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晋孝武帝宁康二年(公元374年),早春三月里的最后一天,就是祝英台出嫁的大喜日子了。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一直在等待着,憧憬着,守着处女之身,在痛楚的煎熬中苦苦地捱过了二十年之久的时光。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但是,她要嫁的却不是她心爱的人。
她坐在深深的黑暗中,凝视着潇潇的春雨。尽管什么都看不到,她还是出神地呆呆注视着。她不敢想象明天是怎样的一幕情景,尽管她在二十年来,在少女的春梦之中早已经不止千百遍地勾勒出这样的镜头——一项大红的轿子,一匹黑色的骏马,一个厚背细腰。
雄伟矫健的新郎,一座锁在深山云雾中的房子,一首古老的歌,一种痛彻血脉和骨髓深处的爱情在星空下,像刀锋一样冰冷,不要柔情,充满残酷的诗意,在永恒的时光中飞翔,睡去后就不再醒来……她想到这里摇了摇头,苍凉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起身来到门口。
雨已经停了,这时抬起头来,虽然还能感觉到一些零零散散的雨丝飘落在脸上,但是,雨确实已经停下来了。
春寒料峭,何况在雨后,还是深夜,但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那又能怎么样呢?比起她滴血的心来,比起她从前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一些岁月,这些小小的肌肤之痛,又能算得上是怎么的一回事?她轻轻地出了大门,来到了后花园中一处灯火隐约的屋子前门。是虚掩的,这对她来说再清楚不过。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返身掩紧门,然后没有停留,径直沿着梯子,下到了一处半地下的地客中。
桌子上的油灯都是亮着的,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一切。地窖很宽,足够容纳三五个人同时下到里面来。
窖中的通风保持得很好,地面很干燥,在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排木桶,都是用火漆密封着口的。有的年代已经很久远,大约二三十年吧,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而有的则是最近刚刚放进来的,木桶口处泥封的颜色还没有干透。
这儿便是她家的酒窖子。她酗酒,由来已久,这已经是家中不公开的秘密之一。她不能不这样做,因为她只有这样做才能不想到死亡。这是她惟一的选择,她生来就注定要经历比别人痛苦和坎坷的一生。
她要经受的磨难实在太多,有肉体上的,但更多是精神上的。她在十三岁那一年的早晨,忽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击倒,在地上死去活来时,她便知道了自己此后一生的命运。
如果不是最后母亲实在忍不住给她拿来了一杯酒,那么,她的生命很可能在那个早晨过后就永远地消失了。
她属于那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女中豪杰。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她一直相信,那是留着给自己在身后用来刻在墓碑上最好的注脚文字。
她是家中惟一的香火,父母一直到了将近知天命之年,才老来得子,虽然是女孩子家,不能传宗接代,他们也很满足了。
在她呀呀学语,尚且不能懂事的时候,父母就把她当做一个真正的男孩子来对待了。他们给她起了一个响亮的乳名——九官。
这种性别的模糊和错位,对她来说是致命的。因为她后来一直过了很多年,都不能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之间的真正区别究竟在哪里。
他们能做的,她也能够做到;他们不能做的,她还是能够做到。她一定要做到。
她学习拳脚、弓马,又和其他的男孩子一起学习识字、作文,追逐打闹。她的力气比较起来有一些弱,但是她不害怕,打起架来她比谁都凶。
她讨厌和仇恨男生,一种发自内心的鄙视和轻蔑,她觉得只有女孩子才是美丽的,她们温柔得像一匹猫仔,一只无助的蝴蝶,她们从来都是需要帮助和保护的弱者,她们因为顺从和怯懦而美丽。她喜欢她们,和一群男生争着去保护她们,甚至打得头破血流。她就这样渐渐长大了。
她一直到十三岁那一年的早晨,才重新认识了自己。
这个对她来说早已熟稔之极,好像再没有任何神秘可言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忽然向她展示出了全新的面目,她惊呆了。久久地凝视着这鲜血淋漓的一幕,不能醒来。而疼痛还在像瘟疫一样蔓延着,直到不能忍受,她想到了死亡。
母亲救了她。在她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母亲毅然作出了选择——给她一杯酒。
酒精麻醉了她的神经,她感觉疼痛正在慢慢退去,她于是又活了过来。从此以后,每月的这一天来到时,她就会自己预先准备好一杯酒,她已经不能离开酒精的麻醉。
然而即便在那时,她也还只不过是需要酒精的帮助,并没有发展到酗酒的程度。那是后来的事情。
为什么呢,为什么后来会弄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想到这里,不由又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更加苍凉的叹息。
她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个坛子,一摇之下,可以肯定足足有半坛子的酒。她就抱着坛子,踩着梯子从地窖上来,打开门,走出来。
雨早已经停了,一阵阵的风在吹来。满天的乌云早散尽,西北的天际隐隐漏出一抹星光。残月如钩,冰凉的光华像盐一样洒下来。虫在墙后只是一连声地叫着,远处更鼓隐敲,正是夜深时。
她回到自己房中,简单收拾了一下被子,然后登上西楼,在窗子前坐下来。最后的一夜即将过去。她一口接一口地灌着酒,咕咚咕咚大口地吞着,知道自己忍不住又要回想数年之前的往事了。
她在黑暗中做的第一件事,是从靠在床头处柜子的最下端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包裹来,用手在上面轻轻地拂拭着,数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她在窗前重新坐下来,仔细地打开了包裹。一只大大的玉蝴蝶,和一封发黄的信。她把玉蝴蝶先取了出来,捧在手上,就着窗权间透进来的月光,久久地凝视着,放在唇边亲吻着,她仿佛又感觉到了一种让她销魂蚀骨的气息。她不由吸泣起来,在心中低低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后是看信,在月光下展开来。一行道拔的文字在眼前闪出,虽然不是很清楚,可是,在她心中,一切都是熟极而流畅的,她读了出来:“致书祝英台九官贤弟:附上玉蝴蝶一只。你知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在碧鲜岩时,你曾经数度把玩过的。那时你提出要其中的一只作为纪念,我没有答应。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我是三天前才离开碧鲜岩的。前往鄞县任上时,经过此地。偶然记起三载同现,在碧鲜岩度过的日日夜夜,不由涕泪满襟。这便满心希望能够和贤弟你见上一面,把酒言欢,共叙别来之苦。
然而没想到的是,在你们上虞祝家庄,我打听你的官名,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当时就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忍不住放弃了。我坐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下面,苦苦思索了半日,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后来,直到有一个老叟走过来,笑谓:“我知之矣!善属文,其祝氏九娘奖台手?‘我这才在他的指点之下,来到了你家。
你早就在等着我的到来了。两年来你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当我在楼台见到你时,我们都已经长大,不再是五年前流金岁月、风华绝代的青春少年了。你向我走来,我向你走去。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身着女儿装束,像一个梦中的仙女一样腾云驾雾,向我走来……
现在,我在鄞县任上的官衙里,在我的脑海中搜寻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每一个细节,每时每刻。
我在许多年前那一天的午后,在雨中走向你,从此以后的几年里我一直在向你走去。我在碧鲜岩的几年中,常常在夜阑更深的时候醒来,看着你在睡梦中甜蜜的微笑,一回回地问自己:那一天的午后,在长长的官道上,在雨中,一座革事,两个孤独的旅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低下头去读书,书中都是你;我抬起头来望向窗外,阳光底下都是你,化作一只一只的蝴蝶在飞来飞去。我在五年前的一天在草事中遇到的是你,三年前的一天送别的又是你,而两年后的一天思念的还是你。一切都是不可言说的,我把这种东西称之为‘缘’。
那座草亭真是奇怪的地方。我正在前往碧鲜岩游学的路上,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雨逼得我走投无路时,抬头一看,就在六月里的那一天,你站在遥遥的草亭里为我等候,回想起来,好像这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必然——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只有你,也只能是你——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于是有了我们后来在一起同窗共现的三年,缘生缘灭,妙不可言。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了,在你两年前离开碧鲜岩之后,我便按照你说的信了佛教。这两年来我领悟了一些精微的禅理,下次见面时,我再—一地讲给你听。
我们一定要再见面,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你可以给我在鄞县的衙中来信,只要你想见到我,我将立刻来到这里。——一切都是前世的困,一切都是来生的果!
保重,千万!千万!!
兄梁山伯奉揖宁康二年春壬申甲子于鄞县衙中“
祝英台又喝了一大口酒,把酒坛子放在窗台上。信读完了,玉蝴蝶在手掌中也早摩挲得出了汗,像是被水湿过一样。
这时,远处梆子又敲,已经是四更将尽。早又下起了雨。一缕缕一丝丝的夜雨纤尘,在黑夜中轻曼地起舞,像一对对多情的精灵,缠绵而至,扑到阁楼的窗子上,搅作一团,浓得再也化不开来。
她记得他,永远都不能忘记他。在许多年前的那一天的午后,在那座草亭中,在激烈的暴雨下,他向她走过来。她从此不能忘记他。他从那一天起就成为了她初恋的情人。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毫无来由。爱情从来如此,一次偶然的邂逅,一生的轨迹,因此而改变。
现在,当这个最后的夜晚即将过去,在明天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的时候,不知怎么,她竟然有一些记不得自己当年在草亭初会时女扮男装的样子了。她不能相信自己装扮成男子竟会如此惟妙惟肖。
在此之前,她一直都是一个快乐无忧的少女,她只有十四岁,正是如诗的年华。像天下所有金枝玉叶的女孩子一样,她也是最可骄傲的,骄傲得可以把花逼得羞惭不敢见人,使月亮只能去隐藏在云彩后面没脸出来。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何况她家又是祝家庄的大户,门槛最高,庭院最深,家丁最多,她又是被当做男孩养大宠坏了的,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差那么一点儿没有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玩了。
可是她不满足。这样的生活不符合她的个性。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她做什么事情都有多人准备效劳,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还有就是一个月一次的倒霉日子,她的疼痛没有谁可以取代,她的酗酒也是惟一自己做主能够独立完成的事情。她因此而对这一天充满了病态的迷恋。
她从去年以来就在策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准备逃出去,离家出走!这当然需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是她不害怕。她的性格就是这样,越是人家不让做的事情,她越是要去做。越是困难和阻力加大,她的胆量和行动的热情也就越不可阻挡。她深植心底深处的温柔让她看起来有时也像一个女孩子,但是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像男孩一样真正的叛逆,她本来的面目被掩盖了。她为维护自己这一虚假的形象不惜一切,她被自己塑造的迷人的风采深深吸引住了。
她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选用最上乘的布料、绸缎,密密麻麻,缝了一件“百蝶衣”,紧贴着她的身材定做的,穿在里面根本就看不出来,而女儿家的身材却很好地掩饰了起来。只要再将嗓音变得粗一点,注意一些说话的口吻。这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对她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早不知不觉之间沉溺其中,染上了不少这样的“恶习”。她只要加一点点的注意就足够了。
一年中,她始终没有等到什么样的好机会,一直在耐心地等待。但是,当这一天,在即将和梁山伯在草亭相遇的前一些日子,她却忽然不愿意再这样等下去了。
一切都早注定,这一天她坐在屋顶上喝酒的时候,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阵心烦意乱。她最初把这一切理解为春天的躁动,昨天夜里高亢的猫儿发情的叫声,以及在她眼前飞来飞去的蝴蝶,还有从去年开始每月都来这倒霉的日子。但是这一切理由很快就被她自己都否定了。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她自己心中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是的,一切都是因为梦,一个奇怪的梦。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接连三天以来,她都在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梦中的故事情节也都一模一样——她梦见自己在前一世,或者无数世,总之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曾经是一只大大的黑蝴蝶,美丽而温柔。她长年居住在一个绿草油油、红花遍地的山谷中,和家人厮守在一起,生活美满幸福。直到有一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像往常一样醒来后,忽然发现自己的爱人不见了。她四处寻找,没有找到。她的爱人丢掉了,她像疯了一样飞出山谷来,找遍了天上和地下。她发誓一定要找回自己的爱人,于是她化作一个美丽的姑娘来到了人间。这一找就是许多年。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所有的一切都是天意。有一天,她在山中寻找,忽然下起了雨。她在一个革事中停了下来,静静地在那里等候。这时候,她偶尔格起头来,看到在远处的山路上,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她的爱人走了过来,顶风冒雨向她走来。那一刻,她哭了……
这是怎样感人至深的一幕,她一边哭泣着,一边拼命地招手,大声地喊着爱人的名字。她惊醒了。一次次夜半惊魂,一次次午夜梦回,她哭得肝肠寸断,泪湿枕巾。在深沉的黑夜中,在幽幽的灯光下,她不禁常常怀疑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难道这只是一个梦吗?她甚至有一些搞不清楚了,究竟是自己在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还是这仅仅是一只蝴蝶做了一个梦?
她在第三天早上醒来后,终于意识到这可能是上天的一种暗示,一种前世宿命的姻缘。一切都将在不久后成为真的。她决定出去寻找,像梦中的蝴蝶一样真正寻找自己的爱人。
正好这时父母也想到一件事,女儿长大了,作为大户人家的千金,应该知书达礼才是。他们准备将她送到杭州碧鲜岩读书,这真是一拍即合。在和父母约法三章后,她装扮成一个翩翩美男子,带着一个和她一样风采俊朗的丁环离开了家。
一路上迤逦行来,正是暮春时节。山中草木茂盛,野花烂漫,路边的农田里五谷丰登,一片丰收的景象。农人们有的在收割,有的在播种,欢歌笑语一派挡不住的勃勃生机。这两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又都是年轻好奇的,早看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这一天走在山中,正是午后,忽然看见了一个草亭,几乎跟梦中的一模一样,她便走了过去。再仔细一看,这山这野地跟梦中也是一厘不差,她停下来不走了。这时便又起了风,一会儿雷雨大作,她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
果然便是无意。在一阵苦苦的期待之后,一个人在远方的山路上出现了。他向这边走来。他在雨中向她走来。
他好像在那里很久了,一直在向她走来。这时她什么都明白了。一切的一切,终于明白了。她幸福得闭上了眼睛,在最后的一刻她暗暗发誓:“只要他是一个男人,我一定要他做我的爱人——一个前世注定,我宿命的爱人。”一瞬间,她再也不能自抑,好想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