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白糖坐在了我的对面,她垂着眼睛不说话。我发现白糖老了,下眼睑有了明显的眼袋。当初我最喜欢白糖的眼睛,她一笑就迷上眼睛,眼睫交叉起来抖动着,让人心跳。为了我为了有这个家,白糖付出多少心血啊,她为什么要亲手毁了它呀。
白糖坐在我面前想说什么,我想是白糖对我坦白的时候了,或者是摊牌的时候了,白糖下决心了。我的眼里滚出了泪水,其实我是那样的不舍。我甚至怕白糖说出事情的真相来。
可是白糖叹了口气说,苏子,有一件事跟你商量一下。最近我老是身体不舒服,到我们定点医院查了,是子宫肌瘤,已经拳头那么大了,要手术。到我们的定点医院做手术单位能报销一部分医疗费,可要找好医生吃好药还要打点关系,我可能得动用一下你存款折上的钱。
原来如此。白糖病了。此时我才想起来白糖一直就没有花过我的钱,我的钱都存进了银行,家庭里的一切开销用的都是白糖的工资。就是说我每天吃的喝的都是白糖的。白糖病了,她是一个患者。我的职业病犯了。我很仗义地说,到什么定点医院,我本身就是个外科医生,到我们那里去做,钱我出了。
我迅速给白糖办理了入院手续,我没有公开我和白糖的关系,我们面临着离婚,如果给别人介绍她是我的妻子对我们双方都很尴尬。我组织了全院的权威进行会诊,手术无非只有两种方法,肌瘤剜除或子宫切除,依情况而定。决定手术由我主刀。
可是白糖躺在手术台上,女麻醉师正要给她麻醉的时候,她突然跳下来要穿衣服,她说他不做了。女麻醉师慌忙叫我过来。白糖蜷缩在手术台上,脸埋进双臂里。我示意大家出去。白糖抬起一张泪脸说,苏子,你抱抱我行吗?我有几分迟疑地挪到她身边,抱住她。过去我喜欢拥抱白糖,我把她箍在我的双臂里,恨不得把她挤进我的身体里。我喜欢吻她,让她喘不上气来求饶。她总是嗔怪地说她的舌头下面总是疼着。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吻她了。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了,他可以和他做爱,但不能和她接吻,不能。
我这个例行公事的拥抱动作还是让白糖躺在手术台上了,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对男人要求就很低了。麻醉之前,她附在我耳朵上说,甜甜的保险单在抽屉里。这可能是白糖最值钱的东西了。眯上眼睛前,她又说,甜甜今年的肝炎役苗还没打----之后她闭上眼睛眼睫不再抖动。我的心突然缩紧了。我看到过无数个病人在此刻闭上眼睛后就再没有睁开。我后悔没有抱紧她,没亲她一下,哪怕在脸上。
白糖赤裸裸地躺在手术台上。她把属于我的子宫出卖给了别人。她的身体颓废地横陈着,一幅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我已闻不到她身体里鸟语花香的味道。我曾经多么热爱白糖的身体,第一次靠近它的时候我全身发抖,进入她的时候我真是舍不得呀。那一夜我对天发誓,永远爱白糖不离不弃。她给我生下了我的女儿甜甜,她用她的身体孕育出我们共同的美丽的生命,她和这个生命其实一天都没有分离过,她们几乎长在了一起,她抱着她背着她,早上一拉开窗帘她看到外面的树叶动就要给甜甜加一件衣服。后来甜甜上了全托幼儿园,每到周末她就开始坐卧不宁,她等待接孩子的表情像当初她在公共汽车上等待我的出现一样。那时我觉得我们真的是一家人,她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牵挂。我为她们活着她们为我活着,我们在彼此鼓励着让我们的生活更美好一些。
如果我没有在娱乐中心看到白糖,如果我没有闻到她头发上陌生的味道,如果白糖能向我坦白这件事情求得我的原谅,如果---我对白糖举起了手术刀。
我想了解白糖,了解白糖的身体,我有切开她的强烈的欲望。我想看到她的子宫,我要看到她的背叛和邪恶并把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我能把她的心挖出来,我也想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什么。跟我们一起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跟我做爱还有什么不满意,她为什么要亲手毁灭一个她自己一手营造起来的家。当初大学生热的时候她不惜任何代价要嫁给一个大学生,现在金钱比知识值钱了,她就去追逐有香车宝马的大款。城里的女人势利啊。
我的手术刀能够拯救任何一个可以拯救的身体,可我拯救不了白糖的心。打开白糖的身体,肿瘤是良性的,我职业性地舒了口气。我本来可以想尽办法进行肌瘤剥离,这样虽然有一些后患可保存了女人完整的器官。我是一个医生我知道子宫对一个女人的意义。我在犹豫着,是给她进行肌瘤剥离还是子宫切除。这时我看到白糖的嘴在动,可能是麻药轻了,她有了一些意识。我意识到她在喊一个人的名字。根据她的嘴形,她嘴里的名字不是我。我十分熟悉白糖的嘴形,她在我的身体下呻吟的时候,我能读懂她嘴里的任何声音。记得白糖在浓情的时候总是恰如其分地撒娇,她说,苏子,我有两颗心,上面的这颗心想你,下面的这颗心爱你。她所说的下面的这颗心就是子宫。但是我还是看到了她嘴里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我的手术刀指向她的子宫。我切除了她的子宫。她血淋淋的子宫掉进托盘里,像一个被打入冷宫的老女人。
没有了子宫的女人就没有了女人的本性。
身体缝合了一半我突然后悔了,这个子宫孕育了我的女儿甜甜。我被助手搀下手术台,我在卫生间翻天覆地地呕吐。
就白糖的子宫切除手术,专家们作为一个病例进行了分析,讨论了究竟哪种情况应该肌瘤剜除,哪种情况子宫单纯切除,哪种情况子宫全切除(包括附件卵巢系统)。专家们一致认为,白糖这种情况单纯子宫切除的处理是正确的。这样我的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但是我知道,当初作这样的处理,一部分是出于医生的职责,更大的因素是出于私人报复。
白糖住院期间,蓝绸子来看白糖。她穿一件古铜金的长裙,抱一束百合飘然而至。即刻小护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借给患者量体温去看蓝绸子。起初白糖对于蓝绸子是有一些戒备的。刚认识蓝绸子的时候,白糖说,哎呀,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刘苏子你不喜欢她吗?后一句话明显有了妒意。我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白糖开玩笑说,是不是太熟了,不好下手。说完就观察我的脸色。白糖想掏出我对蓝绸子的感觉。我说,我不配,我只配你这样的。按说,一个女人是不喜欢男人说另一个女人比自己好的,这话应该是白糖不爱听的。但是白糖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她很高兴我不配蓝绸子。
蓝绸子和白糖一直拉着手。两个女人勾肩搭背的,那是真的要好。两个女人挎着胳膊,是有适当距离的尊重。两个女人拉着手,是矜持和礼节。我相信她们是真诚的。白糖庆幸蓝绸子无意于我。蓝绸子感激白糖给了我一份幸福的生活。两只手一只细如凝脂一只已粗陋不堪,它标记着两个女人不同的生活。最后白糖说,蓝绸子,哪个男人都会爱你的。事实上,像一匹丝绸的女人极易像水一样流走,没有男人能配得上。这是我认识米瓜后她对蓝绸子的评价和总结。
这个下午一切正常,我去银行取了钱往医院走,我想,等白糖出院了我回趟老家,我应该去看看辛曼。在给白糖办出院手续的时候,我正在数钱,听到一个女人熟悉的声音,我突然想到了辛曼。寻声望去,看到一个后背佝偻的乡下妇女好像叫她的孩子。我苦笑一下,心想自己还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还能想起辛曼,我已有几年没有想起辛曼了。我继续数钱,又听到那个女人喊苏子,我转过身来张望,我看到了辛曼。
一个红火圆实的辛曼变成了一个瘦弱的辛曼,她一只手拉着一个比她高一些的男孩子,这个孩子像一根豆芽菜。她看着我,疑惑的眼神,脸上干净出香味儿来。
辛曼站在这个大街上,我相信没有一个人会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只有我能闻出她的香味来。只有我能看出她的一双杏核眼里时常会涌出泪水。
我走近她,好像用了好长时间才站在她面前,我垂下了眼睛,我想哭,在她面前我始终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辛曼喃喃地说,到这家医院给孩子做扁桃体手术,没想到碰到你。她仿佛自言自语。
我看着孩子问几岁了,孩子说十四了。你父亲怎么没来,我父亲去世了。你叫什么名字,大名叫刘小苏,我妈叫我苏子。
我的目光移到辛曼的脸上,这孩子怎么姓刘呢?辛曼岔开话开始说孩子的病情,她说的前言不搭后语,额上渗出汗珠。
我安排了小苏的手术和辛曼的食宿。我想等小苏出院,带他们娘俩到我家住几天。我琢磨着怎么和白糖说。白糖知道我有个后妈,但她不知道后妈的儿子也姓刘,其实过去我也不知道辛曼的儿子姓刘。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我不知道白糖会怎么想。其实我还是挺在乎白糖,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这么顾虑重重呢?最后我还是决定让辛曼母子到蓝绸子家住几天。蓝绸子的丈夫出国不在家,她要看到老家的人一定会高兴。辛曼也一直喜欢蓝绸子,我们在一起一定能说得来。我把这事儿告诉了蓝绸子,蓝绸子果然很高兴。她说他和邻居乔大妈学会了做拉面,问我臊子做羊肉的还是猪肉的。蓝绸子从来不下厨,他丈夫把她当成一株植物养着。看来这株植物要给我们做饭了。
小苏出院的那天我去接他们娘俩。我走到病房,人去楼空。
事隔十四年之后,我又开始想辛曼,只是多了一个人,还有小苏。
我躺在床上想念我的过去。白糖也躺在床上,可能在想念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