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段 后来我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对这一个夜晚的救赎-妖娆

学校进行歌咏比赛,要求学生穿蓝裤子白衬衣。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条蓝裤子,套在身上一看,太短了。无奈辛曼拿出她的一条蓝裤子让我先凑合一下,赶明她给我做一条新的。

我穿上辛曼的裤子还算合适,只是那时候女人的裤子都是侧边开口的,我不愿意。辛曼说,穿上白衬衣盖上,别人也看不见。就这样我别别扭扭地走进大礼堂。

该到我们的节目时,我们在台上站成一个梯形,我在最后一排的凳子上站着。这时老师让我们把白衬衣系到裤子里,这样看上去整齐。大家都开始动手,只有我一个人站着不动。老师用眼睛盯着我,同学们也都前后左右地看着我。我硬着头皮开始塞衬衣,旁边的一个同学是史攀登,他首先发现了我的秘密。他们一个捅两个,两个捅四个,后面的同学几乎都笑了起来。我满脸通红跳下了凳子。眼看大幕就要拉开了,老师冲过来把我提上了凳子,我还没有站稳,灯光就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了。

红星闪闪放光彩,

红星灿灿暖胸怀,

红星是咱工农的心,

党的光辉照万代。

我心不在焉,可我极力张着嘴唱着,我不想给我的班级丢脸。但是旁边的史攀登用他的一只手解我侧边裤子上的纽扣。两只手在下面打起来。就在大合唱进入高潮,同学们唱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跳起来的时候,我和史攀登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台下骚动,大幕提前落下了。我的班主任老师恶狼般扑上来,冲着我的屁股蛋子踹了两脚。女同学们像耗子一样叫起来。

我发疯往家跑。令人恼怒的是,我穿着的女式蓝裤子里面是一条父亲生前的大裤衩,松紧带老化了,老往下掉。我跑快了它就绊我的腿。我夹着两条腿往家赶,像拉在裤子里一样,多亏天黑了,可能不会碰到什么熟人。咳,怕处就有鬼,一拐弯,蓝绸子迎面过来。蓝绸子肯定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她在这里等我多时了。那一天风很大,蓝绸子额前的刘海飘起来,我看不清她的脸。我支支捂捂地从她身边溜掉,我的裤衩真的掉在大腿上了。我没敢回头看,我满头大汗,真是丢尽了脸面。

如果那天我没有穿一条女式裤子,如果里边没有穿父亲留下的那条大裤衩,或者大裤衩的松紧带没有老化,我就会站下来听蓝绸子要跟我说什么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她站在那里等我需要多大的勇气。可是我匆匆地丢下她走了,好像故意躲避似的。也许没有那一天的那么多如果,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么多故事了。

我用脚踹开门,我把书包甩在了辛曼的身上,我把裤子扒下来扔在门外,大裤衩自动就掉在了地上。辛曼过来拉我,我就拳打脚踢,我冲着她喊,你滚,你滚,你滚出去。辛曼急忙拿件衣服过来包我,我在她怀里骂着难听的脏话。终于我筋疲力竭,我哭起来,用脑袋绝望地砸着她的前胸。辛曼紧紧地抱着我,她嘴里频率很快地说着什么,她在哄我,最后她亲我。

那是一个月夜,银色的月光照着我们,我们是一摊泼散了的牛乳。我们彼此温暖着照耀着浸透着吞噬着淹没着,我听到我们彼此的心在呼救。

救救我们吧。

这个镇子的黑夜是那样的安静,夜色里的红筒张贴了“要实行计划生育的标语”。我们的呼救声像浮动在夜色里的一只船,向着我们已经注定了的命运渐行渐远----

我感觉我们生命的罐子已经破了,体液从我们的指缝里流走。我听到辛曼在喊我的名字,我也听到蓝绸子在喊我的名字,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像一把锯子,我被锯烂了。

荒野上父亲零碎的骨头一点点聚拢起来,攥成了拳头。

你的手创造我,造就我的四肢百体。你还要毁灭我。求你纪念,制造我如抟泥一般。你还要使我归天尘土吗?你不是倒出我来,好像奶,使我凝结如同奶饼吗?你以眼和肉为衣给我穿上,用骨与筋把我全体联络。你将生命和慈爱赐给我,你也眷顾保全我的心灵。----你为何使我出母胎呢?不如我当时气绝,无人得见我。,这样,就如没有我一般,一出母胎就被送入坟墓。我的日子不是甚少吗?求你停手宽容我,叫我往而不返,往黑暗和死荫之地不返,可以稍得畅快。

多少年后我读《圣经》里的这段文字,就想起这个夜晚。后来我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对这一个夜晚的救赎。

第二天我去上学,路上我所见到的我们石头镇的一切变得那么新鲜,我的心像檐前的雨滴那样干净而温柔。这时我看到了我的班主任老师,他黑着一张脸向我走过来。他以为我会躲开他他的脚步是那么急促。我迎上去对老师鞠了一躬说,老师我错了。在我们石头镇是不兴学生给老师鞠躬的,父亲活着的时候说过,他们过去是要给先生鞠躬磕头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这一举动给足了我老师面子,即刻让我的老师对我刮目相看。老师站在讲台上表扬我,说我是我们石头镇惟一的书香门第,是文曲星的后代。以后很有可能站在他现在站着的地方,对别人施以教训。他的意思是我最有品行做一个像他那样的老师。在我们石头镇,师道尊严一直没有被打倒,教师在镇子上地位是很高的。

但是这些都消除不了我对史攀登的仇恨,可是我现在有了辛曼我长大了,再打架就显得有点幼稚。仇恨在我心里发条一样越来越紧,我的心上长了茧子,硌得疼。我在黑夜里我蒙着被子磨着牙。辛曼问我干啥呢,我说磨刀呢。吓得辛曼脸色煞白。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星期天我骑了自行车到卧羊台挖沙葱。沙葱是一种沙地植物,可以炒菜包饺子,也可以腌小菜,就饭吃像肉一样香。我拿着铲子挖满了一袋子沙葱,力气还使完,我就挖坑玩儿,没想到我挖出了一只头骷髅。这只骷髅睁着两只黑洞看着我,特别篸人。

就这样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亲。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他们,疼他们,我推起自行车往他们的墓地跑,泪如雨下。我跪在墓前无所顾忌地嚎啕。我心疼我父母亲的血肉之躯也会变成骷髅。后来我哭干了,全身没了力气。我枕着墓堆睡着了。天将黑的时候,我坐起来揉眼睛,我的眼前一片金星。我站起来,突然感觉身心焕然一新。可能是我的父母再一次给我的身体里注入了新鲜的活力,让我有力量自己活着同时替他们活着。我给父母亲磕了头。推起自行车往骷髅的那个地方走。我又在同一个地方挖出三只头骷髅。我编了一只草绳把四只头骷髅穿起来,吊在自行车后面回到石头镇。我大摇大摆地把这一串骷髅像一串大蒜挂在了史攀登家的门头上。

首先是史攀登的爹开门出来,被一串头骷髅砸破了头。后面是他的娘,看到骷髅嚎叫一声昏死过去。问题的关键不是吓坏了史家的几个人。这件事传遍了石头镇,第一批想象力丰富的人把它演绎成了一个神乎其神的鬼怪故事。中心思想是姓史的作恶多端,手里至少有四条人命。这四条人命在阴间开了个会,择了个鬼日子一起出动,向姓史的讨命来了。第二批口才好的人又延伸出了各种段落大意。总之很长一段时间,文革中嚣张的人晚上都不敢出门。即使出门也倒趿着鞋。在我们石头镇有一个流传下来的说法,倒趿着鞋鬼不跟。史攀登的爹在这个不断加工的故事里变成了臭名昭著的恶人,简直顶风臭十里。文革后清理三种人的时候,史攀登的爹首先被揪出来,我们都说他有四条人命。没想到我放了一条暗线也是一条长线,在很长时间都勒着他的脖子。

时间很快,日子很踏实,我的身体飞快地长大,从后面看我几乎就是刘文才。辛曼对我满意极了,她常常站在我的后面盯着看,她也许想起了我的父亲。但我敢肯定她对我的感情已比对我的父亲感情深厚,他们毕竟还没来得及肌肤之亲。

我伏在桌子上,从来不回头看她,不想打断她。我只有一个目标,考大学,上班,赚钱,带她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娶她。

我的学习成绩很稳定,辛曼已经成竹在胸,她自己开始节衣缩食,给我攒上大学的钱。父亲走后,辛曼几乎没添过什么衣服,她的工资加上我的抚养金三十多块钱,一半的收入都给我吃了肉。那时候我们的小县城里刚有面包,略带酸味的那一种,一毛一分钱一只,我特别喜欢吃。辛曼每天晚上都把钱塞进我的书包里,我早上去学校的路上买一只面包。

后来,我有了一个小小的计划,我偷偷地把钱攒在我的一只破袜子里。四个多月的时间我攒了十二块钱。我到商店买了一件尼龙套衫,白色的,胸前绣着花,这是当时最流行的女式时装。我匆匆赶回家,辛曼正在和面。我在她身后绕来绕去的,想让她问我书包里装了什么。她头也不抬地和着面,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终于我忍不住了,我大声说,你猜我书包里装着什么?

辛曼慢慢抬起头来---多少年来我都喜欢女人的这个表情,半张着嘴,疑惑的眼神,脸上干净出香味儿来。

我从书包里揪出尼龙衫,抖开,走上前来要往她身上比划,看合身不合身。

辛曼的脸白了,嘴唇开始发抖,她扬起一只手想打我,意识到手上沾满了面粉停住了。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她仰视着我眼里涌出泪水。她把已经扬起的一只手转向自己,她用双手撕扯自己的头发。

我抱住她对她说,这不是偷来的,这不是偷来的,这是我用早上的面包换来的。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我们久久地抱在一起,我们深呼吸着,嗅着对方,想把对方吸进自己的身体里。我们在心里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月亮升起来了,我给她一点一点拍掉头上的面粉,我们像一对连体人那样抱着,我们不能离开对方的身体。

对于两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身体是最可靠的。就这样我们睡着了,其实我们还是两个孩子,我们是对方所有的财富、幸福和悲哀。

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蓝绸子在舞台上立着脚尖跳舞,她扮演的是《沂蒙颂》里的红嫂。“蒙山高,沂水长,我为亲人熬鸡汤”。我看见蓝绸子的红舞鞋破了,她细嫩的脚趾在汩汩地流血。我站在台下,双手卷成喇叭对她喊,蓝绸子等我挣了钱给你买一双红舞鞋。蓝绸子的身体正在风一样的旋转,我看到她的血从舞台上流下来,一条红色的飘带。顷刻间,蓝绸子变得苍白,虚无,直至消失。舞台上什么都没有了。我记得物理老师讲过,物体有三种形态,固体,液体,气体。蓝绸子完成这三种形态的转化,她什么都没有对我说,没有了。

我听到辛曼叫了一声,她说,苏子,你发烧了,我们快去医院。

我摇摇头说,蓝绸子没有了。

辛曼抱起我来说,你烧糊涂了,我们上医院。

我摇摇头说,我是个男人,就是一块木头也不会轻易化为灰烬。可是蓝绸子没有了。

我和辛曼相持了一阵,辛曼意识到无法说服我了。她突然抱着我的头哭着说,苏子,你答应我,我们以后不要在一起了。你必须学会离开我,以后你就娶蓝绸子,你要对她好,你答应我。

我有了意识。我说我要喝水。喝了一杯水,抹了一下嘴,我说,蓝绸子有人娶。

我的意思是蓝绸子有更好的人娶。我这话说的,好像辛曼就没人娶似的。要不是我,辛曼也会有普通人平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