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想着,这便走进了草亭。在这样的一个雨天,这样的一座草亭,一切都充满了说不出来的诗意。他喜欢这样的诗意。
这真是难得的一幕,山中遇雨,草亭偶遇,何况在草亭中,还有两个像神仙一样风采的人儿。他们显然是一对主仆。因为一个在站着,面向这边的方向看雨,另一个便也不敢踞坐,只是远远地在身后待着,立在那里。
两个人的衣服也有着明显的不同,身份上的差别一眼可辨。一个是穿着浅蓝色布质的短襟褂子,一条肥大的灯笼裤,站在那儿虽然显得很是秀韵楚楚,精明强干,但是不知不觉之间总是有一种粗糙和小家子的气象流露出来;而另一个穿着纯白色绸缎的,那便是主人了,他站在那里,又自不同。这是显而易见的。他的个于同样不是很高,但是一袭长衫迎风飘扬,白衣胜雪,确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潇洒派头。
这时,风更大了,雨也更急。梁山伯不敢再有丝毫的耽搁,匆匆在草亭的一角站下,放了行李,箱笼,一边收起油伞来。
奇怪,他想,——那个主人模样的公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一共是三眼,然后,他便红了脸,极快地背转了身子过去——他这么看我什么意思呀?
他的鞋子早湿了,他看看天,反正这雨一时三刻停不了,他便坐在一处最靠外边的石凳上,一边除了鞋子下来,在手中拧干水,互相撞击着,敲掉鞋底的泥巴,打着赤脚,走过去将鞋子晾在了栏杆上。
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他应该这么做,他也必须这么做,因为他只有这么一双鞋子,又是旧的,万一湿了水,在雨中泡得久了,是会烂掉的。
但他还是很小心,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尽量远离对面的主仆二人。这样的雨天,这样的山中,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双烂鞋,一双臭脚和胜兮兮的袜子,打搅了对方看雨的雅兴。
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公,他想,不是吗?
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对一些人来说是灾难,而在一些富人眼中,却是了不起的雅事呢!月夜赋诗,小楼听雨,踏雪寻梅,把酒临风,这些批在穷人眼中的奢侈,糜烂,在他们眼中又是怎样的风骚?
就拿眼前这一幕来说,自己为雨所困,在这亭子中落脚,为的是稍作喘息,晾干一下鞋子和袜子,可是,他们在这荒僻的山中,在这凄凉的草亭中,在做什么呢?他们的鞋子上连一个泥点都没有,他们是来山上玩耍的吧,或者根本就是为了在这里看一看山中的风雨?
是的,他们一定是带了酒的,他们确实是带了酒来的。梁山伯看到,对方的公子已经在悄悄吩咐下人,从随身的箱笼里往外取出一个半大的酒坛子来。他们一定不是出门远行的,因为他们的行李太简单,只有一个箱宠。他们便是来这草亭中找雅兴来了。
梁山伯感到一阵愤怒,一阵尴尬,一阵屈辱。他恨自己太草率,进来之前也不看一看,这儿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只是知道自已被突如其来的大雷雨驱使,又被草亭中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深深吸引,鬼使神差,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里。这是像他这样的穷人应该来的地方吗?他活该淋雨,他只能在雨中行走。
他手足无措,天哪,他已经明明离开了家乡,告别了梁山寨,可是,这种熟悉的,为什么又回来了?为什么依旧像在家中,一切都像从前一样挥之不去?他看看对方的主仆,绫罗绸缎,披金戴银,再看一眼自己的光脚丫子,不由脸红了,连忙将一双大脚隐藏在石凳后面的草丛中。
这还不算,他又连忙把自己的身子挪向栏杆这一边,尽量将一双烂鞋和一双在风中飘扬着,缀满补丁的臭袜子挡在身后。他不期望这样做能够挽回什么,只是希望对方不要看见这一切。
但是,怎么可能呢,一切她都看见了,不但尽收眼底,而巨看得相当的仔细。他在还没有走进这草亭来的那一刻,她就在注意他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背转身子,假装看着天地中被雨笼罩的一切,但是耳朵却一直在竖着。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只蝴蝶,一只麻雀,一只猫仔,一只在噩梦中醒来的野兔一样,随时准备在威吓降临的一刻落荒而上,仓惶逃走。
这时,他听到厂一阵脚步声,他真的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就在他的身后,不足一米远的地方,有一个人过来了,而且一个清脆、尖细的声音也在耳畔响了起来:“这位相公请了,打搅一卜,好吗?”
他们这就要赶我走了,他想,一边不觉有些忿忿起来。他很想不加理睬,但他是读书人,知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因此虽然很不情愿地,还是很快转过了身,“有什么请不请的,打搅什么你直接说就是了,是你?”他这才看清对方原来不是主人,而是一直跟在主人身边的小厮,这感觉顿时好了一些,说话也顺了起来。
可怜,他一颗自卑而又自负、脆弱的心灵,多亏祝英台这样的有心人才能揣摩得到。当她知道他便是她宿命的爱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姻缘之后,她的一缕情丝从此牢牢地系在这个陌生的男人身上。她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谁,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地,他的一切她都不知道。但是没有关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爱他。尽管还有一点羞涩,尽管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没有关系,她爱他!
祝英台自从他进来后,只是看了他几眼,然后就一直都在背着身子。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却还是由丫环告诉了她。
她起初觉得很是有一些好笑。丫环说,他如何如何坐下来,除了鞋子,袜子,打着赤脚——他便是如此小心,她今后的一生便是将和这样一个人一起度过,她觉得有些滑稽,但是她马上就不这样想了。
丫环又说,他如何如何地,将一双脚丫于藏在了石凳后,将身子上档住栏杆上不雅的鞋子,袜子。真是一个体贴的人儿!她在心中惊叹,他有着一颗怎样的心灵,外表黝黑,相貌平平,甚至略带一些丑陋,可是他的内心是怎样的素洁,与表面上的平静如水相比,他心中那一团激情如铁的火焰,又是在怎样地灼烧着他的肉体,他的灵魂呀!
祝英台这么想着,便主动打破这一种奇妙的平衡,吩咐丫环取出酒来,铺设停当,然后去请他过来一叙。
他没有理由拒绝,他也不应该拒绝的,但是他拒绝了。他就这么决绝地说了一个字——不!这真是令人奇怪,但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她马上就明白了,他是因为脚上没有鞋子穿,害怕失了礼节、她便又派了丫环送去一双崭新的鞋袜,——居然还很合适。这下说什么也不好再推辞,他只好过来了。
他走过来,将祝英台一双崭新的鞋袜穿在脚上,心里便自信了许多,尚未来到跟前便深深地施了一礼,说道:“在下不才,会稽梁山伯,谢过尊驾赠鞋之恩,不敢请问高姓大名?”
原来他叫梁山伯,是会稽来的,这么说也是出门之人了。祝英台在心中记住了这个名字,她知道从此自己的一生,自己所有的幸福和忧伤,都将和这个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她有些不敢面对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微微的慌乱,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说话时颠三倒四,还差一点说走了嘴。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梁公子休要再提,圣人口,禽兽尚且知羞,遑论使士人衣帽不全,此大之罪也!”说着,她深深还了一礼,“某是上虞祝家在来的,姓祝,名九——官,”她一时几乎将自己的闺名“九娘”讲了出来,把在一边的丫环也吓得长吐了一口气。
两个人互相认识,这便坐下来。山中无菜肴,酒也只有一点点,那还是祝英台在离开家时,偷偷塞在行囊中的一小坛。——如果梁山伯知道这酒是祝英台在肚子痛的时候用来帮助止痛的话,他一定不会喝,只是他不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呢?——好在他们都明白这只是应景用的,不是真喝,就像一段故事的序幕,一首歌的过门,一味药的引子一样,重要的是带动主题,渲染气氛。在这山中,在这寂寞的午后,对着潇潇的雨景,他们需要的其实只是一种诗意,一种像诗一样美丽的心清。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梦,一切都是宿命的缘。不过一杯酒才下肚,祝英台便有了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在自己十四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这一刻的心神荡漾,不能自持。她也从来没有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一起喝酒,而且距离是如此之近。她双颊排红,一双含情的醉眼,也不知害羞,只是打量着这个她在梦中一直寻找,而且找了几生见世的男人。
是的,她想,他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男人。在她的梦中,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身材一丈有二,人高马大,他在雨中走来,像一座山在走来一样。他是一个虎背熊腰、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长得也像是一些作品中描写的那样,眸似朗星,眉浓若剑,一丛又黑又密的胡须长长的一直垂到胸腹之间,唇红齿白,带着万种柔情,在一派的风花雪月中,骑着一匹天上的白马,他向她走来。他走来了。
可是他真的走来了,却不是这样。他身材不高,甚至还有一点矮,像是山间林中随处可见的灌木一样。他的面孔黝黑,像是一个刚刚从土窑里出土的陶涌,他的胡须也是稀稀疏疏的,只有几根,黄而且短。他也不是骑着白马来到的。他是在雨中,一身的狼狈,脚上沾满泥巴,带着湿淋淋的雨水,一脚踏进草亭的。他来到了她的身边,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彬彬有礼地开口道歉,为他的鲁莽和不洁,而是一上来就把脚上那双破破烂烂的鞋子脱了下来,一双散发着像变了质发酵酸菜一样味道的臭袜子,公然挂在了栏杆上,还有一双光着的又粘又黑的大脚丫子,实在是大煞风景。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他不知道她是一个女性的情况下发生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那天他只能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尽管如此,祝英台依然爱他,是孽?是情?
她不知道。她只是爱他!虽然他和梦中的很不一样,但是他毕竟是真实的。他瘦小,但是很结实,身体也还好,站在那里,就像一块石头,一块铁,一块坚硬的什么东西,比如玉,——如果这么说不是因为她爱他的话。
“祝公子请了,”梁山伯说道,“借花献怫,我敬你一杯!”
他被她这么一阵凝视,早看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当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盯着他来看。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如果不是知道他明明是一个公子,他一定想到要用“含情脉脉”这个词来形容,是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很奇妙。
他也很有一些心慌,不管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一个陌生的男子这样盯着看,怕是都不能不慌乱。“好啊。”祝英台说道。
可是并不去端跟前的酒杯,她还没有从自己的幻想中醒过来。
“祝公子,饮酒不能无诗助兴,是不是?”梁山伯又说道,“这等山中的风雨,我们又是萍水相逢在草亭中,正需要一首好诗来抒发情致,方不负这良辰美景,你说是吗?”
“是,”祝英台点了点头,只是看着他说,“那你就吟一首,如何?”
“正有此意,恭敬不如从命。”梁山伯答应着,抽身站起来,走到边上,对着那瓢泼一样的大雨,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念道说;“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
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
“好呀,”祝英台一拍手,叫好说,“这是曹子建的浮萍篇,好一个‘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原来梁公子还是大行家。”
一谈到诗,他们互相之间顿时亲近,拉短了距离感,一切都顺其自然,渐入佳境,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便谈论起来了。梁山伯说他要到杭州求学,祝英台说她也是要到杭州读书的。两个人既是同路,于是又亲近了一些。
“梁公子可找好了书院,是哪一家?”祝英台问。又是语意深焉。
“还没有,”梁山伯当然不会想到这么多,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等到了之后,打听明白了,再做选择。
祝公子你呢?“
“我读的是碧鲜岩书院,周士章老先生在那里设馆,说是最有名的了,”祝英台说,“不如梁公子一起去读?”
“是周士章老先生?”梁山伯说道,“那可是一位名师呀,如果能够投在他的门下,当然极佳,只是,不知道我做他的学生是不是够资格,还有,——学费也很贵吧?”
他的脸不由红了一红。
“好说,好说,”祝英台早看在眼里,连忙说道,“那周士章老先生,说起来做他的学生的确不易。不过,他是我们家的世交,只要我去说一说情,一切都好说,是不是银辛?”她挤眉弄眼地问在一边立着的丫环。
“是,是,”银辛一迭连声地回答,“这老爷早交待过了,哪还用说?”
“这真是太好了,”梁山伯大喜,当下便站起来,对着祝英台深深一揖,“承蒙祝公子帮助,援手之德,在下先行谢过。”
“哪里,哪里,”祝英台起身还了礼,心想偏你是这么多礼的,咱们是前世的夫妻嘛,在一起当然要互相帮助,难道你一点点都记不起来吗?她这么想着,不觉就有些失态,说,“梁公子,咱们从现在起是同学了,以后还要多多亲近一些才是呀!”
“这个自然,”梁山伯不知她话里有话,只是顺着话茬说,“同学嘛,以后在一起的日子长得很,抬头不见低头见,当然要多亲近了。”
话不说不透,两个人这么一番攀亲,当下只是觉得关系又亲密了一些。于是,说话也就有些激烈起来。
“周老先生在碧鲜岩设馆,有一件事,不知道像他这样的大家,可能免俗?”梁山伯忽然说道。
“不知是哪一件事?”祝英台问。
“现在,听说在哪里都有一个风俗,就是书院不收女学生,”梁山伯说,他并没有注意到,“女学生”三个字一出口,祝英台的脸色都变白了,“便是遍寻国内,也没有一个女先生授徒,这一件事,岂非是极大的不平吗?”
“话虽如此,可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故,此事由来已久呀!又有何不平?”祝英台害怕他在试探自己,也就不敢接他的话头,只是避实就虚,一番敷衍。
“不平就是不平,”梁山伯做什么事从来都是最认真的,当下一番长篇大论,“是女子又怎么啦?大凡一个女子,只要不是把自己当做等闲看待,从小和男子一样用功读书,不是一样可以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吗?就说大周朝开国的大功臣中吧,就有一个女的,她是周文王的妻子,周武王的母亲,——太姒你知道吧,若不是觉得自己是不平常的,将来必然有一天为国家建功立业,那么她自也不会用功读书,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妇人罢了。还有呀,远的不说了,在近朝又有两个奇女子,一个叫做班超,一个叫做蔡文姬。班超,继兄班固作汉书,续成汉史:蔡文姬流落匈奴,因为极有文学,曹操亲自用金子把她赎了回来,又解音律,一曲‘胡茄十八拍’,名满天下,这些又岂是普通的男子能比得上吗?”
“正是,”祝英台听了,不由一番感动,说,“梁公子能有如此一番胸襟,不随波逐流,真是人中之龙。你提到蔡文姬,我倒是忽然想起了她的父亲蔡中郎的一首诗。”
她深情地注视着梁山伯,缓缓吟了一首蔡邕的“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雨仍在下,风吹得更急了。一切都是朦胧而不真实的,祝英台看着梁山伯,梁山伯也看着祝英合,他们都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
在山中,在这样一个午后,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忽然遭遇这样一个心心相通的知音,正是高山流水,钟期既遇,两颗遥远的心,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在经过了无数的跋涉之后,终于在这里碰撞在一起。一切都是天意,但也正因为如此,一切才都显得不可相信,就像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一样,而梦总是要醒来的。
他们都害怕醒来。他们不愿醒来。他们都在心底暗暗祈祷,让雨更大,让风更急,就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但是有什么理由呢?对酒当歌,杯中酒已尽;仰首问青天,竟无语凝噎。风还在吹,雨却停了。太阳出来了,一道彩虹挂在天边。分手的一刻,还是来到了。
“祝公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梁山伯毕竟是少年意气,当下忽然说道,“咱们都是出门之人,他乡游学,在此之前,你没有见过我,我也没有见过你,正所谓人海茫茫,咱们既然在这荒山野岭中相遇了,共用一个草亭,挡风避雨,这便是一缘;相逢对面不相识,那也是有的,偏咱们又得同席而饮,而且结为了同学,这又是一缘;既为同学,又能在一起赏雨吟诗,彼此欣赏,而且心意相通,好像咱们在前世就是早跟对方在一起了似的,这正是一见如故,又是一缘。有了这样的三缘,可遇而不可求,一生何憾!在下不才,如果蒙祝公子不弃,不以我家贫学浅见笑,我愿意攀鱼附翼,咱们效仿古人义结金兰,拜为异姓兄弟如何?”这一番话说出来,他是鼓足了多么大的勇气,一个乡下来的究小子,房无一间,他无一垄,连脚上穿的鞋袜都是人家赠的,只不过仗了读过几本书,胸中有那么一点点才墨,就想和人家这样一个纨绔公子,出身富贵的大家公子结为兄弟,可想而知,如果不是少不更事,哪怕再长一岁,他也不会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
可是在祝英台听来,却又是另有一番滋味。结为兄弟,这怎么可以,咱们在前世还是恩爱夫妻,怎么来到这一世就成为了兄弟?我是一个女孩子家,和一个男子结为兄弟,这岂不是笑话?就算他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总不应该欺骗他吧?再说了,现在不做夫妻,将来总是有一天要做夫妻的嘛,只要缘不曾尽,情不曾变。一旦成了兄弟,名分既定,是不是还能做回夫妻来呢?那可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因此,这一阵思想过后,她几乎是本能地喊了起来:“你要和我结为兄弟,这岂不是,——”她一时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是啊,”丫环银辛在旁边也惊呼起来,说,“梁公子,你怎么可以和我家——公子,结为什么兄弟呢?”
梁山伯一时也愣了。他其实在话一出口的那一瞬间,早在后悔了。真是荒唐,自己怎么可以得寸进尺,说出这样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话来?
不过,对方激烈的反应也让他吃了一惊。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看不上我这个穷书生嘛,不答应就不答应,真是的,有什么大惊小怪!
“哼!”现在,一看对方主仆这等紧张的样子,他误会了,一种受到侮辱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愤怒起来,压抑在心底的自卑,他的脾气又发作了,不觉早一阵冷笑,说道,“是啊,我早该想到你不会答应的,我一个流浪不定的穷小子,和你富可敌国的大公子结交,实在是太高攀了,此事罢了,罢了,就当我从来没有说过,告辞了!”
梁山伯看来真的生气了,说完这一番话,就要起性子来,就地将一双崭新的鞋袜脱下来,掷在地上,又去取了他自己的鞋换上,头也不回,背起箱箱行囊,这便要离去。
“梁公子,请留步,我答应就是,”祝英台连忙挽留,追上来挡在他的面前说道,“结拜之事,我亦早有此意,只是思量这等人生大事,非同小可,不可草率,而在这荒山野岭的,既没有香火,又没有见证,因此迟疑不决,梁公子别误会了呀!”
梁山伯闻言之下,对祝英台说:“祝公子,这你就太多虑了。我等都是在外游学之人,讲的是心心相印,哪来的那么多繁文缛节,没有香火,就撮土为香,没有见证,这天这地这大山,还有银辛,都是见证。你说是不是?”
“是,”祝英台说,“咱们这就结拜!”
于是,他们三跪九叩,撮土为香。在这一天,在这样的山中,在这样一个初秋的雨后,他们这一对前世的夫妻,历经见世几劫,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结为了兄弟。
他们就这样结为了兄弟。
他们都有一种感觉,一种奇怪的感觉。梁山伯倒也罢了,祝英台的这种感觉尤其强烈而真实,她在拜下去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某一个时刻。当时,也是这样三跪九叩,双方一下一下对拜着,不同的是那时好像有很多的人在周围,一个偌大的庙堂,自己穿着一袭鲜红的嫁衣,一切都与现在不甚相同。可是,究竟哪才是真,哪才是幻,她真有一些弄不明白了。
“我今年十五岁,”梁山伯说,“你多大了?”
“我十四岁,比你小一岁。”
“这么说我是兄长了?”
“是,——我该叫你‘梁兄’。”
“我就叫你一声‘祝贤弟’了。”
跪拜完毕,他们都站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一种如释重负、不虚此行的感觉。是的,他们在此之前的种种,夜半惊魂,午夜梦回,孤灯隐叹度过的一个个清宵,跋山涉水,顶风冒雨走过的一段段路程,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天互相向对方走来。明白了,终于明白了,——终于!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他们一道收拾行李,结伴离开了草亭,上了官道,往杭州城中走去。第二天,他们在中午时进了城,在一家客栈住下来,休息了一阵,洗去一路的仆仆风尘,用过了饭,然后换上早准备好的官服,这便打听着,一路来到了一处叫做“善权寺”的地方。这是一处香火极盛的寺庙,穿过山门,来到寺后,迎面一座高大的庵堂,上书“碧鲜岩”三个大字。这便是周士章老先生的授学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