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父亲的生活真的是很安逸的。一进门热乎乎的,一股饭香。小米稀饭,三鲜包子,小咸菜。真好吃。
晚上我给父亲烫脚,总会聊起一些过去的事情。爸爸突然说,你那个老师,姓什么来着,你和苏子总叫他“的确良”?
我的心缩紧了。事隔这么多年,听到他,我的心还是疼得喘不过气来。我低着头给父亲洗脚,眼泪掉了下来。
父亲说,知青大规模返城时,他也走了。他的妻子被划成三种人受审,神经不太正常了。他想离婚,可是国家的婚姻法规定,一方患精神疾病期间,另一方不得提出离婚。他们就分居着。听说知青回去后,工作都不好安排,大部分都在街道小厂当工人,住房解决不了,子女户口和上学也解决不了,他还得供养一个有精神病的妻子,他们的日子过得苦。前两年一个知青到我们镇子上来,看望他返城时离异了的前妻,说到你的老师。他说早知道回去了也没有好日子过,还不如不回去,小地方人情厚,大城市没钱啥都不是。于是他就和你的老师一起回到省城,开了一个什么公司,好像是搞边境贸易。这事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跟我提起我的老师。为什么一提到我的老师我的伤口上就会滚过海水。离开那个镇子的时候,我并没有流泪。我看着退向身后的镇子,我像一匹母狼在心里嗥叫着他的名字。我对着将会迎接我的未来陌生的天空为他祈祷,让暴雨不要吹打他,细菌不要感染他,流言不要伤害他,汽车不要碰撞他,让他好好活着,让他好好地跟我活在一个世界上----多少年的眼泪一下子决了堤,我伏在父亲的腿上呜咽起来。
父亲摸着我的头说,爸爸提起这个事,是想对你说,有些事不要总压在心底,事情一压到心底就会越来越沉。爸爸不想让你的心里有一点的委屈,把它抖搂出来,晾在空气中,慢慢就会蒸发,就会消失。就像一件衣服,压在箱底,翻出来时总让人想起伤心的往事。把它放在空气里,褪色,风化直至消失。学学你的母亲,开朗一些,洒脱一些,把事情别当一回事。绸子,你听爸爸的话好吗?
我对父亲点点头。原来这么多年来,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父亲。这么多年来,我的心疼了多久,父亲就为我疼了多久。
父亲说,他和你就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你去找他,你去和他交往,甚至可以叙旧。你马上会发现,他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好。一只彩色的气泡一触即破。你从此就不要惦记这个人,珍惜手头的幸福是最重要的,绸子,听爸爸的话好吗?
为了让我忘记过去,父亲让我把过去撕碎。但是过去已经像一只楔子嵌入我的生命,撕毁它就是撕毁我自己。
我要到外地演出,对父亲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父亲和我们的左邻右舍熟悉了,尤其是他们听说父亲是个很优秀的数学老师,他带的学生高考数学成绩相当不错,一些有权有势人家的子弟都要求到父亲的班上去。邻居们把他们的孩子带到我家里来,让我父亲做辅导,还说要给父亲报酬。提到报酬,父亲一下子激动了,他说,教书是我的天职,怎么能说报酬呢?父亲的人品马上在我们家属楼传开了,大家见了我就夸我的父亲,我们家也热闹起来了。尤其是我们对门的乔大妈,拉着她孙子的手到我们家做作业,有什么好吃的,兜锅端到我们家,对父亲无话不谈。乔大妈是从西北来的,老伴去世了,跟儿子一起过。她做一手好面食,动不动就到我家给父亲亮手艺。她挽起袖子很细致地和面,做羊肉土豆丁的臊子,拉面的时候得一个人拉一个吃,拉一碗吃一碗面才筋道。
我拉你吃。大妈说。
你吃我拉。父亲说。
边吃边拉----
我在客厅里笑出声来。
老人和老人就是有话说,他们整天里磨磨叨叨谁也不嫌谁烦。乔大妈走后,父亲就说,这要是你母亲在,又要给我们介绍对象了。你母亲有介绍对象的职业病。父亲还告诉我,那一阵子,你母亲好像不给我张罗个老伴儿,她好像就活不下去了。她怕我拒绝,就把女人们出其不意地领来。她当着人家女人的面就说,其实男人找对象是用不着看的,一百个女人有九十九个是适合做某一个男人的妻子的。男人其实要求是不高的。你母亲还给我们讲了个故事,说有一个媒人给一对人说合亲事,到了男方,说女方啥都好,说是眼睛底下没东西。男方以为是说女方眼睛底下找不着活儿,没眼色。就说,那不要紧,过门儿后慢慢调教。到女方家说,男方啥都行,就是嘴不好。女方说,人勤劳就行了,嘴不好等媳妇进了门慢慢教育。没想到进了洞房才看见,女的是个蹋鼻子,男的是个豁嘴儿。这样他们吵架骂对方的时候,彼此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日子过的那个好啊,整整过了一辈子。
我和父亲开始笑,我们提起母亲的时候,有了一种亲切。岁月让该走远的走远该拉近的拉近。时间是一剂润滑剂,谁跟谁都能过得去。
我也给父亲讲了一个故事,是一本书上看到的,用来说明缘份是最重要的,以启发我的父亲。故事是这样的:一个聋子爱上了一个瞎子。聋子听不到瞎子在说什么,瞎子看不见聋子打手势,他们靠一种叫“飞乐蒙”的气息或信息互相吸引。“飞乐蒙”是一种气味,两个异性一接触这种气味马上发生化学反应,反应的结果是两个人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这就是世界上那么多的男女,为什么偏偏你就爱上了那一个人而不是另外的一个的缘故。聋子和瞎子遭受了“飞乐蒙”的袭击后,以彼此触摸为交流的手段,爱情一触即发。有一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去一趟医院,他们猜测对方可能是想到医院问问医生他们能不能要孩子。站在医生面前,瞎子说他(她)想把耳膜移植给聋子爱人,聋子爱人当然没听见。聋子打手势说她(他)想把角膜移植给瞎子爱人,瞎子爱人当然看不见。医生知道,这是一对刻骨铭心的恋人,他们都想献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让对方完美。最后医生把他们的手放在一起,边打手势边说,你们可以生一个很健康很聪明的孩子,回去试试吧。有一句美国谚语,两个脑袋总比一个脑袋好。现在我还要加上一句,三个脑袋比两个脑袋还要好呢。于是他们就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宝贝。像瞎子一样耳聪,像聋子一样目明。他们的幸福生活又上了一个台阶。过日子总是要有磕磕碰碰,聋子不会吵架,瞎子说什么她听不见。聋子有时候也多看几眼看比瞎子好看的人,但瞎子不知道,不会因此吃醋。这种好日子延续下来了。
父亲为我的这个故事流下了眼泪。父亲的心中还是有爱。一个男人眼里有泪就有爱。
我对父亲说,乔大妈什么都好,就是说话有点侉。我故意这么说,看父亲有什么反应。
父亲说,哎,每一个地方的口音都是不一样的,人家听我说话也侉。
我说,乔大妈性子真好,就是没多少文化。
父亲说,别看你乔大妈没念过书,可她过去是街道办主任,为街坊邻里做了很多好事,协调能力才叫强呢,什么事儿让她一说,解决了,皆大欢喜。
有门儿了。我心里偷着乐呢。晚上乔大妈敲我们家的门,给父亲送来一对健身球。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不爱活动,光动脑子不动身子骨怎么行。
我给弟弟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我的意思。弟弟在电话那头拍着大腿说,好啊,你管牵线搭桥,我管出钱买房子。房子的户开在你的名下,如果事情成了,做个公正,不领结婚证最好,搭个伙作个伴儿呗。弟弟想得比我还远。
利用休假,我带父亲到崂山去旅游。正好赶上樱桃节。一进崂山,赫然看到大红标语,“崂山樱桃艺术节”,大喜。不要门票,随便进。铺天盖地的樱桃树扑面而来。有农家上来招揽生意,十元钱,吃个够但不能带走。好买卖。我和父亲拉着手一头扎进樱桃树。从这一棵钻到另一棵,摘不着的,我们互相抱起来够。事实上我们根本吃不了多少。十元钱买来的是片刻的拥有。我干脆跳在农家的房顶上,极目眺望,我想望到樱桃树的尽头。
爸爸说,我们北方人很稀罕樱桃。水果没有皮是难以保存的。比如草莓,樱桃。经过长途拔涉且隔了夜的草莓,会让人想到酒糟鼻子。一篮颠簸过的樱桃,一个犯罪现场。物以稀为贵,我很把樱桃当回事。爸爸想让我高兴,一个劲儿地说他喜欢樱桃。爸爸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可见樱桃是好吃的。樱桃,落叶乔木,叶子长卵圆形。总状花序或伞房花序,花白色略带红晕。果实近于球形,红色,味甘。几年前我还没有见过新鲜的樱桃,买罐头来,把樱桃点缀在食品上。这样的樱桃是不能吃的,味道和口感怪异得会坏了名声。只是装饰。装饰难道不重要吗?萝卜不能再贱了吧,雕成花放进盘子里,菜价翻番。
我说,就是,把这朵花放在衣服上,那就是梦特娇,贵得吓死人。
我们仰着头像孩子般地笑。
樱桃园的主人脖子上吊只篮子,摘樱桃。我们拉了几句话。
樱桃树很难种植吗?
一点不难,比生娃还容易。
那为什么说樱桃好吃树难栽?
主人想了想说,那说的是珍惜。
由于他说的是山里话,他说了三遍我才听明白。
所谓的樱桃艺术节就是山路上摆满了盛樱桃的篮子。冒了尖的樱桃随着山路的起伏蜿蜒成一条红色的带子。这是我所看到的最不经意的行为艺术,我的眼睛被彻底洗净。
返回的路上,我们在不停地买樱桃。我像小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里的一个人。那个人被一只鸟背到一个山里,他发现了很多的金子,他不停地往口袋里装。鸟多次催促,快走吧,太阳要回来了。后来这个人被太阳烧死了。我们背着樱桃回到朋友那里,给朋友吃,给朋友的邻居吃,还是吃不完。后来我突发奇想,为什么不给鱼缸里的金鱼们也喂一点呢?
我把樱桃倒进鱼缸里。鱼缸里美丽的景致就不用说了,几条玻璃鱼尽得忙乎起来。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爸爸傻了。玻璃鱼被活活地撑死了。
父亲叹口气说,怎么能这么贪婪呢。
要珍惜啊!可是这一缸漂在水面上的鱼让我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我要到外地演出,在楼梯上碰到乔大妈的儿子,我说我要出差几天,请他们帮我关照一下我的父亲。乔大妈的儿子说,没问题,我喜欢你父亲,我都想认他做干爹呢。
就这样我把父亲交代给了乔大妈,放心到外地演出去了。演出之余,想起父亲的时候,我就想起乔大妈。我替他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事情还是出在我身上。出差回来我打开门进来,我没有提前告诉父亲,是不想让父亲操心给我准备饭菜。我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正全神贯注地看丈夫常看的香港顶级片,镜头里的女人像剥了皮的耗子吱哇乱叫。发现了蓝绸子的父亲慌忙站起来,裤子就掉在了脚踝上。
我钻进洗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出来。磨蹭了大半天突然觉得事情不妙。走出来父亲已经不见了。我后悔我为什么会下意识地钻进卫生间,我帮父亲把裤子提起来不就行了,我是他的女儿呀。
第二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回来后就去世了。他躺在床上,无疾而终。
父亲走后,我在父亲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双练功鞋。这双鞋是我小时候穿过的,前面还有一个洞。除了练功鞋还有一个存款折,里面是父亲所有的积蓄,六千多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