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搬出宿舍后,偌大的宿舍便只有师妹兰亭了。每次去找她,或倚或躺地歪在她的床上。她看着其他空了的床自嘲说:“我是最后的守望者。”有时候我会这样跟她开玩笑,你就耐心地在这里守候,说不定哪个美丽的夜晚,几位疯狂的男生走进来,让你在幸福中用眼睛永远把这个世界关闭了。兰亭便会笑着说:“看来我得跟楼长搞好关系,让她为一切喝醉了酒的男士放行。”四年的大学生活改变了兰亭很多,但终是没有左右了她的肤色。是黑红的那种,大家都说她有非洲人的血统,事实不会这样的。她笑起来便会暴露一对小虎牙,那厚厚的嘴唇便像卷起的小白菜叶。由于牙的关系,她的嘴唇都畸形了。因此,她每当笑的时候都显得很傻气。像她这种不自信的形象,也许她还要守候下去。
兰亭来自于延安老区,据说站在她家门洞前,便能够看到那座宝塔。我立刻便想到毛泽东披着风衣站在塔下的景象。我曾在美展上看到过那幅油画,毛主席留着长发,背境是延安的这座宝塔,显得很是英俊。想想那时候的毛主席就够酷的,敢留那么长的头发。据说在六十年代,这副作品曾印过年画,风行一时。兰亭的父亲酷爱书法,夜里睡觉前总习惯用手指在被面上划拉,结果被面总是过早地出现补丁。最让人感动的是,她的父亲曾把家里过冬的粮食全卖掉,换来一本冯承素临本的又经人临的《兰亭序》。母亲望着空缸空瓮气愤之极,偷着把那本破烂书烧了。父亲因此大病,嘴里大喊我的兰亭。兰亭出生后,父亲张口便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由于父亲从小的熏陶,兰亭在班里的书法是最好的,因此顺理成章成为校刊的编辑。从此便开始写些豆腐块小文章登在校刊,或者写点什么“书画千秋雅趣,江山万里雄风”的硬笔字。但她偏爱于文学创作,并扬言说一定要把池莉与海岩比下去,打破北大出不来大作家的怪圈。在大三的时候,她接到过报刊的用稿通知书。记得兰亭因为那通知书差点疯了,请我们去馆子里搓了一顿,结果她啃了半个月的咸菜。没想到不久又接到刊社的通知,说稿子不拟采用,请谅解。兰亭哭得就像我们北大的别类象征,“一塔湖图”。
今天,我又回到宿舍,躺在她那张床上,把热熏熏的脚蹬在墙上那张郭富城的贴画上。兰亭羞答答地坐在对面露裸着的床板上傻笑。我读着她那有些反常的表情,问她:“师妹,是不是名花有主了,笑得这么高潮。”她伸手挠了挠头,厚厚的嘴唇盖了盖小虎牙,又露出来,说:“非也,我将要有一件重大的事向你汇报,师妹我不负重望,昨天接到了样刊与稿费汇款单。”我把墙上的脚滑下来,说:“真的假的,我可不忍心看你啃咸菜了。”
兰亭从桌上那沓资料里抽出一本杂志,翻到有她名字的那页,双手递给了我。我看着她的文章,听到兰亭在说:“我要请客,你通知我们的师妹师姐,带上他们宝贝,我要请客,我要在那条洋巷里请。”
我们称为洋巷的小巷就是机动车门对过的那条小街,似乎是草场18号门前。那是外国留学生交流的地方,里面的项目都是针对留学生消费的,一串仅够塞牙缝的羊肉串在别处五毛就能搞定,在这条巷子里你别想,不掏一元钱是不能塞牙缝的。
看她突然间这么大方,我还有点儿不适应。于是我问:“兰亭,稿费不菲?”
她说:“稿费不够没关系,我可以添。”
我说:“兰亭,免了吧,我们知道你发表了作品不就得了。”
兰亭摇头说:“请理解我。”
我说:“你真想为了这顿请啃半个月的咸菜?”
兰亭说:“请理解我!”
在兰亭的坚定与执着中,我通知了几姐妹们,并在电话里告诉她们,一定要领着他们的家属前去为兰亭庆贺。随后我便去找邹蒙,想让他与我同去。我打了他的手机,又是没开机,便感到气愤。他用的手机是我以前用的那款v66,当我换了彩屏手机后便把那款机子送他了,便于彼此之间的联系。没想到他常常不开机,曾让我抗议过多次,没想到他还是这副德性。我窝着一肚子气在校内找他,去了图书馆,去了环岛,去了他爱去的其它地方,终是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在学五食堂前,我遇到同学刘朋,问他看到没看到过邹蒙。他脸上挂着阴邪的笑,用那种外国人说中国话的语气对我说:“邹蒙,与一位美丽的,风流的,少妇,绝色少妇!从西门出去了。”
刘朋曾追求过我,因为没有得手,所以见面总是嬉皮笑脸的来掩饰他的尴尬。因此,他刻意地把那位少妇强调得让人很不舒服。他对着我的后背呤起了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那少妇丰满之极,嫩白得很,真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齿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我回头问:“他走了多少时间了?”
刘朋又引用了曹值的《洛神赋》,说:“肖梅你算完了,人家那少妇侬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职束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费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
我说了一句“abnormality”,便往西门奔去。半路上遇到一位出租车正跟一外国人面对面站着。老外不停地比划着,司机缩着脖子,满脸的苦笑。看到我过来,他跑到我的跟前问:“同学,请问那洋鬼子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我走过去问了那洋人几句,知道他想租车去长城,但我想打车去追邹蒙,便对司机说:“他问你厕所在哪里。”司机脸上的笑容哗啦碎了,说:“我以为是个大活呢,真他妈的浪费感情。”我打开车门让他快速向西门赶,我想看看那位“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少妇,当然还要指着邹蒙的鼻子骂最难听的话,说不定我会煽他嘴巴。司机说在北大不能开快车,好不容易才办了出入证。我说我是校长的女儿,你开得再快也行。
司机点头说:“你说的呃?”
车子从机动车门出来,直抄西门。在101中学入口前的拐弯处,我看到邹蒙正与一女人钻进了夏利车。我掏出二十元扔到司机的前视玻璃下,让他超过那辆车。司机看看那钱,猛踩油门,在西苑向肖家河转弯的地方,车子赶到了夏利的前头。我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示意后面的车子停住。等夏利停住,我跳下车,走过去挡在了夏利车前。邹蒙从车里钻出来,紧
跟其后的是一位长得很胖的妇女,我顿时感到放心了,心里骂了一句:“刘朋这该死的。”
邹蒙皱眉问:“肖梅你有事吗?”
我问:“打你的电话为什么不接?”
邹蒙说:“没电了。”
我说:“你不会充电?”
邹蒙说:“不要闹了,这位大姐让我去给她的女儿当家教。”
我说:“今天不去了。”
邹蒙钻进车里不理我了,无奈我挡着车子不松手。邹蒙跟那位胖女人说了几句,走下车来,低头向西苑车站旁边的健身公园走去。我快步超过他,发现邹蒙眼里变得潮乎乎的。他并不理会我,去到公园便钻到一棵树下,把脸对着树不跟我吱声。我把他的身子搬过来,邹蒙突然大声说:“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生活,我家里还有两千多元的贷款,我还要出国留学,我还要交房租,我还要学习,我够烦的了。请你不要理我,我们不合适。”我把脸凑到他的脸边,盯着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说:“我早就提出给你钱把贷款还了,可是你死要面子。”
邹蒙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我说:“兰亭请客,让我们去棒场,你六点钟去机动车门前的小巷里等我。”说完,我从草地上爬起来就走,走几步回过头说:“你要是不去,以后就不要理我。”
傍晚的时候,我与兰亭她们站在巷口等着邹蒙。巷口停了许多出租车,他们要等着天亮的时候,把那些外国留学生拉到安乐窝里。以前我无聊的时候跟一位停在那里“的姐”交流过。她满面悲痛欲绝状地对我说:“妈的,太差劲了,那个黑不溜秋的洋鬼子,每个礼拜都换一个姑娘,并且都是中国的。”事实上那位“的姐”还说了很多时风渐差的问题。
这时候,夜灯街接了白昼,小巷里的灯光昏黄。由于是礼拜五的夜晚,明天不会有课了,小巷里的外国人特多。我打眼望去,发现一位黑人与白人姑娘坐在小店的台阶上接吻。天呢!那真是黑白分明。黑的在夜色里是团阴暗的影子,白的像一团棉物,缠在一起真让人大开眼界。旁边,有两位卖羊肉串的农村妇女在那里与洋人侃价。还有一位学生模样的姑娘在帮忙。听到那妇女一会儿英语,一会儿德语,日语什么的,真让人感叹环境对人的改造力。难怪有位英语说不好的朋友埋怨,学不好英语是环境问题,如果把只狗放在美国呆几年,它肯定会用美式英语大声叫。
以前,这条巷子常被工商管理人员抄的。那时候,常看到工作人员把烤串的铁炉踢翻,正旺的木炭星火般乱串星儿。后来听说那位卖羊肉串的姑娘是位北外的高材生,她来这里主要想练习自己的口语。也是后来,大家终于在国家重要领导人接待外宾座谈会上,看到了那位姑娘的面孔。从此,工商所就不太往这里跑了,因为他们知道,附近这条巷子里的任何人都不能忽视,他们的脑子里装着知识与光辉前途,说不定他们明天都会出息成大人物,说不定会左右他们的命运呀。
邹蒙还没有来,我看出几位师妹有些不耐烦,都七嘴八舌的埋怨我没管住邹蒙。我又给邹蒙要了电话,结果还是关机。我吸吸嘴说:“真该死。”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把头扬扬说:“我们不等他了,就他,小KISS,一抓一把。”我去到烤肉的摊前,点了些肉筋与软骨,兰亭跑到巷外的小卖部里提来了几瓶酒。
我喝了几口,抬头看看巷尾,还是没有邹蒙的影儿,我把一串肉撕下来恨恨地嚼着,心里想着怎么对付他。就在这时,我发现一位中国模样的女孩子与一洋人走来。那洋人用手摸着姑娘紧绷绷的屁股,很是轻佻。这种景象在北京大街上是不难见到,没办法,涉外婚姻合法化后,改革大潮的冲击后,观念的改变后,很多胞姐胞妹都感到嫁个外国人很荣耀。说白了,我们中国还不太富呀,像唐朝盛世的时候,唐僧都有那么多洋妮儿追呀,那时候国人想娶洋妞,人家洋妞都乐得屁巅屁巅的。我个人的原则是,绝不嫁老外,因为我喜欢他们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欢混血儿孩子。就算日本韩国的我都不会嫁,因为心灵上没有归属感。兰亭对混血儿更有一番研究,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混血儿死后进不了天堂。
兰亭看着走进的洋人与亚洲女人,说:“肯定是日本的或韩国的,中国人没这么贱!”
我说:“中国的。”
兰亭说:“不是中国的。”
我说:“就是中国的。”
其它室友来劲了,鼓动我们打赌,如果被老外摸屁股的姑娘是中国的,就让兰亭请我们去舞厅蹦迪,否则,就由我来做东。我顿时从气愤邹蒙的情绪里跳出来,开始跟兰亭打起赌来。我与兰亭迎着那对男女走过去,挡在他们的面前问那位小姐:“请问,你认识一位叫高山的学生吗?”事实上,这个名字是杜撰的,我们旨在听听那位小姐的发音。因为外国人无论中国话说得多么好,但其中的几个音都无法地道。那位姑娘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对不起,我不认识。”兰亭的笑容顿是绽开,拉着我往回赶,对其它室友大声说:“绝对不是中国的,我们中国人不会在大街上让老外摸屁股的。”
我说:“这叫国际接轨。”
兰亭说:“本人声明,就算嫁给中国傻瓜,也不嫁给外国总统。”
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赌注,领着她们向舞厅走去。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小姐事实上确是中国姑娘,不过她并不是学生,而是做那种生意的人。她故意把国语讲得那么差,似乎也算得上是爱国的。
舞厅是美国一位留学生的父亲开的,里面有个不大的吧台,几张便座上早占满了人。我们站在吧台前,看到闪烁的灯光下,不同肤色的人混在里面疯狂扭动着。有些人抱在一起并不跳舞,随着音乐原地踏步。几位室友与自己的“宝贝”旋进舞池,被灯光分成一块一块的色斑。
有人来请我跳舞,我摇了摇头说:“SORRY。”
我与兰亭去到了一个空出的便座上,要了酒水慢慢地喝着。迪曲变成圆舞曲后,一位黑影来到我的身边,弯了弯腰,伸出一只手说:“您好,我想请您跳舞?”
我回头看到是希尔顿,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瞪着我。我对他说:“跟我的师妹兰亭跳去。”
兰亭瞪眼说:“我有原则。”
我说:“希尔顿,你先跟我师妹跳,等会儿我再跟你跳。”
希尔顿耸耸肩,对兰亭说:“我请您跳,请赏脸。”
兰亭说:“我不会跳。”
希尔顿说:“我教你,我教你。”
我用力把兰亭从座位上抱起来推向希尔顿,然后看着他们走进了舞厅。希尔顿不时回头看看我,兰亭在高大的希尔顿拥簇下,显得更加缈小了。我突然坏坏地笑了,因为我感到希尔顿应该追求兰亭,毕竟他们的肤色相似呀。我就在这个想法的愉悦下起身离开了舞厅。
震撼的迪曲渐渐地被我走淡了,我顺着小巷向我的租房走去。突然,我看到刘朋正搂着一位欧洲姑娘走来。那姑娘身材高大,整整比刘朋高了半头,像极了大女人领着孩子。想想刘朋追女人的本事,我感到这没有什么意外的。
刘朋是很疯狂很浪漫的那种,记得有一次我脱了鞋坐在草地上看书,他走过来坐在我的跟前,拿起我的鞋说:“美丽的公主,我愿意吻你脚下的土。”说着他把我的凉鞋拾起来,放到嘴上吻了吻。我觉得他很无耻,因为中国人历来都把脚看得很尊贵,虽说现在放开了,敢穿超短裙也敢露出乳房了,但我还是感到很不自在。我夺过鞋来穿上,在他身上踹了几脚,骂了一句“Wretch”便走了。
后来他竟然拿着一瓶药对我说,如果我不嫁给他就自杀。他站在一棵古槐下做出悲痛欲绝状。那瓶琥珀色的瓶子被阳光照出一个亮点。他的另一支手里放了很多红红的药片。
我耸耸肩说:“现在的假药很多,但愿你能买到真的。”
他张开嘴哇哇假哭了几声,用手在眼上抹两下。手放下时,脸上却挂着胜利般的笑容。他把药放进嘴里嚼着,对我说:“很甜的,你吃吗?”
我说:“无聊!”
他说:“至今还没有出现让我徇情的女人。当然,你就更不值得了,瞧你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没人对你感兴趣。”
我当时很想说吃不上葡萄说那玩意儿酸,但我没说。不过,我知道,他那一套对我不管用,可对付洋妞肯定好使,因为他这种求爱方式符合西欧习惯。
刘朋搂着那位高大的洋妞走近我身边的时候,对我挤挤眼,用手搂紧了那位洋妞,并吻了一下泮妞的脸。我知道他这一吻是不容易的,洋妞的个子很高,他需要抬起脚跟。然后他自豪地昂起了头。我想,确实值得自豪,不能老让我们的女同胞往人家怀里钻,也让我们的男士震震国威才是呀。我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刘朋得意极了,把一只手放在了那洋妞的屁股上,那洋妞发出几声张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