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黑白底片

在刘海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窝心过。

稀里糊涂地被当成嫖客带到公安局的一间大房子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被关了一个晚上。刘海靠着墙坐在冰冷的地上,心头的火直往上窜,自己的好事被搅了不说,没准明天还会闹得满城风雨。他该怎么向自己的老婆交待,怎么有脸见人,怎么说得清楚。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种事怎么就这么寸让他赶上了,郁闷!

第二天上午,公司的助理来见他,说是有一个女人来为他担保,公安局通知他到这儿来办手续接他出去。刘海的头嗡地一下大了,他没想到会惊动公司的人。他警告助手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尽管他是冤枉的。

当刘海硬着头皮来到了公司时,他发现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给林玉拨了个电话,没人接,手机也没开,只好呆呆地在办公室坐了半天。他哪儿也没敢去,连午饭也没吃,他害怕别人看他的那种眼光,真的很恐怖。直到下午下班后公司的人全走光了,他才又硬着头皮回到家。

倩雯刚下班回来,看到他进屋脸立刻拉了下来。

“没想到啊刘海,什么时候长本事了,上了晚报的头版头条,真够风光的。”她讥讽的口吻让刘海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听我解释,我没有嫖娼,是他们弄错了……”

“笑话,他们弄错了?告诉你,你就是有千条理由万种解释也没有用,事实就是事实,你的谎言留着说给你自己听吧。我还不了解你,嘴里吐不出几句真话。看看吧,这才是最好的解释。”

倩雯“啪”地把一张晚报拍在他面前又讥讽地说:“仔细看看,多性感啊,多长脸啊!”

刘海斜着眼瞅了一眼报纸,几张照片中间有一张自己半裸着身子的照片,标题还没有看清楚,刚想转过头来说话,“啪”,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嘴巴落在他的脸上。

“你这个混蛋王八蛋,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还有我父亲的名誉。你还有脸进这个家门,你给我滚出去,我们马上离婚。我告诉你,没有商量的余地,明天我在办事处等你。滚吧,去找你那些骚娘儿们吧!”

倩雯吼叫着把他推出门去,又使劲儿把门撞上。

刘海捂着火辣辣的脸,站在门前。

他有点蒙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搞得他措手不及,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了,碰上这种倒霉事,是老天捉弄他?

他突然想起了林玉,不会是她搞的名堂吧?不能,昨晚是市里统一的扫黄行动,她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一向都是搞突然袭击。再说看昨晚的情形也没有什么不对,自己认倒霉吧。

林玉现在在哪儿,只有她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他突然又苦笑了一声,证明什么?证明他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和客户谈判,还是陪客户做床上游戏。

笑话!

刘海知道倩雯的脾气,只要她说出口的话,从来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他领教的多了。他恼怒地在屋门上狠狠踢了一脚,转身走下楼去。

刘海又来到了办公室,他没有地方可去,又不能再到那家酒店去找林玉,有一次他就怕了,再说林玉也未必还住在那里。

等她的电话吧,她一定会给他电话的,如果不是……

“铃……”电话铃还真响了,刘海一把抓过电话。

是她,林玉。

林玉来到刘海办公室时,看见了他失魂落魄的狼狈样子。

想起了自己被他抛弃后在矿上受到的污辱,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活该!也该让你尝尝受辱的滋味。

“昨天晚上把我吓坏了,以为出了什么事。我从浴室出来时才知道是扫黄行动,可你已经被带出去了。他们愣说我是妓女,我拿出住房证,又拿出身份证向他们解释半天,一着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说你是我的情人。”

林玉在极力掩饰自己心里的兴奋。

“我自己的名誉受点损失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我不能让你担那种坏名声,影响太坏。昨天晚上他们不让我见你,今天一大早我就去保你了,可他们还是不让我接你出去,必须你们公司去人,我只好走了。真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出这种事谁也想不到,这和你没关系。担保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一切都完了,我老婆一定要和我离婚,这倒没什么,早晚的事,只是公司的名誉受到了损害,还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反正好不了。”

第二天发生的事证实了刘海最坏的猜测,他这次是真的蒙了。

从办事处走出来,刘海手里攥离婚证心里空荡荡的,又觉得像从网里解脱出来一样,轻松了许多。

离就离吧,谁怕谁呀,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不过他的钱没有了,倩雯也真够狠的,把公司和家里的钱都归了她所有,说是对他的惩罚。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同意,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倩雯答应把公司归他所有,只要公司还在,钱没有了可以再赚。

实际上倩雯对公司根本就没有兴趣,虽然她是公司的法人和董事长,那只是为了自己的名誉,为了满足虚荣心而已。她说过几天会把变更法人的事处理一下,毕竟是夫妻一场嘛。

不管怎么说,有公司就行,这样的话,B县的项目他会想办法继续合作下去,权当重新开始。也许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呢。如果可能他要想方设法和林玉在一起,他知道她现在还是独身。不管过去和现在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自己喜欢过她,其实现在还在喜欢她。再说,以她目前的财力绝不在倩雯之下。

假如林玉不拒绝他,他会考虑和她结婚。五年了,他们之间有太多的恩怨,太多的聚散。也许五年前他就应该娶她,却让她等到今天。

他突然感到内心有点愧疚,转而他又心安理得了。

聚与散,本来就是生命里的一个过程。

分久必合,合久必散。

刘海来到公司时,员工们正聚在一起,一个个眉飞色舞地正在议论着什么。看他进来,都闭上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用那种让他十分不舒服的眼光看着他。

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抓起电话叫来了他的助理。

“我不是让你向员工们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不解释?”他不满地望着助手。

“我已经解释过了,可是没用,我也没办法。”助手辩解着。

“算了,算了,告诉他们,以后谁再议论这件事,就解聘谁。你出去吧!”

刘海烦躁地坐在办公桌前不知该干什么好。电话铃响了,他心里一喜,一定是林玉,忙抓起电话。

“喂,是我,对对对。哦,王总啊,你好你好,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前期的投资款我马上就可以打过去,你说什么?不会吧,我亲自办的,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弄错了,我现在就去查一下。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刘海的脸一下子白了。

“你们疯了,你听我解释,是他们搞错了,我向你保证,拿人格保证。”

王总的话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老弟,到了现在你还给我讲什么人格,你的丑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以你现在的处境和经济状况银行不可能再给你贷款,你的资金不能到位,我们的合作就不可能进行下去。而且你的行为已经影响到我们公司的名誉,再说咱们签合同的时候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是冲着你岳父大人的面子,现在你离婚了,你们公司的资金已经全部被抽走,你还拿什么和我们合作。”

刘海无法反驳。

“不是我们不讲道理,我们是做生意,不是慈善机构。至于你的保证金,因为工程已经动用,我们不负责退回,因为是你毁约,一切经济损失你必须自负。”

刘海突然想起了林玉的承诺。

“你说什么?你还有另外的资金保证,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不不不,你不用来了,我们必须这样做,我们是三方合作,主要投资方已经发话,如果不和你们解除合约,他们就要撤资,那样损失更大。只能这样,没有第二条路走,你来也白来,一切都已经成定局。这只能怪你自己,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还没容刘海说话,“啪”的电话挂上了。

“混蛋,无赖,敢这么对我,没那么容易,咱们走着瞧!”

刘海愤怒地把电话摔在地上,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房间里乱走乱撞。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到底是怎么了,是哪儿出问题了,一定是。

不行,不能就这么等下去,他不会认输。

他捡起地上的电话,他想告诉助手马上开车过来,他决定去一趟B县。电话竟然没有人接。他走出办公室,没有看到一个人。

正在纳闷,会计走了过来告诉他,员工都在会计室等着结账,他是来请示的。刘海脑子又是轰地一下,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摆了摆手,让会计都给他们结账。

会计无奈地摇摇头说,账上没有那么多钱。

刘海呆呆地望着会计,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突然有一种虎落平阳的感觉。

林玉这两天有点无所事事,她在等着刘海回来。

她知道他去了B县,他是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昨天,看到刘海时林玉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他那总是温文尔雅的风度没有了,眼睛里时常流露出的得意的笑不见了,那种傲慢得让人不舒服的表情被一种近乎绝望的颓废代替了。

林玉突然觉得心里有几分不忍,是自己过分了吗?也许她的所为已经超出了她要报复的限度?就此罢手吧,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她现在该做的是不辞而别,像当年他离开她一样,把他一个人留在痛苦的煎熬和悔恨中。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她要彻彻底底地找回她失去的一切,找回她视为生命的尊严。等刘海一回来,等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俩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才该做个彻底地了结。

再有几天,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二十八年了。

二十八年,这是怎样的二十八年,她爱过,她恨过,她有过成功,有过失败,有过欢乐,有过痛苦,她不能为自己走过的这二十八年下一个定论,幸福或者不幸。但她肯定自己的人生路并不如意,甚至是很糟糕的。

她一生结过的两次婚,第一次是无奈,第二次还是无奈。那只是撇开了爱在承担义务和责任。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而要去接受另一个人的抑制和囚禁。

如果真的有第三次婚姻,她会幸福吗?

陈斯明会全身心地去爱她吗?

他能和她心手相牵走过漫长的人生之路吗?

她不知道。

虽然自己对陈斯明的感情越来越强烈,却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她真的不敢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了。

爱情是什么?有人说是付出,付出自己的爱。有人说是获取,获取别人的爱。还有人说爱是在你需要的时候守候在你身边的一种慰藉。

林玉仔细想想自己似乎都经历过,自己对刘海的爱,那是一种付出;云生对自己的爱,那是一种获取;陈斯明的爱给她带来的又是别的东西无法替代的慰藉……

那么,自己应该是幸福的。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拥有这种幸福?可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到,为什么?

是自己奢望太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其实爱是没有语言可以解释的,能解释的也就不再是爱了。

林玉时常为陈斯明对自己的那一份真情感到内疚和不安,她不想伤害他,可又不能阻止自己报复的念头。

她想起了几天后的婚礼。是啊,她亲口答应陈斯明要嫁给他,这次不是无奈,是情愿,是痛定思痛后的明智地选择。他在等着她,望眼欲穿地等着她。如果有那一天,她会加倍地去爱他,偿还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保证。

刘海从B县回来后直接找到了林玉。

看着垂头丧气坐在对面的刘海,林玉的内心再一次感到不安,心底的恻隐之心被触动,曾经对他的爱对他的依恋一瞬间又一次被唤起。

但也是在一瞬间,又忽然消失了。

是啊,当初刘海欺骗她抛弃她时动过恻隐之心吗?

绝对没有,如果他有一点点的同情心和内心的不安,也不会是今天的结果,这是他罪有应得。

“事情办得怎么样?”林玉明知故问。

“不怎么样,根本就没找到人,他们都躲着我。这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我跟他们没完,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刘海咬着牙说。

“算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东方不亮西方亮,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凭你的能力再过上两年又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说得没错,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太窝囊了,心里堵得慌。”

“大男人能伸能缩,想当年我几次走投无路时,不也过来了。何况你是一个大老爷们,这点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也不敢说自己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说得对!如果你肯帮我,我一定会做得更好。我知道你不会像别人那样对待我,你一定会帮我。”

“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想总是回头看,那样会阻碍你的生活,你的事业。想想人的一生就这么几年好时光,何苦总是争来斗去的,多为自己想想才是最重要的。”

“你的话总是有道理,我会振作起来。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我不能再失去你。在别人都看不起我的时候,只有你能体谅我关心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就什么也别说了。”

“不,我一定要说,这些话都是我的心里话,你也一定要记在心里。我过去做过的对不起你的事我要加倍补偿,请你相信我,我一直都是爱你的,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我现在依然爱你,我希望你能嫁给我,不要拒绝我,给我一点希望。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答应我,别让我绝望。”

刘海眼睛里流露出的悔恨和期待显得真诚多了,也许人在绝望的时候才会悟出一些东西。尝一尝绝望的滋味没有什么不好,它会让你明白很多很多。

但有时你就是真的明白了,也已经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一切都晚了。

林玉对刘海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信任和耐心,她不能接受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痛心疾首悔过的无赖,她不能容忍那种谎言——忏悔——谎言的无休止重复。

她相信本性难移。

人的本性都是在无意中显露出来的,刻意表现出来的不属于本性。

“你为什么不在五年前哪怕是一年前说这种话?你真的不知道我那时候是多么希望你能说一声:林玉,嫁给我吧。我会不顾一切地跟你在一起,不管是穷是富,是生是死,我都心甘情愿。可你没有,你不想说,你不敢说,你错过了。

要知道人生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来,再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也不可能失而复得。我相信你是明白这些的,可你却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你根本不想意识到。到了今天你来对我说这些话,我还能相信你这是发自内心的吗?

不不不,心灵深处的创伤是很难愈合的,更何况那创伤不止一次而且太深太痛太刻骨。在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我还幻想着你能出现在我面前,给我生的希望,可你还是没有。你每次都走得那么坚决,那么无情,那么冷酷,连头都不愿意回一下。

我不知道当时你在想什么?嘲笑我,蔑视我,还是得意你自己的胜利?是的,我承认我对你的感情太执着太痴迷,以至于分不清善与恶,美与丑,真诚与虚伪,更看不清你的本来面目。一味地被你骗,被你耍,还执迷不悟地深爱着你,爱得不能自拔,爱得摧心蚀骨。

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现在依然爱你,因为爱你,我才承受了你给予我的种种耻辱。因为爱你,我才一次一次无原则地原谅你。我知道自己陷得太深,已经不可救药。我不能说服自己忘掉你,我又没有勇气接受你,因为我清楚你会又一次离我而去,在我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捅上一刀。

我的心已经太虚弱了,再也没有任何承受力,无论如何我不想再失去什么了,不能,真的不能。”

林玉说的都是心里话,她本不想说的,却不能抑制地说了出来。虽然她心里感到轻松了一些,但自己的话却触动了自己心底的痛处,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于是她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眼泪涌了出来。

她有多么爱他,就有多么恨他。她几乎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刘海一时呆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望着林玉伤心的样子,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伤害太深了,他的心里真的感到了内疚和不安。

如果在这一刹那间他敢俯下身子用自己的双臂去紧紧地拥抱住她,安慰她,体贴她饱受创伤的心,也许林玉会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但是他没有,他不敢,他只是颓废地低下头,甚至不敢再看她一眼。他错过了那一刹那间。当他再抬起头时,看到林玉正平静地望着他。

“小玉,我知道我伤害了你,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我说过的,我只是出于无奈,我并不想那样做,可是……我只想知道,你还爱不爱我?”

一向伶牙俐齿能言善变的刘海,此刻却笨嘴拙腮,不知所云。

林玉的眼神又变得冷淡而充满敌意。

她真的很失望,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居然还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哪怕他真心实意地认个错,也许她还会原谅他。而他又一次伤害了她,她真正看清楚了他刘海灵魂深处的东西。

她想起一本书里的话:上帝可以拯救那些自己不愿毁灭但却陷入不能自救的人,但绝对救不了那些自甘毁灭并把毁灭看做一种自救的人。

刘海便属于后者。

“你不该这么问。”

“为什么?”

“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也不好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但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林玉的声音有点发抖,她的性格很少有矫揉造作和虚假的东西,现在就更有理由把一切掩饰都抛开,表现出她最真实的一面。

“不,这不可能。我现在不能没有你,我知道你还爱我,我也爱你。相信我,我求你最后相信我一次,你会的,我知道你会的。”

刘海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心烦意乱地用双手抱着头,身子开始颤抖。他的话不但没有使自己平静下来,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几天来一连串的意外已经让他心烦意乱了,林玉的拒绝更让他心灰意冷。他真怕自己会疯掉,一个男人在绝望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没有林玉的勇气,更没有她的豁达。一直以来他也说不清究竟想在她身上寻求什么。在他需要的时候,他从她身上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而他厌倦时,毫不在乎她的感受掉头就走。

是的,他做得出来,因为他是刘海。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一次又一次地原谅这一切吗?”

林玉盯着他的眼睛。

“不,不会,因为我不是你,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真正的善良和宽容。所以我不能,我自愧不如。但你能,因为你有一颗金子般的仁慈的心,这正是我爱你的一个原因。”

林玉冷笑一声说:“自己做不到的事就没有理由要求别人去做。”

“不,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天使。”

刘海这个时候也许真的把林玉看做天使了,而他的话每一个字在林玉听来都是那么虚伪,那么让人生厌,那么尖利地刺痛着她的耳朵。

林玉又想起了乌鸦和狐狸的故事,她知道该结束了,没有必要再和他费什么口舌了。

“你又错了,如果我真是天使,那么第一次我就不会原谅你,所以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单纯得连黑白对错真假善恶都分不出来的傻瓜而已。”

她把话锋一转:“看来这个傻瓜我还要继续做下去。”又给他留出了一个想象的空间。

刘海果然聪明,马上听出了林玉话里的暗示。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里放着光,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他迅速从桌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支红玫瑰,一转身抓住林玉的手跪在了她的脚下。

他动作的麻利让林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愣了一下,但立刻便笑了起来。

“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好笑很俗气吗?”林玉低头望着他。

“不,一点也不。我是想正式地真心诚意地向你求婚。林玉小姐,请接受我这份迟来的请求:嫁给我。”

刘海仰起脸望着林玉,眼睛里竟然含着泪。

林玉一刹那间被这泪震住了,但立刻便释然了。

那是他在抽出花的同时手指上蘸上了水,在他跪下的瞬间水便留在了眼睛里。一定是,虽然林玉没有看见,但她相信一定是。

林玉曾经多么希望看到他跪在自己面前求她的样子,她想那一定很过瘾。

而此刻望着刘海脸上流露出的那种驯服的让人联想起宠物小狗的表情,突然间竟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轻蔑,不是痛楚,而是一种使她内心感到极不舒服的说不出的厌恶。那感受让她呼吸艰难,局促不安。

她不能相信,自己坚强而又诚实的性格怎么能忍受,而且已经忍受了那么久像他这种虚伪卑鄙的人。

她突然明白了,她已经不再爱他了,永远也不会了。他在她心中除了留下了耻辱的记忆再也没有留下别的什么。

那在心中曾经复活了的已经死去的爱的希望又死去了,永远的死去了。

她又低下头,望着刘海因为兴奋而发亮的眼睛说:“你先站起来,我不习惯这种方式。”

“不,你不答应,我就一直跪下去。”

林玉点了点头,轻微到差不多看不出来,但刘海却感觉到了。他噌地站起身来,仿佛刚才不情愿的下跪真的有失他的身份。他刚想说什么,林玉阻止了他。

“不要说,不要说一句话。”

林玉平静地说,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刘海的心里还有点恍惚,他不敢相信林玉真的会答应他,尽管他渴望这种结果,却猜不透林玉的真实想法。他没有再说话,像等待宣判一样等待着林玉开口。

如果不是她眼睛里闪烁的晶莹的光亮里流露出的那种坚定的和漠然的神情,刘海一定以为她是在哭,伤心地哭。

他宁愿是这样。

可她没有。

林玉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发颤,看得出来她在竭力镇定自己。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刘海迫不及待地抢过她的话,他本想说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情愿,可他知道现在说这种俗话只会适得其反。

“条件很简单,我只要你和我一起回矿上一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让全矿的人都知道,你刘海当年并没有抛弃我,你要和我结婚。等我们从矿上回来,了结了我最后一个心愿,就举行婚礼。”

当然,林玉说的婚礼不是和他,而是和陈斯明。

“好,我答应你。”刘海在心里嘲笑着她的虚荣心,又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刘海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

回想着这几天的事,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越想越感到窝心焦灼。如果仅仅是和妻子离婚的事他根本不会伤心,更不会因此焦虑,他心疼的是他的钱,他痛惜的是他的声誉和地位。

他并不相信林玉会真心帮他,他又一时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一定有办法再次控制她。

他的自负总是让他过高地估计自己的智慧。

突然,房间的电话铃响了,是林玉,约他一起吃晚饭,刘海痛快地答应了。

来到一楼餐厅,小姐把他领进了一间写着“云水间”的包房。望着那几个字,不知怎么,刘海心里跳了一下,有点发慌。

推开门,看到林玉已经坐在里面,桌上摆着几样精美的小菜和一瓶红酒。

刘海望了一眼装扮素雅脸上挂着微笑的林玉,突然想起五年前在她和贾桂的婚宴上第一眼看到她时的情景,心里不禁一动,涌出一种伤感。他甚至希望她还是五年前的林玉,他还是五年前的刘海。

林玉招呼他坐下,那轻柔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威严,让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坐在林玉的对面,刘海感到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让人难以琢磨的东西,还有让他难以窥测地藏得很深的也许已经伤痕累累的心迹。

刘海拿起桌上的酒瓶:“先喝一杯吧?来,我给你满上。”

林玉轻轻推开他的手说:“不急,还有一个人没到。”

刘海愣了一下:“你还请了别人,是谁?为什么?”

“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还没容刘海琢磨过味儿来,房门已被推开。

陈期明笑着走了进来。

林玉站起身拉着陈斯明的手对还在发愣的刘海说:“我来介绍一下,陈斯明,我的未婚夫。”

刘海木然地站起身,他的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他愣愣地望着林玉。

林玉看陈斯明时明丽的眸子里飞动着的幸福和自信,绯红恬静的面颊充溢着楚楚感人的可爱。

刘海的心被刺伤了,他感到了疼,刀割一样的疼。

他又望了一眼陈斯明。

陈斯明的眼睛里射出的敌意的冷峻的光,让他本来就已经十分虚弱的心感到一阵阵发冷。他一向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蔑和冷漠,此刻这种轻蔑和冷漠明明白白地写在陈斯明的脸上。

刘海虽然竭力克制自己,但还是愤怒到了极点。

“你在耍弄我!”他愤愤地盯着林玉。

“你这样认为吗?你不觉得太晚了?”

林玉和他的目光对视着。

“这么说,这些天的事都是你精心策划出来陷害我的对不对?”

刘海最初一瞬间感到惊慌和困惑,但突然间明白了一切。

“不是陷害,是报复。我只是后发制人,因为我比你善良,比你高尚。”

林玉的语调很平静,平静得让他心里更加发虚。他又望了一眼陈斯明。

陈斯明双唇紧闭着,嘴角边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有一种锐利的东西,让刘海感到一种自惭形秽的绝望。他竟然找不出一个理由为自己辩解,他的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林玉打开酒瓶,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对刘海说:“凡事都有个限度,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你好自为之吧。”

她的声音轻松而快意,尤其快意的是他使她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和屈辱,现在他自己也在经受这种痛苦和屈辱。

刘海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你这是落井下石,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其实你和我一样卑鄙。还有你,”他又转向陈斯明,“我们大家都一样卑鄙,一样堕落,只是方式不同罢了。我现在落到这种地步你们满意了?你们达到目的了?”

他从林玉的眼睛里看出了他自己那么熟悉的因成功而引起的兴奋神情,此刻他却被这种神情激怒了。

陈斯明走上前把他按在椅子上:“你大可不必对别人兴师问罪,卑鄙的是你,无耻的是你。你自私,你无情,你根本不配谈什么爱。”

“我不配,你配?我告诉你,人都是自私的,更何况是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那就可以不择手段?不计后果?”

陈斯明一脸的轻蔑。

“这是我和她的事,和你没有关系,用不着你多嘴。”

刘海的绝望在意识到他完完全全失去了林玉失去了一切时而更加深了。他的脸开始发白,心跳加快,那种被耍弄被羞辱后的怒不可遏控制了他的情绪。

他用嘲笑和敌意来回答陈斯明,那种敌意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情敌所能有的,那是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疯狂。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她是谁,一个我扔了不要的女人,一个克夫的灾星,你还拿她当宝贝呀,你……”

刘海突然住了口,因为他注意到陈斯明的脸色变了,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站在一旁的林玉更是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陈斯明压住心头的火,走上去把林玉紧紧地揽在怀里。

刘海望着他们,心里嫉妒的火又烧了起来。

“我的话戳到了你的痛处,对不对?不过没关系,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以你的身份和你的地位,什么样的好女人找不到。她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你去为她动真情……”

刘海的话还没有说完,陈斯明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前胸,眼睛里喷出的光焰灼烧着他,让他惊悸。

“我不想打你,我怕脏了我的手。但是你听好了,我一定要你为你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陈斯明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的脸因为气愤而扭曲了,他的嘴角在颤抖,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刘海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突然间感到了自己的卑劣,随即又感到一种恐惧,但他还硬挺着不肯认输。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你不愿听,当我什么都没说。”

“太晚了,我已经给过你机会,可惜你都错过了。”

陈斯明摇了摇头,松开抓住他的衣服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你现在可以滚了。”

刘海拉了拉自己的衣服,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朝他们俩望了一眼,向门口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拉开门逃一样地走了出去。

林玉突然感到虚弱得有点撑不住了,她把头无力地靠在陈斯明的肩上。

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一切都过去了。

从饭店里出来,林玉一直不能稳定自己的情绪,刘海的话在她耳边回响着不肯散去,像恶魔一样缠着她。

起风了,树叶纷纷从树上落下来,枯叶在人们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这声音让林玉心里感到一阵悲凉,她紧紧地依偎着陈斯明。

陈斯明是下午到的市里,他已经听说了刘海的事,他知道那一定是林玉的杰作。他没有多问,他只想让她和他一起赶快回去筹备婚礼的事。

当他听到林玉要和刘海一起去矿上时,他阻止了她,并决定会一会刘海。

让他没想到的是,刘海比他想象和听到的更加无耻。

他后悔不该让林玉在场。

陈斯明望着林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和疼爱。他在心里发誓,绝不让她再受到任何的伤害,他一定要刘海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刘海绝不是他的对手。

他决定,亲自陪林玉到矿上去,找回她的自尊,找回她的自信,找回她失去的一切,了结她最后的心愿。

秋天的风虽然有几分凄冷,但秋的颜色是浓重的,是丰蕴的。它让人领悟到生命的意味和永恒,领悟到那一份沉甸甸的情感和责任,领悟到不可言状的美好和渴求。

落叶的季节原来这样让人充实。

陈斯明对林玉的那份爱就像这秋的颜色一样浓重丰蕴而充实。

尽管生活在他们的心底都曾留下了太厚的尘埃,尽管他们的伤痕还在滴血,灵魂还在颤抖,但他们凭着内心深处那一份对爱的渴求和执着,对彼此难弃难移的深深地依恋,就是在人生最灰暗的时刻,依然骄傲地体验着醒地挣扎,爱地呐喊。

先哲说,爱在爱中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