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段 西哈奴克亲王老来咱们中国他吃饭不知道要不要粮票-妖娆

不久,我考入省艺术学院。要离开这个镇子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眷恋。

临走之前,我到父亲的单身宿舍,给父亲整理了房间。父亲不到五十岁就白了头驼了背,父女俩依然不说什么话,我们好像都没有对视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最深的爱,表面上总是躲躲闪闪。最深的爱总是来不及表白。

在母亲的安排下,一家四口加上母亲的现任丈夫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父亲不说话,母亲找话说,弟弟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红烧肉和白米饭,只要嘴里有空隙他就要说话,他说,姐姐,西哈奴克亲王老来咱们中国,他吃饭不知道要不要粮票。

右派看上去很儒雅,他是搞五号病研究的,在全国都小有名气了。我想不通,这么雅致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娶我的母亲。母亲向他示意了一下,他就站起身来。母亲对他肯定很满意,母亲喜欢懂得她眼神的人。右派从家里的那只棕树皮箱子里拿出一块丝绸面料。右派手里的这块料子,和几年前母亲从这只箱子里扯出来的那块料子一模一样,当时母亲把它摁到红色染料里,后来绣上了金黄色的“忠“字。

右派把这块衣料递给我,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把衣料放在我的手上,他的手生铁一样冰冷。

母亲插进来说,以后你有两个父亲。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跟自己的身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两块一模一样的丝绸面料,一块在父亲捡回我的包袱里,一块在这个人的手上。我看到母亲的表情异常亲切,我看到父亲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绝望地抖动着。

我拒绝了这块面料。就是说我拒绝了我的身世。我只想做蓝采和的女儿,是父亲把我当一捆柴捡了回来。过去对于父亲的所有不敬都让我惭愧得流泪。我扶起父亲说,爸爸,我们回家去。

我扶着父亲走,我甚至想把父亲背起来,像小时候我背弟弟一样。我的喉咙噎着,连一声爸爸都叫不出来。

母亲和她的右派丈夫站在我们的身后。我听到母亲拿出一副女人的腔调对她的新丈夫说,对不起,都是让我惯坏了。她的这种道歉更重要的意义是在夸奖自己。

我还想看看我的练功房。我把几年来老师教我的动作全部过了一遍,我满头大汗或者泪流满面,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发现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我转过身来。这是一个我不想看到的人。

我母亲的现任丈夫,那个平了反的右派。他说,蓝绸子,回家吧。我跟你母亲结婚,就是为了能和你生活在一起。

我看定他,双手垂下,从脚底生出一股绝望。我为我的母亲抱不平,她在新时期里意气风发,以为找到了爱情。她上当受骗了。而她不自知。

我说,你想跟我生活在一起,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放在我家的门口。我突出了“我家”,有我父亲的那个家。

右派说,当初我们怕连累了你,我是一个右派。

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我?

因为我爱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谁?

生下你之后,你母亲就被迫自杀了。我要被发配到狼山放羊。我听说你的父母亲急于想要个孩子,我就偷偷地到镇子里来了解你父母的情况。你父亲是个知识分子,人很老实。你母亲是个热心肠,工作又实惠,我就放心了。

那是一个冬天,你就不怕我冻死?

不,孩子,我知道你父亲每天早上六点就要到学校上自习。前一天晚上我用棉被包着你从公社往县城里走,到早上我走到了蓝家门口。我刚放下你,你父亲就出来了,他抱起了你。

是的,你扔下了我,是我父亲抱起了我。我没有奶吃,夜夜哭闹,是我的父亲把我在他的手臂上整整托了两年。

孩子我对不起你,好在你落了个好人家,也是对你亲生母亲在天之灵的安慰。我知道你父亲对你好,你的母亲对你也是疼爱有加呀。

我的母亲对我应该说是好的,在吃穿上她一点都没有偏蓝骄子,家里有什么稀罕东西,她让我先挑。要不是从别人嘴里听到我是捡来的,我根本没觉得她是我的后娘。但是她伤害我的心,可悲的是她还不知道她的行为伤害了我,她认为我天生就是个没良心的心地狠毒的人。我小小的年纪就敢对赖以生存的人下手,下毒手。我突然对我的母亲悲悯起来,这是我十几年来作她的女儿,第一次不仇视她。我有什么理由仇视一个把我抚养成人的人呢?舞蹈是我的生命,我过去认为我舞蹈的生命是我老师给我的,但是,我吃的饭是母亲的吧,我报名艺校那仅有的五毛钱是母亲给我的吧。

我说,是的,我的母亲把我视如已出,他们给我的爱很多了,你以后不要靠近我,我不麻烦你。

右派说,你不能原谅我吗?

我说,不能。从你把我放在蓝家门口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关系了。你现在的痛苦是你过去的代价。一件东西丢了,再找回来的就不是那件东西了。

右派说,我没有丢啊,我怕养不活你,怕你长大了是右派的女儿抬不起头来。多少年来,我一直偷偷到学校里看你,到练功房看你。我平反后可以回省城,可我听说,你父母亲离婚了,我就托人去跟你母亲说,我想娶她。

原来如此。

我说,请你不要再利用她了。当年你利用她养大了你的孩子,现在你又要利用她抢回你的父爱,你对他们公平吗?你不要认为你肚子里有点文化,就来欺负一家老实人。

我第一次对我的母亲生出了怜悯之心。我大踏步地走进母亲的家里,我想戳穿右派的行径。母亲正在打算盘,好像挣到了一笔钱。她嘴里哼着刚刚流行起来的李谷一的一首电影插曲,头发上别着一只粉色的很夸张的卡子,更像一幅假牙。她的精神状态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她的脸上有了温柔,嘴角也提起来了,笑迷迷的。我一进家门就找活干,我不知道如何与母亲推心置腹地谈话。在我开口之前,母亲说话了。

母亲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右派父亲,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身上长着他的骨头。当时我的心跳到嗓子眼儿上了,十六年之后终于有人要抢走你了。他托人向我提亲是为了你,为了和你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个好办法,没有比这个更能让我们生活得幸福的办法了。我真的打心眼儿里看上这个男人了,他是男人中少有的爱心重的人。我知道我有些不配,打成右派之前,他是大学教授,畜牧研究专家,一肚子的学问。可这是我一生中很重要的一次机会,哪一个女人不希望通过男人再上一层楼呢?我可以感化他,用我的一副热心肠温暖他。总之我不想放弃,我想试一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我再一次对母亲深深地折服。母亲总是可以出口成章,他可以把广播上听来的话迅速融入自己的话语中,活学活用啊。

长大以后,我领悟到母亲是对的,母亲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对了,离开之前我还见到了我的老师。本来,那一对鸳鸯戏水的缎子棉被从我家消失后,我的心就沉到了脚心底。但是当我要离开这个镇子的时候,我的迷恋又一夜之间浮出水面。

我在老师有可能出现的一个地方来回走动。我假装看海报或者喝汽水。实在太累了,就靠着一只邮箱坐下来。我闭上眼睛,就有一个梦向我盖过来----老师躺在一只担架上,他闭着眼睛。他在发烧,他昏迷着。我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手上便沾满了淋漓的鲜血。我感到自己的眼泪纷纷落下来,砸得自己全身疼痛。我睁开眼,下雨了。

雨幕中,我看到有两个人朝我的方向走过来。老师把一只挎包搭在旁边的那个女人的头上,他们向我走过来。一瞬间,我想伏下脸去避开。但是我撑着一只邮箱站起来了。我必须站起来迎上去。

那两个低着头赶路的人差点撞到我的身上。老师愣怔了片刻,露出很好看的牙齿,他说,这不是蓝绸子吗,蓝绸子长大了。

是的,我们已经有两年没见面了。蓝绸子长大了,我十七岁了。老师比我大一倍。

在我的心里,老师永远比我大一倍。

其实老师比我大十二岁,但到最后的最后,我还是认为老师比我大一倍。

我伸出手来,我想摸一摸老师的脸。

老师接过了我的手,他以为这个长成大姑娘的蓝绸子要跟他礼节性地握手,他握紧了我的手。

我知道这只手的手背上有排列细致的汗毛孔,这只手拉着我的手送我回家,这只手多少次抓着我的腰肢让我练大跳。可是这只手听不懂我想要对他说的话。

我把手抽出来了,我把手心里的一粒蓖麻籽留在了老师的手心里。我走了。我急匆匆地穿过马路,一个拐弯处我摔倒了,喊了一声什么,我自己也没有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