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白色。白色。白色。
我睁开眼,知道自己在医院,可是怎么进来的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病床旁伏着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我正疑惑她是谁,老太太察觉了动静,抬起头:原来是我妈。看起来老了十岁。
“安子,你醒了!”老妈激动地扑过来,拉住我的手,满眼泪花,就像我是久经考验的地下党员,在非人的折磨下死里逃生,迎来了亲人。可是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感觉不对劲。
“妈,我干嘛躺在医院?”
“你呀,开车那么不小心,以后还是专门雇个司机吧。”
我?开车?雇司机?我被老妈弄糊涂了。不过,她一向语无伦次,经受儿子躺在医院的刺激,她没有说出外星人袭击地球已经是比较正常的了。
我试着坐起来,活动活动关节,嘿,一点事没有。他妈的,这不是坑我吗?没病没灾的把我拉医院来干吗?
“医生,医生!”
一个年轻的医生跑进来,见我站在地上,严肃地说:“躺回去,躺回去!”
这种刚从学校毕业的医生就喜欢装严肃样,以为这样就能唬住病人,操,我可不吃这一套。
“我好好的躺病床上干吗?”
“你有病。”
“你才有病呢!别以为你是医生就可以胡说八道,法官判定人有罪还得讲证据呢,我现在像祖国的花朵一样活蹦乱跳的能有什么病?”
“目前看,你只是暂时昏迷,其余一切正常,但根据临床经验,你还得留院观察……”
“一切正常!这不就结了!妈,别理他,我们走。这些大夫,就知道坑人,一点感冒流鼻涕就让你住半个月,咱可不是公费医疗。根据临床经验?根据临床经验咱们得把家产全陪进去才能出院。”
年轻医生苦笑不得。
老妈拉住我:“安子,你听医生的,留院观察几天吧!出车祸这么大事,保不齐没个后遗症什么的。”
“啊?我出车祸了?怎么我一点伤没有?”
年轻大夫说:“你是没什么事,和你同车的那位姑娘可就严重了。”
“同车的姑娘?”我努力搜索了一遍,没有印象,问医生:“她怎么了?”
“小臂骨折,现在正用钢板固定着,起码得三个月以后才能拆线。”
“这姑娘……跟我没关系吧?”
“你说呢?送进医院的时候,你一直紧紧地抱着她。”
“……她住哪房?”
“就住对过,412。”
我轻轻地推开412病房,一个姑娘半躺在病床,右手固定在床沿的钢板上,正打着吊滴。听到开门声,她转过脸。我一点不废劲地就认出了她:古萍。
没劲!当年轻医生说我一直抱着一个姑娘的时候,我突然想,也许是一个陌生的漂亮姑娘,没准一场车祸给我带来一场艳遇什么的。原来是古萍!
“你没什么事吧?”
古萍看着我,有些吃惊:“这还叫没什么事?我的小臂都折了!”
古萍就是爱大惊小怪,在家里她连老鼠都不怕,弄一根铁钳满世界去追,偏偏见到一只蟑螂都会大呼小叫东躲西藏。
“这不是接上了吗?”
“接是接上了,不过,医生说,以后这只手不能提重物。”
“家里有什么重物让你提了?”
“家里?什么家里?我跟你都‘家里’了?刚从病床起来就贫起来了。”古萍的样子似乎不是以前那样古板,她说这话的时候故意瞪着眼,撅着嘴,看着倒有几分可爱劲儿,是摔傻了吧?
“对,咱们不是家里,只是同居。”
“同居也不是!我们只是室友。哼。”
古萍还是古萍,她就是这样,跟我同居,却满脑子清高,从来不敢正视我们奸夫淫妇的身份,跟她的同事老是谦虚地介绍:“这是我丈夫安生。”如果人家不了解情况,她干脆介绍:“这是我同学。”现在倒好,又突然换了爱好,我的最新款式又变成室友了!
这时,一个护士走进来,看见我们,用和刚才那位医生一样严肃的表情说:“你们怎么进来了?出去,出去,病人需要休息。”
微笑服务已经提了这么多年了,不知道这些个医生大爷护士小姐怎么就笑不起来,整天哭丧似的,怪不得医院总是看起来阴森森的。
“我是这位姑娘的室友、同学兼丈夫,难道我不能来看望她?”
“那也不行,医院规定有探视病人时间,请你们快出去!”
“你轰什么啊?我也是病人!”
“你是病人?哪床的?”
“对过,411。”
“那你更得回你的病房去!”
她命令式的口吻把我惹火了,我做出一副视死如归宁死不屈的架势。
护士拿我没辙,立刻跑到走廊喊:“刘医生,刘医生!”
刚才那个年轻医生跑过来:“怎么了?”
“你的这位病人,不好好呆在自己的病房,跑这里来捣乱,影响我的病人休息。”
刘医生忙低声下气地求我:“你怎么跑这边来了,快回去躺在你的床上吧,我正要给你量体温呢。”
我这才不情不愿骄傲地回到了自己的病床。
老妈劝我:“安生,都这么大个人了,你的犟脾气怎么就改不过来呢?”
“我哪里犟了?是他们跟我过不去。什么他妈的破规定,男人不能探望自己的老婆?”
老妈一听,喜笑颜开:“对过那姑娘是你对象?”
“妈,你怎么了?你不是见过吗?”
“我再过去瞧瞧,人家一个人呆在那里,多不合适。”老妈乐颠颠地过去。一会儿又沮丧地过来:“人家说不能探视。”
“不能探视,你怎么能留在这里?”
“我是陪护啊!赶明儿,我改陪护那姑娘去。对了,安生,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都跟你说多少遍了!古萍。”
“古萍?这名字怎么听着怪熟的?”老妈一个人嘀嘀咕咕。
突然,电话响了。我到处找,没有。老妈指着枕头底下:“你的手机!”
我的手机?我什么时候有手机了?看来又是古萍干的。一次,古萍单位有个聚会,非要让都带家属。她怕我出去丢她的脸,给我买名牌西服,名牌皮鞋,还买了个传呼给我别上。我偏偏换了件脏兮兮的蓝布衣服跑去,上面还满是洗不掉的油漆--那是我漆我那窝时沾上的。你猜她怎么给人介绍?--“我丈夫是画画的。”天!弄得整晚不断有崇拜艺术家的女青年跑来向“安老师”请教人生哲学问题,也不管哲学和画画挨不挨边。那晚我煞有介事地阐述了一个高尚的人应该有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并以艺术的眼光发表了对婚姻家庭的看法,把那些青年女性哄得一愣一愣的。古萍后来对我的表现表示满意,但她还是批评了我:“你干嘛靠人家姑娘那么近?还把手搭在人家肩上!”我说:“我那不是为了表示艺术家的平易近人吗?”从此以后,古萍就再也没有带我去和她那帮白领同事聚会了,我倒乐得逍遥。
我从枕头下翻出手机,接听。
“最近你很忙啊?”是个娇滴滴的女声,但我听不出来是谁。
我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我正准备和嫦娥商谈月球开发计划,但布什声称这将涉及美国的主权问题,我现在正在华盛顿和他进行亲切磋商。”
“哈哈,你真逗!”
“谢谢栽培,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哦,听说你的公司拿下了紫罗兰内衣的第一期广告发布权,而且还是一个很有噱头的创意,我想在事件中跟踪采访,推出一期城市话题专题节目。”
操,这傻妞是谁啊?我心里狐疑,但还是镇定自如地说:“这种小事情就不要麻烦我了嘛,不到两个亿的项目都请你找我的秘书,她会接洽你。”
“秘书?她是谁?电话多少?”
“貂禅,请拨12345转54321。”
那边顿了一下,问:“你是谁啊?”
我反问:“那你是谁啊?”
“余利!”
“余利?我不认识,你打错了,请别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挂线。
放下手机,一会儿,又响了。我接听,还是那傻妞。
“喂,笑死我了,刚才我打错了电话,一个二百五接听电话,说什么开发月球,哈哈……”
我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我就是那二百五。”
“啊?又打错了?”
这次是那边挂线。我估计她又得第三次打来,饶有兴趣地等着。果然,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这次,那边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喂,是安生吗?”
“是我。”
那边长松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你了,怎么回事,刚才两次打错电话,我还以为我把电话记错了呢!”
“您没记错,三次都是我接听的电话。”
“啊?原来你一直跟我闹着玩呢?”
“你是余利?”
“是啊,我是余利,上次不是给你名片了吗?”
“可是我真不认识您。”
“安生,你就别开玩笑了。这个选题我得赶紧给台长报上去,你现在给我个初步答复行不行?”
“小姐姑姑奶奶姥姥,我是安生没错,可是我不是什么公司老板,我就一无业游民,我答复你什么啊!”
“我不跟你闹了,今晚八时,玫瑰咖啡屋,咱们见面再细谈。”
“可是我根本不认识您,跟您谈什么啊?谈谈人生理想婚姻家庭什么的?也许那样咱们还能有点共同语言。”
“不管了,晚上八点,不见不散!”
“嘟嘟嘟。”那边把电话挂了。
操,这都什么事啊!我他妈凭什么跟一傻妞不见不散?你就等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去吧,大爷没时间陪你!我倒头呼呼大睡。
一会儿,爬起来,想了想,回拨了个电话:“喂。”
“喂,安生啊,什么事?”
“那什么……玫瑰咖啡屋在哪里?”
“就在民生路。”
“问你一句话,你得老实回答。”
“好。”
“你长得漂亮不?”
“哈哈,真逗,你不是见过吗?”
“见过也要你回答。”
“那还用说?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好,我准时来!”
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法,你要真闭月羞花,老子就充当一回摧花狂魔!
16、回到1992
暗红的灯光,暧昧的情侣,无聊的侍者,繁复的饰物,理查德的钢琴曲“秋日的私雨”像尿撒落马桶的声音。我站在门口,没有找到打错电话的傻妞,却看见老唐陪两个姑娘在一张桌子上神侃。他看到我,抬起头,打了个响指:“安生,这里。”
我边走边东张西望,还是没有发现有孤身女子的出现,管他的,先跟老唐坐一会儿,顺便泡泡他身边那两个漂亮姑娘。
老唐看着我:“操,怎么穿成这样?”
“在美女面前文明点,操什么操!我从医院偷跑出来,所以只能穿病员服。”
“出什么事了?”
“他们说是车祸,其实屁事没有。”我看看那俩妞,穿着像正经人家的孩子,模样真他妈不赖,老唐什么时候人模人样带这样的姑娘在咖啡屋里正襟危坐过啊!我对老唐眨眨眼:“嘿,长进了。”
“什么长进了?我他妈现在是妻唱夫随,党到哪我就跟随到哪。”
“你从良了?”
“你他妈别告诉我今天才知道我和代书话小姐于八月一号结婚啊!”
“代书话?”我疑惑地看了看老唐身边那姑娘,别说,真还是她,“哈哈哈哈,就是从小住你隔壁,鼻涕挂得老长,老被你欺负,后来搬走了的那个小姑娘?我记得有一回你还弄条毛毛虫扔她碗里,弄得她从此不敢用碗吃饭,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恭喜恭喜。”
代书话一脸的不自在。老唐也有点不高兴:“你他妈这是怎么说话呢?”
一旁的另一个姑娘撇撇嘴,在旁边插话:“别理他,今天下午他也跟我绕了半天圈子。”
我看着她:“我跟你绕圈子?请问小姐贵姓?住哪里?家中可有父母?”
那姑娘冲着老唐说:“看看,又来了!”
老唐倒很感兴趣:“你小子怎么跟人家绕圈子了?老实说,是不是看上人家余利了?”
哦?她就是余利?虽然谈不上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还真有几分姿色。原来她跟老唐认识,这就好办多了。
我伸出手:“余利同志,您好!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余利笑了:“去!”但还是把手伸给我,我们像革命同志一样礼貌性地握了一下手。
余利笑着问:“你真出车祸了?怪不得你神叨叨的,别是撞傻了吧。”
“真的?你别吓我。你是医生?给我诊断诊断,看我是不是真傻了。”我说着,挪动椅子,挨着余利坐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余利在我的眼神的逼视下居然脸红了,打了我一下:“可不是真的傻了!”
哈哈,有戏!
代书话不屑道:“老没正经。”
余利收住笑,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下午跟你说那事怎么样?”
“什么事?”
“就是紫罗兰广告的事。”
“我不跟你说了吗?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广告公司的老板,我就一无业游民。诶,不信,你可以问老唐!”
老唐做出左右为难的样子。代书话在一旁开腔了:“安生,余利是我最好的同学,她在有线台做城市话题节目,她对你那个广告的事很有兴趣,这其实也是对你们的宣传,你就别推托了。”
“我说你们都怎么了?非要把我当老板!我不是不想当老板,不是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么。老唐,你倒是说句话啊!”
老唐苦笑着说:“要我说什么?你他妈装疯卖傻,我怎么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这不是合谋起来欺骗人家无知少女么?我可不能干这么缺德的事。余利,我告诉你,你可别信他们两个。我说的都是真的。”
余利被我真诚的样子弄糊涂了,看着老唐和代书话。
老唐腾地站起身:“你他妈闹也闹腾够了,现在就一句话,你帮不帮余利?”
“帮,这么漂亮的姑娘,谁忍心不帮啊?”
老唐这才坐下来。
我问余利:“你是要我帮你杀人还是生孩子?”
老唐当下气得鼻血狂喷。代书话气愤地说:“余利,这小子不识抬举,咱们别理他,走!”
我也站起来:“好,我也走,古萍还在医院呢。”
老唐气急败坏:“你他妈还有心吗?连古萍也拿出来说事玩儿。”
我倒糊涂了:“我怎么说事玩儿了?她是在医院嘛!跟我一块出的车祸。”
老唐和代书话打了个冷战,互相看了一眼。老唐还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啊!”代书话勉强笑了笑:“老唐,咱们怎么都得去看望看望……古萍吧?”
走出咖啡屋,我正要伸手打的,一辆别克停在眼前,我想绕过去,车门打开,老唐伸出头:“干嘛?快上啊!”
我上车:“呵,什么时候连车也买了?”
“你真不记得了?这车咱们哥儿俩一起去挑的,上次你去九寨沟还借出去,把车给我挂花了回来,哥们还没找你算帐呢。”
“真他妈逗,我什么时候学会开车了?”
老唐不再说话,一行四人来到医院。
推开412房,老妈正守着古萍唠嗑。古萍看见我进来,“哧哧”直笑:“阿姨跟我说了好多你小时候的事。”
老妈就是这样,我每认识一个姑娘,她都要向人家介绍我小时候怕鬼,半夜听到猫头鹰叫,把头蒙在被子里直发抖;一次在学校爬树,被老师发现,滑下来的时候擦破了小鸡鸡的皮,整一个月只能蹲着撒尿;因为长得秀气,在学校体检的时候被错编进女生的队伍里,结果检查时吓医生一跳……
老唐指着古萍问:“这就是你说的古萍?”
我没好气地说:“操,你不是认识吗?”
老妈倒数落起我来:“你看你多粗心,连人家姑娘的名字也记错,人家不叫古萍,叫妖妖。”
“妈,你瞎插什么嘴啊!”
老唐同情地看着我:“安生,医生没说你有什么病?”
“你他妈就这么盼着我有病?”
“没病你干嘛把妖妖说成是古萍?”
我哭笑不得,问古萍:“你不叫古萍?”
古萍认真地点点头:“我叫妖妖啊。”
我笑了:“你们都怎么了?合谋欺骗我啊?想达到什么目的?”
老唐、代书话、余利互相望了望。老唐终于郑重地对我说:“安生,你可能失忆了。”
我急了:“你他妈才失忆了呢!告诉你,往事可是历历在目。近的,前天你带我到伊甸园去泡妞,你嫌那里的姑娘不漂亮,又换到METO,消了火带姑娘出去消夜,在大排挡跟一帮人打了一架。昨天你刚刚在工商局拿到装潢公司的执照,为了庆祝,你他妈又叫我去泡妞,结果出门踩了块玻璃,去医院缝了五针。远的,你小子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爬女生厕所窗户被老师逮住,差点被开除……”
老唐一脸尴尬。代书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问我:“现在是哪一年?”
“你不会这么白痴吧?一九九二年,怎么了?”
余利惊呼:“他的记忆回到了十年前。”
“什么?你们别告诉我现在是二零零二年,我他妈荣幸地活在上个世纪!”
一屋的人都不说话,只有老妈拉着余利反复问:“我们家安子怎么了?”
老唐把我拉到护士值班室,拿起电视遥控:“什么也别说,让你看看电视新闻。”
田里,农民伯伯挥汗如雨;工厂,第一季度取得了好效益。没他妈什么特别。老唐于是另外换了个台。美国总统布什正在发表电视讲话。
我得意地指着他:“操!这不是布什吗!”
“你说的布什十年前就退休了,这是他儿子小布什!”
我根本就不相信老唐的一派胡言,但新闻后的字幕明白地提示我,现在是二零零二年四月二十一日!操,我他妈感觉象小孩一样被全世界愚弄了!
我疯狂地换台,但只能更加证明老唐说得没错:我他妈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我把十年来的我丢了!
我故做镇定地问老唐:“那古萍呢?”
老唐看着我,有些难以启齿。
“你他妈告诉我!这世界还他妈有比失忆更严重的吗?!”我对老唐咆哮,把值班室的护士吓得脸都绿了。
老唐一字一顿地说:“古萍死了。”
我脑袋“轰”的一下,背贴着墙,慢慢地滑在地上。
17、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我坐在电视机前不停的换频道。有一会儿,仿佛睡着了,却又突然惊醒,看到电视屏幕上的主角由中国人变成了外国人,热闹的建设场面也变成了温情脉脉的亲吻。
我关掉电视,又打开,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不就他妈的失忆吗?至于世界末日来临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一个人躲在屋里不吃不喝不睡不拉像个被遗弃的孤儿吗?操!
记得以前看过一则报道,说某某摔了一跤,不光忘记了自己,还操着他自己压根就没有听说过的另一个民族的语言,饮食卫生习惯也全他妈变了,爱吃半生羊肉,像狗一样在马桶边撒尿。那时,我不也渴望某一天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忘了一切,像个婴儿,从头开始,有挣不完的钱泡不完的妞,不必爱谁对谁深恶痛绝,不用对过去的任何过错有他妈的一丁点负罪感吗?这场车祸应该是天遂人愿,我不但忘了过去,还一下子从一个无业游民变成了老板,摆脱了那个絮絮叨叨叽里呱啦不知所云时刻想着改造旧中国的古萍,天上掉下个美女和我同居,这样的馅饼我他妈夫复何求?
我拿起电话:“老唐,你他妈快开车过来,咱们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去,老子饿坏了!”
老唐大概是一直等我开口,这时候就是叫他把他的妞让给我也会兴高采烈:“好,好,我这就过来,你等着。”
趁等老唐的时间,我简单地看了一下我那窝。还是那个蜗居,但装修得挺像那么回事。我像进入别人家的小偷,东瞧瞧,西摸摸。两间卧室都有人住,而且很显然那个长得很像古萍的姑娘妖妖并不跟我睡在一张床上,这使我有些沮丧,但也由此对我和她的关系产生了一点兴趣。妖妖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有股子女儿的体香。床头有个相框,我拿过来看了一眼:妖妖在解放碑人群中做妩媚状。放下,突然感觉有些怪,不知道是妖妖的姿势还是照片本身不对劲。
我的房间乱成一团遭,触鼻的汗臭和烟味儿。要是古萍在,一定又会皱着眉头,边收拾边数落我:“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一点没个收拾?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这屋里还不成了垃圾场!”就像她是我的救世祖,离了她我就活不下去。现在看来,没有她,我活得似乎倒挺自在,房间里乱七八糟的烟灰缸、袜子、内裤,处处显出我的生活的闲散随意。
很快,老唐摁响了门铃,就像他一直就躲在门外。
“哥们,总算想通了?”
“还不行,呆会儿吃完饭,麻烦找俩妞给我做做思想工作。”
“哈哈,我就知道,你他妈再怎么失忆,对妇女同志的热爱怎么也不可能忘了!咱们上哪里吃饭去?”
“我他妈怎么知道,总之哪里贵上哪里吃去!”
“好,咱们上万豪吃海鲜去!”
代书话和那个余利在车上等着,代书话坐在副驾驶坐,我只好坐进后坐。
我对余利说:“看起来我们怪亲热的,咱们是什么关系?”
余利白白眼:“我跟你没关系。”
“说实话吧,我承受得了。是不是刚开始你顶讨厌我,后来我想方设法追你,弄得你对我一往情深,然后我乘你不备,跟另外的姑娘好上了,你跟我要死要活,结果没死成只好对我死了心,现在有点余情未了,强忍悲痛装出不待见我的样子?”
“有你这么臭美的人吗?”
“或者反过来我对你没意思,你受不了居然有男人对你轻视,于是蓄意报复,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无耻地勾引了我,然后把我像烂泥一样的扔掉,从此见我就像见到抹布?”
“我看你不像失忆的样子啊!”
“这么说我猜对了?”
余利嘲讽:“你真聪明!”
“过奖过奖,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非A即B,要猜错还真不容易。”
余利笑了:“你还真能贫!”
走进万豪,这里富丽堂皇的装饰和一本正经的人们让我浑身不自在,服务小姐都他妈蜡像似的,假模假式地笑着:“欢迎光临。”不就盯着客人的钱包吗!
老唐熟练地点了菜。我问他:“你跟代书话从小也算青梅竹马,可她们家后来不是搬到成都去了吗?怎么在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老唐说:“九七年重庆直辖,他家老爷子回来做官,跟我家老爷子算同僚,就门当户对上了。”说着,凑上来放低声音说,“我估计是因为小时侯我往她碗里扔虫子,她这是伺机报复呢!”
代书话打了他一拳:“谁稀罕你了!说到底不就一下九流的商贾吗!”
“商人怎么了,这社会,有钱的就是大爷!不过,您永远是我的领导。”老唐媚笑着。
我操!这还是我认识的老唐吗?这厮曾发誓说这一辈子不会被一个女人拴住,要永远做钻石王老五,阅尽人间春色,如今却是他妈的一副小男人状奴颜媚骨卑躬屈膝。
吃饭的时候,余利告诉我:“安生,我有个节目策划,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我边狼吞虎咽,边说:“呵,这么信任我啊?是不是过去我老给你的节目出馊点子骗观众啊?”
余利笑了:“说实话吧,安生,其实我们认识没多久,不过,你这个人是挺逗的。”
“没说实话吧?没认识多久怎么知道我挺逗的?”
“是这样的,本来我想拍你的那个广告噱头,可是你现在突然失忆,这个节目实际上已经没有办法进行。但我有突然有个更好的主意,就是以你的失忆为主题,拍拍一个失忆人的生活和感受,一定能吸引观众。”
“不行,你这不是拐卖人口吗?我失忆已经够惨了,还要向世人展览啊?”
“我们可以在节目拍摄过程中帮你找寻记忆。”
“我不想找回记忆,这样挺好。要是我恢复记忆后,知道咱们的关系是B,也就是你像抹布一样地抛弃了我,那我不是太没面子了?”
“不管过去怎么样,它总是你生活的一部分。”
“我宁愿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得了,吃饭吧。”
余利无奈地叹了口气,求助地看着代书话和老唐。老唐对她说:“余利,暂时别谈这件事吧,安生还没倒过时差呢。”
吃完饭,我说:“走,谁带我看看我的公司去?”
代书话:“你不看看妖妖去?”
“不是有我妈在那里陪着她吗?我去能干什么啊?”
代书话摇摇头:“还是那么没心没肺。”
上车以后,我还是改变了主意:“去医院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妖妖有点回避,像是害怕她会揭起我记忆深处的东西。自从老唐告诉我古萍死了,我就一直逃避提起古萍,而一见着妖妖,古萍那苍白而固执的脸就会浮现出来,好像阴魂不散。我不知道古萍怎么死的,但愿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