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黑白底片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个晚上。

林玉静静地望着窗外霏霏的小雨,聆听轻轻敲打在窗上清晰的雨落声,品味着被风卷起的落叶随心所欲轻舞着的韵致。

她同时在心里期盼着,或许这场雨能洗净自己沾上尘埃的心灵,带回曾经的清新和亮丽。

第二天一早,林玉和陈斯明出发时,雨已经停了。

早晨,安恬温润的空气清爽得让人感动,也润泽了陈斯明一夜无眠的心。开着车依然能感受到那一份清爽怡人。

中午时分,车开到了矿区前,正在吃饭的矿工、家属们惊讶地望着从车里走出来的林玉和陈斯明,望着那辆漂亮的红色小轿车。

刹那间矿区前静极了,那些惊异的、疑惑的、兴奋的、嫉妒的目光一齐投向了他们两人。

林玉挽着陈斯明的手走上前来,朝人们招了招手大声说:“大家都好吗?怎么,不认识我了?”

一时间,矿区沸腾了,有人叫着她的名字朝他们两人围了过来。几个家属瞪着眼珠子在林玉的脸上、衣服上、首饰上扫来扫去,一脸的羡慕。

林玉向人们介绍了陈斯明,并宣布了他们将要结婚的消息。

矿上的人有认识陈斯明的,在他们眼里他是镇上的一个大人物,县城里的一个大老板,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矿上。

他们只是愣了片刻,马上欢呼起来。

林玉从车上拿出喜糖喜烟分发给大伙,微笑着回答着人们提出的一个个问题。

林玉很满足,很兴奋,一种发自心底的满足,一种自尊心得到满足后的兴奋。她终于在昔日人们侮辱她蔑视她的这块土地上,找回了自己的尊严,那是让她一直以来都视为生命的尊严。

在矿工、家属们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下,林玉和陈斯明钻进了汽车,开出了矿区,来到了林玉曾经的家。

怎么也没想到这间熟悉的房子会这样深深地打动了她,欢乐和痛苦的回忆一起涌了上来,刹那间竟忘了她到这里来的目的。

贾家自从她走后一直没有人住过,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

林玉站在院子里望着熟悉的一切,一种让她难以忍受的难过和伤心充满了心灵,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到大门上方的两扇窗户上的玻璃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碎了。突然,她的目光定在那里。

她看到了什么?

透过破碎的玻璃,林玉分明看到房梁上有一根绳子悬在上面。一阵风吹过,绳子晃晃悠悠地打着转。那是当年自己用来上吊的绳子!没有错,它依然挂在那里,像一条蛇,一条可怕的毒蛇,正吞噬着她的心。

林玉突然想,如果当时她真的死了,第二天挂在房梁上会是什么情景?一定很难看,很恐怖。她仿佛看到了挂在房梁上的自己晃动的身影。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想过那种情景,为什么今天却在她眼前清晰地晃动着,晃动着……

“你怎么了?脸色那么吓人?”陈斯明关切地问。

林玉没有回答,是啊,有谁知道这个小屋曾经怎样占据了她那段生活中所有的梦,那梦里有泪有笑有恨有爱。有谁知道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一个孤独的绝望的女人曾经把死亡的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那种滴血的伤痛,心灵的挣扎,灵魂的颤抖,曾经怎样浸透了她的整个身躯,泯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林玉的脑子里乱极了,那些莫名的恐惧和痛触搅得她脑仁生疼生疼的。那晃动的绳子变成了白布单下贾桂和云生刹白的脸在她眼前交替地晃动着……

她又想起刘海的话:你是一个灾星,你会克死你身边所有的男人。

她打了一个冷颤。

她的腿开始发软,她想去抓住什么东西,可什么也没抓住。她的身子晃了晃,被一双手扶住。

林玉站定脚,回过头看着陈斯明。

“你没事吧?咱们走吧!”

陈斯明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地响起来。

林玉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她觉得像是在梦里。她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走到陈斯明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看到这里的一切想得太多了,真的有点儿伤感。好了,咱们走吧。”

告别了生活二十几年的矿区,告别了留给她太多不幸的家乡,林玉听从了陈斯明的安排,和他一起先回到了镇上。

他们最后决定在镇上举行婚礼。

因为这个小镇是他们相识的地方,也是他们相爱的地方。这个小镇有着他们太多的情思和眷恋,有着他们太多的回忆和向往。

陈斯明注意到林玉的情绪有些不对,也许是这次回到矿上勾起了她伤心的回忆,也许是刘海的话还在让她感到不安。

于是,陈斯明决定和她好好谈一谈。

“不要想得太多,一切都过去了。更不要在意那个混蛋的话,如果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什么?拥有了一块有缺陷但更有个性更有特点的岩石,怎么会对所谓的一无瑕疵平淡无味的白玉爱不释手。相信我,我只会比以前更爱你,更疼你。把我的爱放在你的手心,紧紧握住它,不要松开,更不要丢掉它,否则爱会死掉的。如果你不想让我痛苦,不想让我发疯,请记住我的话。”

“我打心底相信你的话,我同样打心底珍惜那一份爱。也许是因为我生活中失去的太多,所以我就加倍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但我不敢保证我能把握它。这份情太重,我怕承担不起。”

“只要你愿意,你会的。”

林玉望着陈斯明不再说话。

很多时候,心灵的沟通和契合是不需要太多语言的。

陈斯明安排好镇上的一切,他让林玉好好休息休息,他知道这些天她经历了太多的感情上的煎熬,需要好好放松放松。

他自己决定到市里去一趟,他告诉林玉,有一件事他一定要做。

那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

刘海开始为自己的未来重新作打算。

那天晚上从饭店里逃出来,他没有再回到房间。在这之前,他曾经听说过陈斯明这个人,但从未见过。

他没想到林玉是在他的公司做事,难怪。

他更没想到林玉已经成为他的未婚妻,如果他们没有骗他的话。

但他知道已经无法再从林玉那里得到什么,他必须自己重新来过。他刘海不是轻易就会被击垮的人。只要公司还在,没有资金照样运转,空手套白狼的事他又不是没干过。用不了多久,他还会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

还有一点更重要,他要让那个陈斯明好看,让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在乎林玉这种女人。

不,他要从陈斯明的手里把林玉再抢回来,即使自己不再爱她,他也要让陈斯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知道知道什么是失败。

他根本不相信什么克夫命的迷信说法,他只是想刺激陈斯明,同时也伤害林玉的自尊心。他知道他做到了,他们都被刺痛了。

尤其是林玉,从根上说她是一个很传统的中国女性,有着传统女性所固有的宿命观。她正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心里接受这个并不是事实的事实。

他等着看好戏。

林玉的心一直在挣扎着。

这种挣扎一点都不比死轻松,甚至还要痛苦。

那天晚上刘海的话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她的心,刺得比她想象得还要深,还要痛。她本以为那伤痕已经抚平,那种缠绕在心头的原罪感已经消失,却怎么也没想到刘海的几句话,心里的伤痕又鲜血淋淋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是的,她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也许她真的配不上陈斯明。

她又想起了贾桂,想起了云生。

她真的是克夫命?

她突然感到了生命的无常。生与死的界限在她心里变得越来越模糊。

她该怎么办?

她不想让自己爱的人有什么不测,绝不能。

自从再一次见到陈斯明后,她才意识到过去的她自以为的那种爱都不是真实的。她真正爱的是陈斯明,爱他本人,爱他的性格,爱他带磁性的声音,爱他的坚毅和勇敢,还有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睛,爱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种在苦中孕育、浸润着血和泪的不能泯灭的凄美的爱。

再不会有人能让她这么投入地爱了。

但她的心又无时无刻不在挣扎,挣扎得好苦。

她越来越感到自己生来就是投奔苦难而来的,她总是在挣扎中、在拼命中饱受折磨。她总是把自己逼进孤独和绝境,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不知何处是归宿。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只是为了报复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她为自己设计好的生活,为达到她的目标去做了一件又一件她意想到的和意想不到的事,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去做,但她还是在不停地做,不懈地朝自己的目标越走越近,那么,直到走完了最后一步,她才发现实际上她又回到了她原来出发的地方。在一切都随心所愿时,在刹那的满足和欣喜后,她却感到心里一片空虚,也许比以前还空虚,那是一种无端地浪费了自己的生命后无所事事的空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无谓,她甚至不能从找回的自尊中得到安慰,自己却始终没有意识到。

那么现在,此时此刻,她开始思考,真真切切地思考着。

思考让她安静。

思考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灵魂被潜在的沉淀很深的传统的东西束缚着缠绕着,使她无法摆脱。

思考加剧了她内心的疼痛。

一种毁灭性的无可救药的情绪压抑着她的梦想她的期待。她以为她很幸福,她的心灵很安宁,但当她静下心来时却吃惊地发现自己很孤独,很痛苦。她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在地狱前徘徊。

一种苛刻于己复杂矛盾的心理在吞噬着她原本就没有复原的心。她突然憎恨起自己,更蔑视自己。

她的心在颤抖,像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冷的夜晚。也许她不会再获得温暖,不是不想是不敢,她不敢面对自己,不敢面对过去。她清楚地听到刘海的声音在她周围浮动,她不能摆脱深陷于无法言喻的痛苦和矛盾之中,她无法抗拒那种撕裂的痛苦对自己心灵的剥蚀。

她不能质本洁来还洁去,但她可以远离困扰,远离可能再次降临的不幸。她害怕有一天一旦失去她所爱的人,她的心灵会被抽空,会永远地干枯。

在经过一番痛彻的悔悟和挣扎后,林玉冷静地做出了最后的痛苦的抉择。

离开陈斯明!

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必须逃脱那本不该属于她的幸福。

她不能让悲剧继续下去。

没有任何外界的压力,一切都在内心悄悄地完成,她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的。

也许她的第二次出走会让陈斯明伤心悲愤,但很快他会忘掉过去,忘掉一个并不值得他去为之付出的女人,重新开始他原本就很精彩的人生。

这也是她所希望的。

她留下了最后的告别: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因为我太爱你,我必须离开你。我不想让你背负任何你不该背负的东西。如果我们早一点相识,如果我是一个清清白白没有任何污点的女人,如果我不是一个克夫的灾星,我会留在你的身边。可我不是,过去不是,以后永远也不会是。不要找我,一切都结束了,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写完这些,我发现我现在的心情很平静。”

刘海说服了前来索取拖欠工资的公司员工们,把他们统统打发了回去。

这几天他一直在等着前妻倩雯的消息,准备办理公司法人变更的事项,重新规划一下公司的运作和前景。

几天过去了,倩雯没有一点音信,打电话又找不到人。他心里开始着急,还有点儿发虚。他知道不能这样等下去,他必须抓紧时间,他必须开始行动。不管怎样他也要把公司先撑住再说。

他站起身正想出去,房门被敲响。拉开门,他愣住了。

陈斯明微笑着站在门前,他的身后是刘海的助理。

刘海还没有明白过来,陈斯明已经走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我请你出去,这是我的公司。王助理,帮我把客人送出去。”

陈斯明笑着没说话。

王助理在一旁忙解释道:“哦,对了,我还没有介绍,这是我们公司的新老板,陈斯明董事长。”

“你说什么?”

刘海惊讶地盯着王助理,又望着陈斯明。

“如果你没听明白的话我可以再重复一遍。这个公司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了,包括办公室和这里的一切。林玉将是这里的总经理,小王还是总经理助理。你呢,已经被公司解雇了。”

陈斯明点上他的烟嘴深深地抽了一口说。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刘海朝后退了一步,拼命地摇着头。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前董事长也就是你的前妻已经把公司所有的股权卖给了我,你还有话说吗?如果没有你现在就可以走了。王助理,帮我把客人送出去。”

刘海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姓陈的你别太得意,我会让你好看的,咱们走着瞧。”

“好啊,我等着。你这个人做事还是喜欢不计后果,我说过你会为你说过的话付出代价的。对了,还有,如果你暂时没有地方去,我已经给矿上的领导说好了,你可以回到矿里去,他们还是很欢迎你的。你自己考虑考虑吧。”

刘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羞愧过,却两次在陈斯明面前为自己愚蠢可笑的举止而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夺门而出。

刘海痛切地感受着这种羞愧的心情,羞愧让他茫然不知所措,他感到头昏沉沉的,他极力想忘掉这一切,忘掉他的耻辱,把他的思维拉到这件事以外。可他又能做什么?如果说过去追逐名利地位是他灵魂里全部东西的话,那么现在,现在这一切似乎对他不再有什么意义了。他感到自己变成了被轻视被玩弄者,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陈斯明那双冷峻而蔑视的眼睛,他在心里打了一个冷颤。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越想越不明白。

他心里突然有一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滋味。他真的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会就这样陷入没有出路的处境,他相信任何处境都可以找到出路。

这是深秋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

林玉自从做出离开陈斯明的决定后,她到公司把手头上的事都一一处理好,又回到了小镇。

她知道陈斯明到市里去是为了刘海的事,虽然他没有说明,但她能感觉到。

陈斯明打电话说事情已经办好今天就赶回来,林玉必须在他回来之前离开小镇。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朝新房看了最后一眼。

新房布置得很温馨,很雅致。整整齐齐摆放在床上的婚纱是陈斯明亲自为林玉选的,非常漂亮。林玉用发抖的手把结婚戒指小心地放在婚纱旁边,她一闭眼,转身断然离开了新房。

林玉开上自己的车来到小镇的路口,她还没有想好到什么地方去,只是一直朝前开着。

车子刚拐过路口,突然看到前面站着一个人,她猛地刹住车,抬起头。

她看到了站在车前的刘海。

她和他的目光相遇在一起。

她看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经质的东西,她高高地扬起了头。

刘海走上前指了指车示意她打开车门,林玉没有理会,又发动了车子。

刘海一步跨了回去挡在车前,眼神里充满了敌意。

林玉打开车门冷冷地望着他:“请你走开!”

刘海走到车门前用手紧紧地拉住林玉放在车门上的手。

“你听我说,我要走了,离开这里。走之前我想见你最后一面。我有话跟你说,打开车门,让我先上去。”

林玉甩开他的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你马上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见到你,更不想听你说什么。”

“不,我一定要说,只要你听我说完,我马上就走,永远消失。如果你不听,你就休想赶我走。”

刘海一幅视死如归的样子。

林玉望了一眼周围有人在注意她,便打开车门让刘海上车。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还有事。”

“不会耽误你的事。开车吧!”

“你想到哪儿?”

“不到哪儿,可车也不能挡在路上。往前开就是了,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林玉从后视镜里看到后面来了车,便把车往前开去。

林玉把车停在路边说:“你现在可以说了。”

刘海看车开出了小镇,便让林玉和他换个位置。

林玉没有理会他,刘海伸手去抓方向盘,被林玉挡住了。

“你要干什么?”林玉转过脸盯着问。

“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好地方,你一定喜欢。”

“我哪也不想去,有话你就赶快说。”

“我答应过和你一起到矿上去,我们现在就去。”刘海盯着林玉说。

“不用了,我已经去过了,该了结的都了结了。”

“是和你的新郎一起去的吧,我猜到了。你的事了结了,我的事还没有了结。今天一定要去。”

“如果我不想去呢?”林玉一脚踩住刹车。

刘海冷笑了一声:“那是不可能的。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重温一下我们的初恋,重新找回那种新鲜的感觉,在我们第一次做爱的地方。我想那一定很刺激,很浪漫。”

“无耻!”

“我无耻,那个姓陈的就不无耻?你就不无耻?你们两个人合起伙来陷害我,耍我,把我逼上绝路。想置我于死地,没那么容易。告诉你,我刘海不会轻易被打败的。你说过,十年河西十年河东,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个姓陈的好看,他算什么东西,我绝不会放过他。”

“你闭嘴!”林玉看着刘海歇斯底里的样子对他叫道。

“还有你!”刘海转过头望着林玉,咬牙切齿地说,“想跟他结婚,你休想。你是我刘海的女人,就是我不要你,我也不会便宜了那个姓陈的臭男人。”

林玉又看到刘海脸上那种挑战性的神色,那是曾经迷惑过她现在却让她厌恶的神色,她厉声说道:“请你马上下车,不然我报警了!”

“下车?没那么容易,你今天必须跟我去,你先下去,我来开车。”

刘海伸手去抓方向盘,一边探起身用另一只手去推林玉。

林玉一边阻挡着刘海,一边突然发动了车,一脚猛踩了一下油门,车快速地朝前开了起来。

刘海没有防备,被车的惯性撞在挡风玻璃上,又跌坐在座椅上。

他恼怒地望着林玉:“你疯了!你要干嘛?”

林玉没有理会他,猛踩了一下油门,似乎想要发泄自己一生的怨恨。她的眼前突然又晃动着那根绳子,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一阵极度悲伤的剧痛,一阵真正绝望的灼烧,撕裂和冲击着林玉本来就虚弱的心。

太阳正在落山,夕阳映照着大地,洒下一片金黄色的余辉。

陈斯明回到小镇时已经是傍晚,他在新房里看到了林玉留下的信。

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感到一种恐惧。

他转身离开房间,朝他的汽车走去。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你说什么,林玉?还有一个男人,朝什么方向去了?好,我马上就去。”

他的心抽紧了,他知道那个男人一定是刘海。

他先他一步来到镇上,他想干什么?

林玉会不会出什么事?

不容他多想车已经奔驰在路上。

林玉的车也在飞奔着。

“你想干什么?!”刘海又叫了起来。

“怎么,你怕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刘海心里一惊。

“你说呢?”

刘海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攥住车上的扶手,他望了一眼紧绷着脸的林玉,突然感到一种恐惧。

“你到底想干什么?”

“去天堂!”

林玉望着留在山后的最后一抹残红轻轻地说。

林玉平静的声音让刘海感到了一种绝望,他打了个冷颤。

“不,你不会的。”

刘海伸手想去抓方向盘,车抖了起来。

“别动,如果你现在还不想死的话。”

林玉的话让刘海打了一个冷颤,他忙把手缩了回来,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好啊,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死,也很浪漫嘛。我没什么,我已经是一无所有,身败名裂,我还怕什么。可是你呢,你年轻漂亮,还有一个那么爱你的男人。你能舍得你那个新郎吗?他很帅呀,他很有钱,你们俩很相配,你会很幸福的。你一定要想好了再做决定。”

林玉感到心一阵发抖。

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就这样毁掉一切。如果说他毁了她,像践踏一朵娇嫩的花,那么她毁掉他,就像铲除了一株路边的杂草。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离开这个世界,和她爱的人,和她恨的人,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结束一切恩恩怨怨,了结一切尘世的烦恼。她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唯一对不起的,只有陈斯明。

想起陈斯明,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有点疼。她眼前又浮现出陈斯明那双深情的焦虑的眼睛,那天晚上他那深深的一吻,还有几天后他们即将举行的婚礼。

不,她不能死,什么克夫命,见鬼去吧!

她必须回去,陈斯明还在等她,她再也不会离开他,永远也不会。

她仿佛刹那间从宿命的麻醉中惊醒,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灵魂的苏醒,是自我意识不可遏止的觉醒。冲破了凝聚在心中浓重沉闷的束缚,燃烧起她生命里所有的情感和希望。

她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一直缠绕在她心中的种种焦虑和不安,种种自责和原罪感,实际上都是不必要的和多余的。世间有些事是永远也无法解释也无须解释的。

她决定把车开回镇上。她抬了抬压在油门上的脚,车速减了下来。

随着车速的减慢,刘海松了一口气。冷汗已经从脖梗直窜到后背和腰间,他伸手抹了一把汗。他望了望林玉毫无表情的脸,一种被愚弄后的羞辱直往头上窜。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大叫着要她停下车。

林玉没有理会他,她又加快了速度。她要在前边的转弯处掉头。

她要回去,马上回去,回到陈斯明身边。

恼羞成怒的刘海突然失去了理智,他伸出手去抓方向盘。

车子摇摆起来。

林玉的一只手被他紧紧地卡住,她一边紧紧把着方向盘,一边使出全身的劲儿想挣脱刘海的手,却把油门踩到了底……

陈斯明驾着车发疯般地飞驰在路上。

突然前方一辆红色的小车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是林玉的车。

那片红色正摇摇晃晃地朝前移动着。

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断定一定是出了事。

他加大了油门,他想超过去,挡在林玉的车前。然而,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赶到之前,那片红色突然加快了速度,随即车头猛地一拐,冲出了道路翻进了路边的沟里……

那片红光一闪即逝,连同地平线上那最后一抹残红。

林玉感到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为什么这么黑?她在哪儿?

她感到身上的重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无力地挣扎着。突然笼罩在眼前的黑暗破裂了,转瞬间一道亮光射向前方。她看到云生正匆匆地朝前面走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云生,等等我,我来了。”

声音微弱的只能自己听到。

那道光照亮了前方的一片绿地。那是她和陈斯明的新房。

那道光照亮了通向天堂的路。过去的苦难、虚伪、悲伤、罪恶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随即亮光慢慢暗淡下来。

她看清了,那是一支点燃的蜡烛,两只飞蛾正向那红红的火苗扑去。烛光在黑暗中摇曳着,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飞蛾也不见了。刹那间燃尽了所有的一切,拽一缕清魂飞上了飘渺不定的遥远的天界。

又是一片黑暗,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年林玉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