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面向大海,春暖花开》)高考到了。我搞不清楚高考的时间为什么要定在七月七日,这个时间南方北方都热得冒油。听说史学工现在叫史高峰的父亲为了让史学工榜上有名,早上的早饭吃的是两颗鸡蛋,一根黄瓜。
考完语文出来,辛曼在门口等着我,由于天热,辛曼提着一只装着冰棍的暖瓶站在大门口。那个时候我们镇子上卖冰棍的都提着暖壶。看到我出来,她忙从暖瓶里掏冰棍。我边吃冰棍边给辛曼背我写的作文《达芬奇画蛋》。这时史高峰骑着一辆自行车过来,他双腿叉在我们旁边说,刘苏子,你的小后妈原来是个卖冰棍的。我和史高峰打了起来。他打烂了我的暖瓶,我打烂了他的脑袋。我已经记不清楚史高峰的脑袋被我打破了多少次。辛曼带着他去缝头,我担心他会对辛曼报复,下午的考试心不在焉。
一个多月后我拿到了省城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它让辛曼目瞪口呆。她一直以为我报的是中文专业,她希望我像我的父亲一样当个语文老师,用普通话给学生朗诵《出师表》。她心如死灰地坐在床上,背对着我。我应该给她解释一下,因为我的父母早逝,我想用医学掌握人的身体。可我不知怎么回事,脱口说出,我喜欢来苏水的味道。辛曼一定是对我失望至极,直到我离开家她一直没有对我转过脸来。
那一阵子我考上了大学,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和同学们聚会,和朋友们野炊,几乎是夜不归宿。我想辛曼可能过几天就好了,可直到走辛曼一直对我冷若冰霜,我也生气了。离家的时候,我对着辛曼的后背说,你等着。因为我当时有点生气,说这句话的口气有点像骂人。
其实一句话我只说了一半。我的意思是,你等着,等我在城市里有了一间房子,回来接你,娶你。辛曼。
为了这没说完的一句话,我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后来我遇到了白糖,是不同于辛曼的一个城市女人。我总是絮絮叨叨的,我怕因为没说完的一句话而失去她。白糖是个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她会嗲着对我说,你好烦啊。比起她来,我的辛曼她是那么的可怜。
离开辛曼的那一刻起我开始想她。大学没有过去想象的那么美好,我沉默寡言地走在校园里,一副曾经沧海的过来人的样子。我提前长大了,在我的辛曼的帮助下我提前成熟了。但是我想她,想到几乎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我想叫她一声名字,我上下嘴唇一碰发出“曼”字,我的眼泪就掉下来,只要我一叫她的名字,我就可以随时哭倒在校园的任何一个地方。有一阵子我想退学,或者我想逃回去见辛曼一面,我知道这样辛曼会绝望而死。
蓝绸子的艺术学院在省城的西边。星期天早上我就出发了,我要省下两毛钱的公交车费,去找蓝绸子。我从城东走向城西,在练功房里找到蓝绸子。蓝绸子穿着练功服坐着发呆。练功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因为是星期天。
我叫了声蓝绸子。
蓝绸子扑向我。她在我的脸上端详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说我想辛曼,同时眼泪冒出来。
她拉着我坐在练功垫子上,把我的头埋在她的怀里。她抹下她有弹性的练功服,露出一对温暖的乳房,贴在我的脸上。她知道我需要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自己的身体,她没有觉得羞耻。她给了我她的乳房,她没觉得我可耻。她在安慰我,她想缓解我的痛苦。
我和蓝绸子是心心相印的,几十年来,我们把对方当成最亲的人。我们恨不得为了对方粉身碎骨。但我们始终不能占有对方,我们舍不得。不是当事人根本就不能理解,对一个人舍不得是多沉重而美好的一种情怀。
离开蓝绸子时,他往我的口袋里塞东西。她像一个小妇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大概的意思是,她母亲给她一份生活费,她父亲也给她生活费,她很富裕。但我知道,她一直拒绝要母亲那边的钱,她拒绝右派父亲对她的抚养。每天晚上她都在缝补练功鞋。
第一次见到白糖是在公共汽车上。那时候我离开了辛曼,不,是辛曼离开了我,我的心老成了树皮。
白糖是公交公司的售票员,是一个城市里长大的阳光明媚的女孩子。白糖说我们是一见钟情的,尤其看到我胸前的校徽,她就下定决心非我不嫁。白糖是个大学漏子,考了三年每次差三分,无奈父亲退休她只好顶班,误过了这个机会,她也许连当工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一个星期天我想去看蓝绸子,可是我身上连车票钱都没有了。我站在马路上,看见2路车徐徐开过来,售票员是个女的。我赶快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我拄着棍子鸡啄米似地在地上点着,把眼光抻直了,我上了车。我装成了一个盲人。果然马上有人给我让座,并且没有人跟我要票。下车时女售票员还用她柔软的胳膊扶着我。第三次当盲人的时候,女售票员站在我面前,她盯着我的眼睛看,我立刻垂下了头。我和白糖相恋后,我说,对不起我装得不像。白糖大笑着说,你装得够像的了,你可以当电影演员了。要不是看到你的校徽,可能还得免费坐个三五年呢。原来是我的校徽暴露了真相。那个时候高校还没有向盲人敞开大门。
我扔掉了棍子。白糖上夜班的时候我就坐上了她的末班车,收车后送她回家,我们手拉着手像一对小姐弟。白糖比我大三岁。
辛曼离开我后,我拒绝要她的生活费。我把她寄来的钱原数寄回去。这事我不敢和蓝绸子说,我不再去找她,我怕她节衣缩食接济我。
我和白糖第一次拥抱是在一个电话亭里。我们在这里躲雨,白糖冷得直打哆嗦。我背对着她,想让时间赶快过去。白糖从后面抱住我,她一双白皙的小手交叉在我的腰上。
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我想起了辛曼。
我最后看见辛曼的时候,她把惨白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当着白糖的面,我即刻眼泪滂沱。
辛曼离开我了。第一个寒假我回到我们的家里,只看到辛曼留给我的一个字条。我在我们中学门卫酒糟鼻子张头儿的家里看到了辛曼。
我从小就认识中学门卫的张头儿,他和我的父亲是同事。记忆中她一直是个光棍儿,总是哈着腰,长着一只艳若桃花的酒糟鼻子。我刚入中学那一阵子,总想干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好给我的父亲脸上抹点灰。于是我就伙同另外一个同学企图破坏门卫的电铃装置。晚上我们潜伏进学校,我踩着同学的后背准备从门卫后窗户爬进去。刚爬上窗口,我看到张头儿躺在一张破床上,下半身裸露着,他在奋不顾身地干着一件什么事情,嘴里烫着一样嘘嘘地叫着,酒糟鼻子红得冒出火星来。
最后一次见到辛曼是一个隆冬,在酒糟鼻子的家里。看到我进来,辛曼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垂下。她坐在火炉旁的一把椅子上,穿着一件男式棉袄,我认得出来那是父亲生前穿过的。她有了身孕,一只手放在雍肿的身体上显得小而且白。
我结婚了。辛曼说。
你上学的生活费没有问题。酒糟鼻子说。
他们让我厌恶让我恶心。我想骂她,用最恶毒的话骂她,破鞋,大粪,婊子。我看到她抬起头来,她把目光安祥地放在我脸上。这是我最喜欢的表情,嘴半张着,疑惑的眼神,脸上干净出香味儿来。我的心即刻扑嗽嗽地碎了。我转身走出去。我跌跌撞撞地走着,心里喊着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但是我没有喊辛曼。那些想用在辛曼身上的恶毒的话一直堵在我的胸口,随着我的渐渐走远而腐烂。随后,辛曼这个人和我的家乡也像一堆腐植质在我的思念和仇恨里一丝一毫地腐烂。
我一无所有地永远离开了我的家乡。蓝绸子有时还来,给我送吃的。她穿着一条洗得发了白的劳动布裤子往我们校园一走,男同学的脖子就像长颈鹿一样伸过来。他们非常不服气我一个穷小子怎么还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有一次我下晚自习路上被一伙城里人莫名其妙地凑了一顿。送蓝绸子回去的时候,她就要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暖暖手。她走后,我的衬衣口袋里就放着五块钱。我不能再见蓝绸子,我怕蓝绸子牵挂我。我只能靠白糖。白糖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