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一直热度不减,为了防止感染,进入层流室隔离,同时进行化疗。配合化疗每周输全血,以补充红细胞粒细胞和血小板以及血浆蛋白和凝血因子,纠正贫血、改善出血、增强抵抗力。
作为一个医生对化疗患者的种种反应已见多不怪了,可是现在轮上了我的小苏,我的心就被他绝望的眼神一块块地拽下来了。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鬼神,可是我去坐车去给小苏调血路过一个道观,我还是下了车走进去了。我双腿跪在一个庞然大物面前,泪如雨下。我又想起十几年前我在张老头家看到辛曼,辛曼惨白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小苏。像每一次离开辛曼那样,我跪在那里喊辛曼。我希望辛曼能听到我的声音,顺着我的声音回来。我真的承受不住了。这时过来一个道长,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说,孩子,遇到过不去的事儿了吗?我看到了一个慈祥的老者,我真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这么多年来,我都想扑到一个人怀里大哭一场,让我有一点暂时的心理上的依靠。
我站在隔离层外,长久地看着小苏,我向他挥挥拳头,我说,我们是大老爷们儿我们一定要坚持,如果我们把这一关闯过了,以后就不会有难得倒我们的事情。小苏,我想办法找到你的妈妈,我希望妈妈看到的是一个健康的小苏,为了妈妈你一定要坚持。小苏听懂了我的口形,他也向我挥挥瘦弱的拳头,他用他苍白的嘴巴叫了我一声爸爸。
我的眼泪淌下来,我蹲下来。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脸。让我替代小苏吧,天哪,让我得这个病吧。
蓝绸子姐弟俩几乎每天都在医院。蓝绸子找了一本白血病化疗患者的饮食菜谱的书,给小苏送饭,由于小苏得少吃多餐,蓝绸子几乎一天都在送饭。蓝骄子从他的怀里往出掏钱,他说,尽管花,有的是。
白糖和甜甜一次都没来过。我对她的愧疚好像一下子就没有了,我甚至释了口气,我觉得我此时才算是和白糖彻底结束了。
一个月后,小苏的病情稳定了一点,如果想彻底治好这个病,不再反复,必须考虑骨髓移植。我把我和蓝绸子及蓝骄子公司员工的血样拿到北京的一家医院,都不适合小苏的配型。我想到了甜甜,同胞之间属于有关供体,排异最小,成功率最高。
白糖离开我之后住在父母亲家里,听说他正在和一个男人合作搞一家康体健身房,很忙。我曾经的岳父母见到我,一脸冷漠,我是能理解的。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个不仁不义的陈世美。这年头人们程式化的把不幸婚姻的罪名放在男人头上,因为女人是弱势群体。我对白糖说了小苏的病,白糖的表情很同情。我说到要骨髓移植,得甜甜提供造血干细胞,白糖一下就急了。
她一把从我怀里抢过甜甜说,那绝对不行。
我说,找到无关供体合适干细胞的可能是万分之一,在无关人群(相对于同胞血亲而言)中即使适合,相关的排异也很严重,成活率不是百分之百。只有甜甜能救活小苏。对于干细胞捐献者来,对身体基本没有影响,只是抽取一些骨髓血,骨髓的再造性很强,捐献者马上就会恢复。
那个时候还没有抽血分离骨髓的医学方法。我的语气很沉重,白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突然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
苏子,我求求你了,别抽甜甜的骨髓啊。我只能有甜甜一个孩子了,除了甜甜我什么都没有了,看在我当年对你不遗余力的帮助上,看在我们八年患难与共的夫妻感情上,看在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丁点对不起你的事情的份儿上,你放过甜甜吧。
白糖一把把甜甜拽过来,给我跪下,说,甜甜给你爸爸跪下,求他不要抽你的骨髓。甜甜大哭起来,爸爸你不要我和妈妈了吗?爸爸你不要甜甜了吗?白糖的父母听到动静跑过来,把我连推带踢赶出门去,他们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们说瘦狗瘦猫能扶,瘦人和瘦狼不能帮啊。
我站在大街上,还能听到白糖和甜甜的哭声。她们和小苏都是我心头上的肉,他们谁哭我都心碎啊。
两天后,白糖通过一个熟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和三万元钱,这三万元钱曾经是我和白糖积蓄的一半,离婚时我放在白糖手里的。
苏子: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原谅一个母亲的自私。我对大街上的每一个遇到困难的人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如果我能救小苏,把我身上的任何东西给他我在所不惜,你相信吗?可是如果付出的是甜甜,我死都不能答应。我了解过了,抽骨髓很痛苦,并且不能一次完成,捐献者体质不好也有感染的可能。甜甜是我的命,我们离婚后只所以让甜甜和你一起生活,是因为你的条件好,你去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甜甜的老师和同学会知道你是个著名的外科医生。甜甜是我的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理由,是我全部的幸福和快乐。她是我曾经被人爱被人重视让别人羡慕的见证,是我今生最重要的一段生活中惟一的成果,是我不甘心失败想挽回自尊和自爱的最后稻草。我要把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女人,站在她母亲之上的一个女人,她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啥都不为只为高兴的一个女人,男人十分在意的永远不想放手的女人。我疼她,蚊子叮她一下我都会心疼。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但甜甜不能,原谅我吧,苏子。
苏子,不要恨我。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在公交车上我认识了你,你给我带来了自豪和幸福,还有甜甜。我已经知足了。苏子,我不是不爱吃鱼,我总是给你们挑刺是怕鱼刺扎了你们,我经常在厨房里啃鱼头,我怕你们看见。苏子,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出去应酬,我怕别人知道你娶了一个公交车的票员,怕别人猜测你娶我的理由,怕别人看轻你。你晚上不回家,我总是给你留着灯,怕你进门时太黑。我担心你的安全又心疼费电费灯泡,总是睡不着,你回来我装着打呼噜----你真的不要恨我啊。
我必须得离开这个城市,走得远远的。如果我不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你,我会动摇的。苏子,你和小苏多保重。白糖即日
我像所有影视中的情节那样,拔腿往火车站跑。我得阻止她们离开,我向她们保证不用甜甜捐献骨髓,我会想别的办法救小苏。白糖身上没有钱,她带上甜甜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生活。白糖没有特别的一技之长,人又要强,我不能让她出去受罪。我在火车站和站台上奔跑着,大声喊着白糖和甜甜。可是没有人应答。
辛曼走了,白糖和甜甜也走了。他们曾经都是我生命中的腿和胳膊,她们都离我远去了。我该检点一下我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品行了。我站在空旷的站台上,又想起了我生活过的那个镇子,那里埋藏着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被我的父亲活活爱死的一个女人。如果父母亲有灵,他们会帮帮他们留在这个世界是做了不少错事的儿子刘苏子。帮帮可怜的小苏,他是他们延续在这个世界上的血脉。
我看着火车站来来往往的匆忙的人们,我在我的心里喊着辛曼。辛曼,你在哪里呀?我的眼泪流下来。多少年来,我一想到辛曼眼泪就流下来。我们之间有着永远无法排遣的辛酸。我从来没有为白糖流过眼泪,我们拥有着普通人的平实和快乐。快乐过的人是可以分开的,可是辛酸过的或者一直还在辛酸着的,无法离开。
夜是这么黑。我把白糖的三万元钱抱在怀里一遍遍地数。数着我和白糖一起度过的三千个日子。我的眼泪不停地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