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段 一个人终究会为另一个人腐烂-妖娆

小苏的病情趋于稳定对我是个极大的鼓励,别的忙我帮不上,研究一下菜谱,煲一点汤,可以让小苏和苏子尽快恢复体力。由于白血病患者对食物的卫生要求特别高,我必须得用高压锅烧饭,高压锅的声音让我的丈夫烦躁不堪。我一扎上围裙,他就把家里录像机的声音开得天大,震得房顶嗡嗡地响。他一定在心里骂我是个贱货,放下别人侍候的日子不过,非要糟蹋了舞蹈家的手去为别人做粗活。

我兴冲冲地提了饭盒去医院,我希望能听到小苏骨髓移植的好消息。我远远地看到了刘苏子,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快把刘苏子击垮了,他站在风中,形容枯槁。

你见到白糖了吗?

苏子点点头。

她不愿意帮助小苏?

苏子点点头,把白糖的信交给了我。我看了白糖的信心里很难受。这一条路走不通了,只能尽快联系无关人群的干细胞配型。

当时全国只有上海和北京两家人体干细胞和脐带血库,合适的应该有,但是队已经排到两年后。那时网络还不很方便,于是我和刘苏子商量,分头到北京和上海与血库接触,尽快找出小苏骨髓移植的方案。同时我没有跟刘苏子商量,就托米瓜在她供职的晚报上发启示,内容是“辛曼,小苏想你成疾,速回家”。如果辛曼的配型也不适合小苏,实在没有办法,就得考虑刘苏子尽快和一个女人生一个孩子,来救小苏。这样时间长些,可成功的机会是最大的。

我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去北京,我在北京舞蹈学院培训过,有一些熟人。丈夫猜到我要干什么去,他说,为了我你不走行吗?

我说,我此行与为不为你有什么关系?

丈夫说,我们的《中国粉彩》马上就要彩排了,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

可是我听米瓜说,丈夫已经物色了《中国粉彩》里的舞蹈演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粉嫩的姑娘。

米瓜在我的家里看到服装设计师的丑陋嘴脸后,就对我说,她和我的关系由情敌变成盟友。他说服装设计师谁都不爱,他只看重与他有密切利益的人和事。老婆和情人对峙时他绝对义无反顾地站在老婆一边,因为老婆是自己的,长久的,情人是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是张三明天是张五,有必要因小失大吗?他不会因为爱一个女人而损害即得利益。米瓜是个人精,她的眼睛深入骨髓。她说男人是不能深究的,喜欢了就脱衣服上床,享受完之后就享受完了,吃饱了最好把锅一脚踢翻。她说此次遇到贵丈夫,为他优雅的气质鬼迷心窍,没忍心糟蹋他,想认认真真打个擦边球,没想到开场失利,让人家把我当成了下三烂的女人。经验不足啊,不够老道啊。

服装设计师挡在了门口,他就是不想让我给刘苏子帮忙。他把我留下也不是认为我会给他拉金尿银,他的目的是,他不想让我做的事情我应该无条件放弃。

我说,我们的事业还有时间,可是小苏拖不得,眼下小苏最重要。

小苏跟你没有关系,不是小苏最重要,是刘苏子最重要。如果我得了白血病,你会这么呕心沥血吗?你说,你会吗?

我本来应该说我会,我真的会。可是我还是说,我不会,不叫的狗会咬人,我这人心特狠,我讨厌谁恨不得谁死。

我听到我的身后訇然声响,他把所有的窗帘都拽了下来。他说,我过去以为我养了条狗,现在我才知道是一匹狼。

我提着箱子走出来,身后又有许多玻璃器皿破碎了。我讨厌砸东西的男人,他们以为砸的是东西不是人,对人没有伤害。其实面对一个砸东西的男人,受到的不仅仅是伤害,而且还有对这个人的轻视。一个人伤害了你,你还可以带着伤口跟他过下去,为了修补。但如果你轻视他,一切就该结束了。

在去机场的路上,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看着窗外的树木,有一种植物我特别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下大巴的时候,我脱口而出:蓖麻。对,是蓖麻。这种植物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了。没想到今天在去机场的路上看到了。

我大跨步地走进机场大厅,正好下了一班机,人们陆续出来。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向我走过来。

我十九年没见过他了。他的身材还是那么高大,浓密的头发向上梳过去,额头显得更大。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他的脸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在岁月沉淀后折射出来的光芒。他依然穿着白衬衫。他大踏步地向前走,像当年他拉着我的手进防空洞,我闻到了他急促的气息。

我站着不能动,眼看着他从我身边擦过。

可是走过了他又折回来,他说,小姐,我在哪儿见过你?

我看到了他洁白细致的牙齿。我的嘴动了一下。

你是演员吧?

我好像点了点头。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对不起,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你真漂亮。

他把我错认为电视上见过的哪个人了,我在他的记忆中一闪而过了。我离开镇子时十六岁,个头只及他肩部。现在我170公分,三十多岁了。我长大了,我是一个女人了,可他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

他继续向前走了。一个女人提着一只包从后面赶,她说,你等等我啊。她的口音是我们小镇上的。这个女人已经不漂亮了,用十分夸张的高跟鞋把身体托起来,头重脚轻的样子,满脸横肉。有一个哲人说过,四十岁以后要对你的容貌负责。如果四十岁以后还没长出人样来,就不要怨你的父母了。四十年的时间你都没有把自己修整好,与你的父母有什么关系了呢。这个女人几十年来都充盈着歇斯底里的爱,她快被耗尽了。

我下意识地放下行李跟着他的背影走。小时候我经常偷偷跟在他后面走。有一次还摔了一跤。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他跑过来扶我,他怪怨我,你怎么在这儿呢,怎么不小心呢。我们镇子上都是黄土路,我的脸上沾了厚厚的土。他用袖口给我擦脸,我的眼泪流出来,脸上和成了泥。他焦急地说,是不是摔坏了,是不是摔疼了。他捧着我的脸看,我的脸哭得变了形。他看清楚了我的脸上没有伤。他那时早已认定我将来在舞蹈上的成就,他更关心的是我的肢体,而不是心。他不知道我的心。他想不到他被装在一棵小树苗一样的姑娘的心里。他想不到。而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只能把心放进心里。那一天我一直哭。为我在他面前的丑态。现在我跟在他的后面,隔着他的妻子。他如果能回过头来看一眼他的妻子,他就会看到我。可是没有。就这样他走远了。

到了北京已是晚上,我挑了一家便宜的宾馆住下。我得省着点钱,省出几百块钱就能给小苏多输一次血。

我躺在雪白的床铺上,心再一次强烈地跳动起来。沉静在身体里的血液以一种陈旧的方式倒流过来,我开始张开嘴喘气。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我想在空气中抓住一些什么。我一定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心已经为一个人想烂了。我想起了他在陪我练功时常常哼着的一段旋律,那时这段音乐一次次让我的身心酥软。后来知道了邓丽君,我才知道那首歌叫《花好月圆》,歌词是“双双对对恩恩爱爱”。我以一种怪异的声音哼着这段旋律,我的气息糜丽而且颓废,我淫浸在黑暗掩盖下的腥甜的气味里,体味着思念的腐烂和腐烂的快乐。我的心因快乐而发抖,像晾在风中的一件旧衣裳,为曾经的体温而发抖。

一个人终究会为另一个人腐烂。

当我有了某种想法

谢谢你穿来了去年的衬衫

我看见我的家

和我沾着草香的邻居——

怀孕的小白杨

顶着乌云

还有你们高高低低的红嘴雀

正叽叽喳喳:瞧

那条小河

还漂着冰渣呢

“我看见一个女孩倾身

倚在她的往事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