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糖出院了,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把她治疗期间没有用完的半包卫生护垫扔进垃圾篓里,这东西白糖用不上了。白糖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从篓里把东西捡出来说,还没用完呢。白糖不知道她已经子宫切除,我不敢告诉她,我有点心虚。回家上楼梯的时候她拽着我的胳膊,这种姿势过去是经常有的,有一次看电影回来我把她背上楼,一个邻居看见了,神色慌张地说,怎么了,我帮你们叫救护车吧。但是此刻这种姿势让我的身体反应十分不适。我正想着怎么能稍微拉开一点我们的距离,白糖问我手术花了多少钱。我边掏钥匙边说,花多少都算我的。
白糖站住了,她盯着我的眼睛看。我无意识地已经透出一个信息,我把我和白糖分开了。白糖一直以为我的钱就是她的钱,她一直坚持用她的工资做我们的家庭开支,我的工资备用孩子以后的费用。可是现在我的钱就是我的钱,我为她付了手术费,我显得那么慷慨。我看到白糖的眼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晚上我把孩子接了回来,房子里已经收拾得一尘不染。白糖住院的那几天,房子里冷冷清清的,一股仓库的味道。白糖一回来,家里的气味马上就不一样了。一家人坐在饭桌前,白糖把剔了刺的鱼夹进我和女儿的碗里。我心里充满了愧疚。我是一个医生一个丈夫,我应该想尽办法挽救她的身体,哪怕以后分开了,她也曾经是我的生活供养人、结发妻子、女儿的母亲,我怎么可以像一个小人那样报复她的身体呢?
我一碗一碗地吃,一停下来我的意志就会被摧毁,我就会对白糖坦白我的行迹。吃完就到卫生间呕吐。白糖惊慌地为我捶背,她的表情充满了歉意。我不知道她歉意伤害了我,还是歉意饭菜做得不可口,总之她欠我的。她脸上的表情提醒了我,是她先伤害我的。
我怀念我和辛曼孤苦伶仃在一起的日子,我发现我还在爱着辛曼。我设想我离开她上大学后她孤苦无援的日子,心一次次地为她疼成粉末。
几天来我的脑子里理出了头绪,情况可能是这样的:
1、辛曼的工资很低,为了让我穿好吃好,她几乎没有什么积蓄。我考上大学以后,她给我置办了几个季节的衣服还有被褥行李,她一咬牙给我买了一条毛毯,十六块钱,她说毛毯才隔潮,在那个时候毛毯还是奢侈品。她给我买的最贵重的物品是一只手表,西铁城的,她小心翼翼地戴在我的腕上说,上课千万不能迟到。辛曼没有这么多的钱,她挪用了商店里的款项,月底盘点的时候,辛曼暴露了,单位开除了她。辛曼担心我下个月的生活费没有着落,就急匆匆地嫁给了学校的张头儿,如果嫁给年轻一点的人家,未必肯接受我一年几百块钱的学费和生活费。张头儿人老一些丑一些,可有固定的收入,人也善良。
2、我离开家时她没有送我。她一直背对着我,她在假装因为我的忤逆而生气。她对我的离开假装满不在乎,其实她是想让我毫无牵挂地走,她怕我因为想她耽搁了学业。接着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又高兴又害怕,她在我们的小房子里叫着我父亲和我的名字边哭边笑。她想生下这个孩子,她不想失去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她和苏子的血肉。可是这个孩子一出世就会遭到社会不公平的待遇,人们会怀疑刘苏子,这样会影响我的前程。她只能把这个孩子做掉。她走向镇子里的医院,她在妇产科门口徘徊。那个时候做人流都要有丈夫身份的人签字,她这样一个人去不但做不了人流还会遭到人们的讥笑。那个时候这样的事一夜之间就能传遍整个小镇,搞不好单位还会对她除名,那苏子的学费怎么办。这样她想到了酒糟鼻子张头儿,她想让他帮个忙。父亲和辛曼结婚的那一天,张头儿因为值班不能参加他们的婚礼,父亲专门派人给张头送去喜烟和喜糖。父亲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做任何事情都非常周到体贴。父亲去世后他对我和辛曼一直很客气。他本身又是一条光棍,辛曼找到了他。他或许本身就是一个仗义的人,也可能是老光棍没见过什么女人,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哭着求他他于心不忍,于是他一拍胸脯欣然前往。路上,他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在前面,辛曼羞答答地跟在后面,他们像一对刚相了亲的新人。签字的时候他非常骄傲,仿佛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这更让他神采奕奕。一枝鲜花插在牛屎上牛屎能不喜出望外吗?辛曼躺上手术台,她听到了钳子和剪子相撞的锐利的金属声,她知道她和苏子的血肉顷刻之间就会灰飞烟灭。她跳起来大叫一声,她说我要我的孩子,我要我的苏子。她冲出来向外跑,酒糟鼻子在后面追,直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辛曼对酒糟鼻子跪下来---张师傅,你娶了我吧。酒糟鼻子被吓得跌了一个跟头。天上掉下了肉馅饼,不是一个肉馅饼是两个肉馅饼。他一下子得了老婆还得了儿子,他又跌了个跟头。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他拽着老娘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娘,儿子不孝,儿子这才给你找着儿媳妇,你马上要有孙子了。六十岁至八十岁的老娘双手在床沿上摸她的小脚鞋。她说,咋,还没过我的眼你就说媳妇啦?那她配不配我儿子啊,那得让我瞅上一眼啊。咋,还没定婚没下娉礼没过门儿就要有孙子啦。酒糟鼻子说,明天就过门,后天就有孙子啦。说着他背起他的老娘,往屁股上颠了颠,一溜烟地跑到了辛曼的房子。辛曼正在用一把剪刀把自己的旧衣服剪裁成婴儿衣服。老娘趴在她的眼前又看又摸,最后她一拍大腿说,就是她了,模样好,性子静,手巧。我儿子就有这个命。我儿子四十多岁了,就有这个命。要想捞稠的,慢下勺头子。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啊。儿子,快到家拿我的银镯子,我要给我儿媳妇戴上。快去,我在这儿等着吃一碗肉臊子面,看我儿媳妇的茶饭过不过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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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跳起来,我找出小时候的一张照片,我发现和现在的小苏如出一辙。
我打通了蓝绸子的电话。接电话的是蓝绸子的丈夫。没等我说话他就说,啊,是苏子吗?我还正要打电话感谢你呢。我听蓝绸子说,我出国期间你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尤其是她父亲去世后,你简直就是她的精神支柱。有你我就放心了,你没事儿就过来,别把自己当外人。好了,你也别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电话压断了。
但是我必须要和蓝绸子说些什么,要不这一个晚上我会发疯。我又拨通了电话,还是丈夫接的。我说我想约蓝绸子出来有点事,你不会介意吧。
丈夫说,不会不会,要不你来家里,我出去。这时蓝绸子接过电话说,苏子,出事儿啦?
听到蓝绸子的声音,我突然哽咽了,我说不出话来。蓝绸子说,你到“紫金子”来,我等你。
“紫金子”是个咖啡屋,是我和蓝绸子常去的一个地方。蓝绸子没有化妆,脸色苍白。这个样子更接近她小时候的样子。
我告诉蓝绸子,小苏是我的儿子。辛曼是因为怀上了我的孩子才嫁给了酒糟鼻子。
蓝绸子说,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不是总对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可是这个事不是过去的事,它就是现在的事,我的儿子就站在我的面前,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现在。
你现在有白糖和甜甜,她们不仅是你的现在还是你的将来。
可是白糖她背叛了我,就在此时,她不知道在哪个男人的怀里撒娇呢。
蓝绸子睁大眼睛说,我不相信。白糖把你和家当成命根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所受的委屈,我的胸口堵着,快要窒息了。
蓝绸子伸出一只手拍拍我握着酒杯的手说,冷静一点,很可能是误会了。
可是我看到白糖从门口进来了,她看到我和蓝绸子吃了一惊,她看上去想躲,可是来不及了。她不知道该走进来还是退出去。蓝绸子已经看到她了,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去,碰倒了柠檬水杯。白糖只好走过来坐在我们的桌子上说,下夜班看到你们,顺便进来坐坐。白糖说了假话,她的眼睛不敢看我。
蓝绸子说,苏子老家的继母出了点事----蓝绸子不会说假话。
白糖说,我知道,今年春节本来商量着回去看看。
我的拳头握紧了,肯定是白糖和什么人在这里约会。可白糖是多么会伪装自己,是多么老练沉着遇事不慌。她还说要春节回去看看,她看上去是多么的善解人意。一个在我身边睡了八年的人我都看走眼了,我是多么愚蠢啊。我和她还会有春节吗?我冷笑起来。
侍应生站在白糖眼前征求要什么,白糖犹豫着。我说,白糖,你忙你的,我和蓝绸子有点事说。
白糖站起来,脸变得通红。她嘬嚅着说,不是我要来----她的眼泪出来了,她的样子是那么楚楚可怜。她看上去好像受了多少委屈。城里的女人至少有三张皮,白糖把她另外一张皮披上了。
我站起来说,你哭什么?我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你不要在我跟前装受气包。我给你气受了吗?你走开你离我远点,我不想看到你不想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我的手几乎戳到了白糖的鼻尖上。
白糖怔住了,一滴眼泪挂在腮上,不敢掉下来。
白糖抓紧蓝绸子的手,她很尴尬地放小声音对蓝绸子说,不是我要来,有一个人给我打电话,让我到紫金子酒巴找苏子,我以为他出什么事了。
白糖哽咽起来。
蓝绸子拍着白糖的胳膊,或者半搂着她,想用快捷的方式安慰她。蓝绸子看上去是那么歉疚。
白糖还是挣脱了蓝绸子跑开了。在门口她趔趄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伸出了双手。
蓝绸子站起来又坐下。她说,刘苏子,你太过分了。你不能用我们石头镇上男人的作派来对待一个女人。尤其你不应该这么对待白糖。你想想当初,当初----
蓝绸子的声音小了。她对我太失望,她心里难过。
蓝绸子停顿了片刻,显然她不再想提起当初。她说,你对她就没有一点愧疚吗?一定是服装设计师打电话给她,想导演一出戏,你就不能尊重白糖一点吗?
蓝绸子的口气失望到了极点,我立刻意识到我错了。我们那个小镇了上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思维模式,自已家的孩子跟别人家的孩子打架了,不分清红皂白,打自己家的孩子。老婆和别人的老婆斗嘴了,给别人的老婆道个歉。凡事先从自己身上找毛病。蓝绸子的话提醒了我,我在和白糖结婚前就和另外一个女人有了一个孩子,我惭愧过吗?不,和白糖结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有小苏,不然我不会和白糖结婚的。
蓝绸子说,你要是想对小苏尽父亲的义务,只有一种方式。把这件事情坦诚地告诉白糖,据我对白糖的了解,她会接受的。你可以接小苏到省城来上学,辛曼也应该考虑自己的生活。
辛曼自己的生活无非就是嫁人,给别人做老婆。可是我不愿意。我不能接受辛曼以任何方式再一次地离开我。
我对蓝绸子说,我要回老家把他们娘俩接来,我要跟白糖离婚。
蓝绸子喝了一口咖啡说,你会后悔的。
即使白糖是天上的七仙女,有着世界上女人所有的优秀品质。但是她背叛了她的丈夫。背叛应该是一把双刃剑。她不受一点伤害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