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段 父亲是一罐子水是我失手打碎了他-妖娆

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和蓝骄子连夜赶回老家。在这条铁路线的那一头,是我长大的背靠大山面向黄河的石头镇,在那个镇子上我父亲早上给学生上晚自习的时候把我当一捆柴禾捡回来。可是父亲的身体正在冷却,最后挂在他嘴边的我的名字弥漫在空气中,父亲正在从镇子或世界上消失。

我抱着僵硬的父亲,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一直抱着我的父亲。小时候父亲总是抱着我,这是我第一次抱着我的父亲。我从来没有对父亲说过我爱你。实际上在我短暂的一生中,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爱你。我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我只是没有来得及。

右派父亲陪着我。我的身边有两个父亲,他们是生我养我的恩人。他们生下我,养大我,我对他们的报答就是对他们的离去一次次地心碎。于是我对两个父亲说,你们为什么要生养我啊。右派父亲上来抱住我说,孩子,你是我们所有的骄傲,要是没有你,我们的生活多么冰冷啊。我抱着两个父亲哭起来,我得好好活着,这是我对他们唯一的安慰。我和右派父亲用清水一点一点擦拭父亲的身体,我不明白父亲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会认为在我面前暴露身体是可耻的。我的身体是在他的双手里长大的,我是他的女儿,我每天都叫他爸爸,我们虽然没有血缘,但是我们胜过骨肉啊。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身体上的羞耻。父亲是让我羞死的啊。我还没来得及为父亲做什么事,我还想让父亲和乔大妈一起过日子,还想生一个孩子让父亲带着,教他学习算术。我还想对他说,屠格涅夫说,一切都是爱除了感谢。可是我认为感谢才是世界上最深厚的爱,尤其是这种感谢还没有说出来----我想让爸爸有个幸福的晚年,每天都能看到我,等他老了,我给他洗澡,给他擦口水。他走不动了,我背着他,我抱着他,爸爸----

我来到我小时候的练功房,这里已经是一座高楼了。我坐在台阶上,我看见我十二岁的那一年,父亲端着一杯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我接过水时,他在我耳边说,爸爸给你加了一勺糖,慢慢喝,可甜呢。

弟弟最后看了一眼父亲就和母亲商量办丧事了。母亲是张罗这种事的老手,弟弟这么多年又学了社会上的一些经验,他们决定要把丧事办得隆重一些。

父亲丧事的隆重程度,在这个小镇子上是史无前例的。母亲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弟弟是从这个镇子上走出去的药材大户,右派父亲是著名的畜牧研究专家,我是镇子上长大的资深美女。这些资本经弟弟的嘴一加工,我们家就是全镇子上最显赫的家族了。当地讲究送幛子,我想可能镇子上商店里的布料被购买一空。我家的院子里挂满了各种质地的幛子,远远看上去遮天敝日。出殡时我感觉石头镇的人都出动了,和毛主席去世时的阵势差不多。车从镇子的这一头排到了镇子的那一头。父亲只是一个教师,死后有此等哀荣,让这个镇子上所有教师身份的人感到前程似锦。据说父亲死后,参加高考的学生都报了师范专业。

母亲坚持她一贯的泼辣,撕心裂肺地哭完,一甩鼻涕,转过脸去从容地接待客人。

我坚持父亲土葬,我不能忍受父亲变成殡仪馆上空的白烟。父亲喜欢土地,喜欢安静,让父亲入土为安吧。当第一铁锨土撒在父亲身上,我的心“唰”地一声就被淹埋了。从此我和我的父亲就被隔离在两个世界里,谁也看不见谁了。我喊我的父亲,我怕从此他再听不到我的声音。我的另一个父亲抱着我,他对我的呼喊充满了悲痛和羡慕。

在父亲的葬礼上,在人群中我发现了辛曼母子。辛曼拉着儿子的手,躲在人后面抹眼泪。由于母亲随右派父亲搬到高知楼后,和辛曼已没有什么交往了,她肯定没有请辛曼。辛曼来参加父亲的葬礼,是因为刘苏子的父亲去世时是母亲一手张罗帮忙的,她来感谢。我站在辛曼母子面前,我和辛曼都有些紧张。辛曼的表情很复杂,她的眼神让我感到心酸。她看到我像看到刘苏子一样,她的眼圈通红,嘴唇不停地哆嗦,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她身边的孩子简直就是小时候的刘苏子,我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的刘苏子老替我背着蓝骄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们,一着急,我往辛曼的手里塞钱,辛曼拼命推辞,急得掉下眼泪来。

父亲走后,我一直不相信父亲死了。吃饭的时候,我想父亲再不能尝酸甜苦辣了。睡觉时候,我想父亲再不会梦见我了。散步的时候,我想父亲再不能看见这个世界上的春夏秋冬了,父亲没有了。我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上,想着那个冬天抱我回家从此把所有的爱给了我的那个人,那个没过一天好日子的人,真的走了。我扑进任何一个此时走近我的人的怀里。我用脑袋撞着刘苏子的肩头,我说,我爸爸没了,他真的没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父亲是一罐子水,他还很结实,是我失手打碎了他。

最深的疼是喊不出来的,它从指间一直扎到心尖上,让你的命疼得发抖。

刘苏子一直抱着我。我听到他的心和我一起走向绝望。刘苏子,这个从我一记事起就看到的一个人,他是一个情节始终贯穿在我的生命中,每次在我们就要跌倒的时候,我们彼此搀扶。我知道他心里的一切,他明白我在想什么。我们清楚彼此的过去和现在,为对方的一切遭遇感到心痛。看到他我心里就踏实了。我睡着了,我睡的时间很长。我记得刘苏子也累了,我让他睡到爸爸睡过的那只床上。就这样,深夜,丈夫回来了。

丈夫提了个大皮箱,矗立在我的面前。他伸开手臂抱我,我即刻哭倒,我说爸爸没了。

丈夫没说话,他吻着我的眼泪安慰我。他用身体寻找着我,想和我融为一体。

我突然想起刘苏子还睡在父亲的房间里。我说,我的一个朋友睡在父亲的房间里。

丈夫以为是我的一个什么女朋友。

他就要找到我了。

我说,刘苏子睡在父亲的房间里。

丈夫突然顿住了。

他的身体松懈了。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的温度渐渐下降。停滞了片刻,丈夫只用胳膊抱紧我说,睡吧。

我睡在他的臂弯里一动不动,我能感觉得出他在意了,并且很在意。过去我多次说过,我和刘苏子就是兄弟姐妹的感情,他总是频频点头。他还说,看得出来,不然的话,蓝骄子放不过他。

丈夫以为我睡着了,他去了卫生间。我没有听到水流的声音,他没有洗澡。很长时间他才出来。他一定是在卫生间寻找着什么。卫生间应该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而丈夫认为的肮脏的东西,也许只能是一些空气和液体,不知道他找着没有。

早上我推开父亲房间的门,刘苏子不在了。这让我很是吃惊。他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

丈夫就站在我的身后。我说,他可能怕你误解,悄悄走了。其实我不必作任何解释。不知怎么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可是丈夫说,昨晚你别告诉我他在不就好了。

丈夫说的话我总是无言以对,我不想吵架,我噤了声。

丈夫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说,你让我说什么?

丈夫说,说说你们几十年来如何相互怜惜。

我说,那是我们俩的事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丈夫说,那好,我有义务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醉酒的丈夫带着一个朋友回到自己的家里,想让朋友看看他家新买的床漂亮不漂亮。丈夫说,我家的床漂亮吗?朋友说,漂亮。睡在床上的我的妻子漂亮吗?朋友说漂亮。可是朋友又说,睡在你漂亮的妻子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呀?丈夫闭上眼睛说,那肯定是我呀。

丈夫没有说完我就出了门。丈夫说话会有无数层意思,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懂。我们没有办法交流和解释,他会玩弄汉语的技巧,他善于把对方装进口袋里逼入死角。我知道两个人之间最基本的东西正在水一样地流走。比如一堵墙,当初是一些泥和水,和起来垒成墙。风雨驳蚀会让它失去过去的面目,它会像风一样消失。或许我们根本就没有最基本的东西,我们从来就没有垒成墙。

接下来丈夫着手创办自己的公司,他雄心勃勃,稳操胜券。显然他在法国以最短的时间,学到了最全面的服装设计与服装设计公司的经验。他给自己印了一张在当时中国服装界独一无二的名片,他在市中心租了高档写字楼,招聘了专业人才,组织了模特队,还开办了模特培训学校。他开始为我们共同的舞蹈服装盛会做准备。拉赞助,做宣传,设计舞台和灯光,最重要的还是服装、模特表演以及我的舞蹈。我们全面进入了热身阶段。他基本不回家,偶然急匆匆地进门,就翻抽屉,他说有钱吗还有钱吗?我把父亲给我的存折拿了出来,他拿上就走,看都没看我一眼。

这台演出即将开始的时候,由过去的“《中国蓝》舞蹈服装表演”改成了“《中国蓝》服装舞蹈表演”。

这场服装秀的主题是以中国古代青花瓷器为基调,旨在弘扬中国传统文化。这台表演的所有情调都是中国式的古色古香,我的舞蹈部分不算多,穿插在段落里,水一样地淌过,起到动感、光芒、声色变幻的作用。结束时丈夫挽着我们的手上台谢幕。他让我穿上了一套用薄如蝉翼的果丹皮做成的蝴蝶款式的时装。掌声响起时,我明显感到丈夫的手在发抖,五官有些变形。他的事业进入高潮和他的身体进入高潮的表现形式如出一辙。之后他猝然靠近我,抱住我,亲吻我,我赶紧闭上嘴闭上气闭上眼。我想把一切关在门外。天哪,我真的不习惯这一套。他这一动作不知道是提前就想好的,还是那阵掌声诱发的。这一动作无非是想说明两点问题。一,服装设计师很西化,很海归。二,这一对男女是夫妻至少是恋人。

这场表演在中国服装界掀起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