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那个秋天的晚上,我在这座都市中,一个租来的小屋里面,在灯下洋洋洒洒写下这样一些黑色的,像凝固的血块一样的文字后,天光早已经大亮,太阳升起来足足有一竹竿那么高了,明晃晃地像一块烙铁,悬挂在头顶的天空中。
这时,距离学校的上课时间已经不足一个小时,睡觉显然是来不及了。我也就放弃了这一打算,起身活动了一阵子,在院子里用凉水擦了脸,出去在小摊上吃了一碗馄饨,照例又喝了两大碗汤。然后,看看邻居的女孩思波,她早起身出去晨练了,一时不能回来。我于是就把厚厚的一摞手稿放在她的窗台上,和房东大妈招呼了一声,然后从家里出来,乘坐公共汽车来到电影学院上课。
一个月来,我在电影学院的生活毫无情趣可言。一个月还没有过去,初来乍到的那种新鲜劲儿,就很快被紧张的学业代替了。
我们这个班采取全日制授课,学制是两年半。在这两年半中,要学的东西林林总总,包括有:电视剧电影原理、制作、导演基础、编辑、编剧、摄影、美术、文学脚本、镜头语言……等等,一共是二十六门功课之多,让人单是听着就直犯晕,像孙悟空被戴上了金箍咒一样不得舒服,更不用说是—一学习掌握了。
我和班上同学的关系也不再那么生疏。天天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大眼瞪小眼,厮混得早熟了。他们中有一个为首的同学,知道了我的处境,很是表示同情。忽然这一天,他在放学之后叫住了我,表情怪怪地说,要给我介绍一份工作,问我愿不愿意接手做。我当然求之不得,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他给了我对方的电话。在我按他提供的电话号码接通了以后,听到的是一个慵懒的女人的声音。“你找谁?”她问。我说了同学的名字,她显然听不太懂我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我又重复了一遍,她然后就笑了起来。“你今天晚上就可以来上班。”她告诉我一家在这座城市中家喻户晓的饭店名字,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过了很久,仿佛还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我搭了一辆黄色的“面的”,前往那家饭店,一路上那女人妖媚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挥之不去。
她是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呢?
在离饭店门口还有一百来米的地方,我下了车,计程表上的指针刚好停在9.9公里处。“我忘了,朋友不认识地儿,我得在路边等他。”我编了一个理由解释说。“反正怎么说都是您占理。得了,算我倒霉,敢情今儿撞上高人了。下车瞧着点儿,——给钱您哪!”司机白了我一眼,嘟囔着说。
我从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票子,递了过去。前脚刚刚下车,身后的车门“砰”地一声就关上了。“傻冒!”司机低低地骂了一句,旋即猛踩油门,扬起滚滚的烟雾绝尘而去,把扔在后面的我呛得一阵咳嗽,几乎窒息。“我操你大爷!”我毫不示弱地,愤愤地冲他的背影破口大骂。接着马上为自己的精明得意起来。虽然刚刚来到这座都市不过数月,可我已经学会了许多。
我走到甬道尽头,穿过一个偌大的停车场,无动于衷地和一辆辆豪华气派的宝马、奔驰擦肩而过。它们看起来和我是如此地亲密,不过飓尺,感觉却是遥不可及。
这是一家著名的贵族饭店,在来到它面前的一瞬间,我忽然不自禁地胆怯起来。虽然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走进这个地方,——读者,我在刚来到这个都市时就暗暗发过誓言,一定要奋斗,直到住在最豪华的饭店里为止。——但是这一天如此迅速地来到,又是以这样突然的方式,还是让我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我几乎不敢抬头打量这座富丽堂华的大饭店一眼,只是低着头,踮着脚尖走过去,我的一双洗得发白的双星运动鞋,和一身廉价的衣服在这里简直扎眼极一了,我觉得自己连一个乞丐都不如。
我来到旋转门前,学着电视上的样子走进去,但还是被撞了几下,我甚至觉得门卫们都在背后笑话我呢,尽管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注意我。
大厅里冷冷清清,一座巨大的金碧辉煌的中央吊灯下面,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在进进出出。这和一扇玻璃门外面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进来后,先是放慢脚步,故作镇定地扫了一眼。前台的地方是一排服务产,有的在忙着为客人登记、结算、咨询,有的在聊天、接电话。他们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溜地名贵的瑞士钟表,分别是北京时间、伦敦时间什么的。在左首是电梯,紧挨着咖啡间、茶座,右首靠楼梯的地方是一圈沙发,稀稀疏疏坐了几个人,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快步向沙发处一排空着的座位走去。“只要坐下就好了,”我想。但是,在光滑如镜的大理在地板上仅仅走了几步,我就停下来,不敢再走了。
读者,不怕你们笑话,我当时就愣在了当地,——不是害怕滑倒,而是我的鞋子太脏,在地面上每走一步就踩下一个明晃晃的泥脚印。看着我身后慌忙跑过来拖地的服务生,我开始后悔起来,刚才为什么不一直坐车到门口来呢,走了这一百多米的路,能不风尘仆仆吗?
就这样,我红着睑,仿佛被谁施了定身法一样,钉在当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那一刻,我拼命想转过身来逃出去,但我强忍住了。
“达达!”救命的人在这时候出现了。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大人从电梯间刚走出来,正在冲我招手。
她的个子不足一米五,像一只水桶,一个面缸,整个儿就是一堆肉站在那里。然而当时,在我眼中看来,她就像太阳。救星。她披着一件鳞片闪闪的长裙,脖子、耳朵、手腕和脚踝上都光芒四射,集钻石、黄金、美玉于一身,她就是女王,一个统治这座大饭店的女王,——尽管说足妖后也许更准确一些。
“达达,快过来,这儿呢!”她旁若无人地冲我招呼,声音勾魂摄魄。你真难相信那样美丽的声音,竟然会是从这样一个肉球的喉咙中发出来的。
“来了”找答应着,从容了许多,甚至有一些放胆起来。这样一个贵族,居然便是我要找的人,我还怕什么呢?
此前种种,所有的自卑、怯懦,等等,一扫而光,我自信地大步向前走过去,扔下在我背后傻着眼的服务生,远远地瞧着,再也不敢手持拖把一路追将过来。
在二楼的一个套间中,我和这个女人坐了下来。这里的豪华程度令我很不适应,铺着地毯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硕大无比的床,和这样一个神秘的女人。灯光幽幽,周围是一片出奇的寂静,窗幔垂下来,一点都看不出去。
“哗啦”,是撩水的声音,她把我领进来后就一句话不说,只是自顾进浴室洗澡去了。这让我更是稀里糊涂,不知道她让我来这里究竟做什么。
一个小时之久的等待过后,她从里面出来了。“达达,”她在喊我,“让你久等了。”
“无所谓,”我回答说,一边站起身来面对声音,但是我一回头就傻了眼,再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接下来的一幕不堪回首——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怎样的一幕哟:她就那么赤着身子站在那里,一身雪白的肌肤在灯光下闪耀着绚目的光芒。好像一棵剥了皮的大葱,一棵细皮嫩肉的白菜。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裸体,她那颤颤的乳,微微隆起的腹部,崎岖的倒三角地带,给我的震撼是不能形容的。我当时如遭雷击,只是觉得脑子里“嗡”
他一声,然后就不能呼吸言语了。
“达达,你看我美不美?”她还在逼近,一切都是陷阱。我无力挣脱。
她上来了,像个急切的猴子一样,扑过来抱住了我,将舌头神进我的嘴中,然后像一条蛇一样在其中游动,一切都是那么地贪婪。我的裤链被拉开了,她跪下去……
一切都不可挽回地发生了。她的吮吸让我不能自抑,在一阵腥膻的味道中,我像一支激烈的箭一样颤抖着。我哭了。
她却并不着急,而是倒了一杯酒给我,自己也倒了一杯,汩汩地一口喝了下去,然后过来脱我的衣服,并且在我满身的汗臭味道中深深呼吸,一副陶醉的样子。“达达,你是第一次做这个吧?”后来在床上,她在和我作爱的时候,轻轻地问着。我只是流泪,一点都没有期望中的快感。他妈的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什么海枯石烂的爱,什么地老天荒的情,全都是谎言!
“达达,我爱你。”她在我的耳边呻吟着,一声一声地叫喊起来。我愤怒极了,暗暗骂说:“淫妇,‘我爱你’是你这种人说的吗?!这是三个怎样神圣的字眼,在你口中说来却不过是像说‘屁’字一样,真让人恶心。”我恨恨地,紧闭双眼,直到最后高潮再一次突然来到。这个夜晚是我少年时代最后的回忆,也是最后的一次哭泣。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哭泣过。我的少年时代结束了,18岁的青春不再灿烂,带上了一种残酷的味道。这最后的一夜,像槟榔一样坚硬而苦涩,噎在嗓子眼和胸口之间挥之不去。
后来,当我像个木头人一样从这个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眼中噙满泪水。我已经不是我了。我不再是那个来自乡下的纯情少年,我长大了。就在今夜,我成为了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走出这家著名饭店的大厅,不能想象这里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藏污纳垢的垃圾场。在我身后那个不知名的女人追上来,塞在我手中一千元钱,算是我的报酬,又给了我一百美元的“营养费”。最后,在我即将离去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不要问我是谁,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更不要来找我,——只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读者,当那个夜晚过去之后,我久久不能原谅自己。我几乎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都没有再去火车站打工。这固然是因为一方面我有了一笔飞来的横财——准确地说,是我用自己的青春换来的,只不过这有一点特别罢了——,对我来说相当惊人的财富。但另一方面,是我觉得自己受了伤害。那些日子里,我像一只无助的麻雀,一条蜕皮的蛇一样,在经历着痛苦的新生。
我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我还是原来的我,一个像阳光一样灿烂透明的健康少年,尽管不请世事,尽管生活有一些艰难,但是充满奋斗的乐趣,昂扬的精神,和一种向上的信念。但是已经不可能,所有的一切都不可挽回地发生了。
那天,我回家之后一夜未睡。我又一次失眠了。在灯下,看着堆在桌子上的厚厚一沓人民币,和花花绿绿的美元,我仿佛听到在遥远的夜风中,传来一个女人低沉的呜咽。直到后来,我熄灯睡去了,月光汩汩地打窗缝之间流进来,还能看到明晃晃两堆跳跃的火焰,在那里燃烧,慢慢地化为灰烬。
失去了才知道拥有的珍贵。在经历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我突然对爱情变得无比渴望起来。原来对爱情朦胧的憧憬,在经过这一夜后变得格外清楚。我终于知道了自己需要什么,应该拒绝的又是什么。我想到了我的电视剧。是的,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曾经为了一段朦胧的爱情而动手写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而现在,我是在为我自己,和一切有着我这样伤心经历的人们,来完成一个完美的经典的爱情故事了。为了我隐痛的青春,为了一颗颗漂泊天涯的心灵,我必须这样做。我只能这样做。
我于是就这样做了。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中,我一口气写下了下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