烟,一切都成为了过去。第二天,我又开始写起我的电视连续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