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所说的革委会副主任,就是由母亲介绍成为老师妻子的那个女人。
我不得不承认,革委会副主任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或者说是一个有古典韵味的美人。她不说话的时候,像一件瓷器,流水似的肩头,美丽但不蛊人。但是她站起来,说话,动作,英姿飒爽得让人窒息。我不知道一件青花瓷怎么同时又是一面铜锣。
在她没有成为老师的妻子之前,我见过她三次。第一次是在卧羊台上,刘苏子为了我和史学工哥俩打架,她伸出手抬起我的下颏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第二次是一个现行反革命的怀孕的妻子跳了蓄水池。刘苏子在玻璃窗前给我招手,我背着弟弟去看热闹。我看到革委会副主任站在蓄水池边上,指手划脚地让人们打捞。尸体拖上来了,她上去掰尸体的手。她弯着腰撅着腚要掰开尸体的两只手掌。她把尸体的两只空空如也的手掌分别踢了一脚说,她是攥着一颗子弹自绝于人民的,给我捞,把那只对准人民的反革命的子弹给我捞上来。结果群众捞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着那枚子弹,在打捞的过程中又淹死了一个人。
第三次是在一个塌防事故的现场。学生们在挖防空洞的时候发生了塌防,一个学生压在了土方下面。等大家把他扒出来,他已经变成了一只馅饼。他的母亲跪在这只馅饼前,不说话不流泪甚至不眨眼。突然她长嗥一声,捧起他儿子的血肉就往嘴里塞。她吞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吞咽着。所有围观的人都骇呆了。只有弟弟从我的背上滑下来,他哈哈大笑着说,活该,活该,他抢过我的黄军帽,他活该。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弟弟的头发,把他的脸摁进土堆里。这时人们闪开了一条道,革委会副主任走了过来。她对着喋血的母亲说,为革命而死死得其所。那位母亲缓缓地抬起头来,她血红的眼睛看定革委会副主任,她突然雄狮一般跃起来,扑上去,她从革委会副主任的肩头活活撕下一块肉来。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弟弟还小。现在弟弟比我还高,嘴唇上长着细密的胡茬。也许是因为弟弟在我背上长大的缘故,我对弟弟的感情最深。他在劳教所的时候,经常被派在镇子边上的一个地方脱土坯盖房子。我从家里拿上吃的,到食品店两毛钱买上八块牛奶糖,我远远地站着看他,眼泪流下来。看守总是盯着我看,我不敢把东西送到弟弟手上。后来我看出看守看我对我并没有恶意,我就对他笑了笑。看守把弟弟叫过去说了什么,弟弟就向我走过来。弟弟说,姐,以后你别来了,看守对你不怀好意。可是我不在乎,他多看我几眼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能对我弟弟好一点。我和弟弟坐在地畔上,我看着吃。弟弟剥开一块奶糖舔掉上面的膜往我嘴里塞。我说姐姐吃过了。可是弟弟不依。我们俩吃着奶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一笑。我捏捏弟弟的那条病腿,心酸起来。弟弟的脸色暗淡下来。他低下头说,姐姐,我给你丢人了。姐姐,我,我只是想看看女孩子长什么样,姐姐,你相信我,我没有。弟弟晃着我的胳膊要哭出来。我把弟弟的头搂在怀里,姐姐相信你,你先跟姐姐说就好了,你就看看姐姐,省得你受这个罪。记住,你以后千万不要干这样的傻事。分开的时候还有两块奶糖,弟弟不舍得吃。我就想了个办法,我用两块伤湿止痛膏把两块糖粘在弟弟的腋窝下,这样看守就收不去了。弟弟欢快地跑了,跑了几步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做了一个小鸟飞翔的姿势,想让我看到他腋下的奶糖。我看到他的一条腿丑陋地像一股麻花甩来甩去。我的眼睛流出来。
父母亲最后分开时,弟弟劳教一年期满回到家里。对两个孩子的所属问题采取了民主表态自由选择的方法。
我说,我和父亲一起生活。其实我早搬到父亲学校里的宿舍里住了,很少回来。
这似乎是母亲早已料到的,她的眼睛放在弟弟的身上。母亲想不到的是弟弟跳了起来,他扑向姐姐连哭带打,他说姐姐是王连举背叛了他。他要和姐姐在一起,姐姐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这个打击对于母亲是非同小可的,她伸出手来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她说她吃力不讨好,她瞎了她自己的狗眼,她养肥的三个人都想蹲在她的脖子上拉屎。她拉出一条床单一条一条地撕碎,她要结成绳子上吊。
母亲的这个举动让我厌恶到极点,我赶紧关上窗户,我怕邻居们听见。
最后的决定是,弟弟留在母亲这边,我每个星期天到母亲这边来照顾弟弟。
我和父亲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还是搬到学校去住了。原因是我在父亲的抽屉里发现了自己的一条内裤。
看到我在收拾东西,父亲木讷地戳在我的后面。我走出去,他追过来,往我的马桶袋里塞了一包东西。父亲给我塞的是一些钱和一包药棉,当时我不明白,这药棉有什么用。后来到了省城,我才知道,城里讲究一点的女孩子用药棉做经期的护垫。
老师从艺校调到县文化馆时没有和我打招呼,他送了我一本《新华字典》就走了。我站在练功房里,看到《新华字典》的第一个字是“阿”。我抬起头来,看到老师走到了门口。他上身穿着的确良衬衫,下身穿着铁灰色的涤卡裤子,他的肩膀一只比另一只稍微低一些,他伸出他修长的手开门。
我对着老师的背影张开嘴只“啊”了一声。老师走出了门外,老师马上就会消失。
我冲了出去,我一定要告诉他一句话,一定要告诉,就现在。我拉开门,已经张开了嘴。可一头撞在了一个正破门而入的男孩子的身上。这个男孩子是刘苏子。记得刘苏子跟我说了很多话,好像是说他借到《苦菜花》,问我想不想看。还说了门卫张头是不是《红石口》里的特务,微型电台装在酒糟鼻子里。我记得他很高兴,笑得弯下了腰。我真的没太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对老师的渐走渐远充满了懊丧。我兀自走出去,听到刘苏子在后面喊我。他说,蓝绸子,你耳朵怎么那么红啊。
这是我的一个毛病,心里一紧张,两只耳朵就通红。后来娶我的那个男人在新婚之夜告诉我,他最喜欢我梅花一样的小耳朵。那是一个矫情的男人,他把一些美好的东西善意地夸大,他为自己扇动起了一个虚幻的氛围,信以为真。气球吹到一定程度就会破灭。他开始抱怨生活的不真实。
我一直走到铁路边上,坐在一只枕木上。听着火车远远地喘着气过来。这是包兰铁路线上很重要的一段线路,是复线。奇怪的是火车咆哮着总在另一条线上驰过,只是蒸汽打湿了我的脸。夜暮四合的时候。我听到全镇子的人都在喊我的名字。没想到我在这个镇子上这么重要。火车道的南面就是黄河的支流二黄河,我想等正开过的一辆火车过去,我就往二黄河跑。每年夏天二黄河都要淹死我们镇子上的两三个孩子。紧接着我看到一个人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面口袋一样砸在了我的身上。我虚弱的父亲昏死过去。
那一段时间,母亲穿了一件紫黑相间的格子呢上衣。当时这种上衣很流行,最有特色的是衣服口袋,口袋的面料是斜格的,双层。母亲穿着这件衣服,在马不停蹄地缝制两套被褥。她的心情好极了,她嘴里哼着当时总结文革成果的一首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马列主义大普及,上层建筑红旗飘。革命大字报烈呀么烈火烧,战斗歌声冲云霄。七亿人民跟着毛主席,红色江山牢又牢。”她穿针的时候就停下来,她眯着眼睛神情痴迷。看到我背对着她在给弟弟洗白球鞋,她想起来,我已经好久没跟她说话了。她叫了一声蓝绸子,我没动静。为了调整气氛,她自顾自地给我和蓝骄子讲了一个故事。从前呀,娘缝被子女儿和面,女儿说水多了娘说加面,女儿说面多了,娘说加水,女儿说盆里放不下了,娘说你这个该死的,要不是我被缝到被子里非揍你一顿不可。说完母亲爽朗地笑,笑完看到我还没什么反应,她叹了一口气说,给瞎骡子喂草,不领情啊。
母亲缝了一对鸳鸯戏水的缎子棉被,我知道老师要结婚了。一对新人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能没有被子。家里没人的时候,我把手放在缎子被面上,水一样柔滑的物质让我的手心发痒。这一对被子将盖在老师和那个女人的身上,从此把老师和那个女人拴在一起。被子是暧昧的充满诱惑和想象的东西,它让我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