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段 她在我三寸远的地方没有遮拦地哭-妖娆

我可以安心睡觉了,不必要担心墙那边蓝绸子的哭泣了。蓝绸子随他的父亲到学校的宿舍里住了。

夜晚梦多得劈头盖脸。雨先是嘁嘁喳喳的,院子里的那棵小树张开了叶子,树枝在拔节。雨水渐渐地湿进来,弥漫着我,我的骨骼噼叭作响。每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就知道我的身体在长大,我的血肉和我的激情一点点地走近我的父亲。多年之后我做了父亲,我是那么迷恋同时又是那么憎恨我的儿子,因为他跟我那么相似,我们简直就是一对孪生兄弟,我们不得不在一条血脉上彼此舔舐又互相吞噬。最后总有一个没有耐性的匆匆离去,剩下的这一个便担负起了另一个在这个世界的义务。一个男人为什么总要想方设法要个儿子,他爱他的儿子,儿子是他的载体,他死了之后还有人替他活着,替他爱着他没来得及爱过的人。他恨他的儿子,他有生之年最看重的那个女人,他把生育大事一手托付的女人,总是在儿子出世后,被这个小东西抢走。

雨越来越大了,我的身体沉重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抹布。闪电过后一个闷雷从耳边滚过,我紧缩了一下身体。我发现,在我的身边有一个物体。我摒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我嗅到了一种味道。又一个闷雷滚过来,那个物体开始颤动。这个时候我的骨骼又开始噼叭作响,我拔苗助长地希望自己长成一个男人,好保护我身边的这个物体,因为她害怕。

慢慢地风雨平息了。我听见她说,以后不要再拿别人的东西好吗?

她没有说偷。我的眼泪淌了下来。为了掩饰我的懦弱我喊到,我早不想偷了,我想摸张锦锦的屁股。张锦锦是我的同桌,是一个胖妞。近来她总是正面用脸对我笑背面用臀部对我笑,我快要被她笑崩溃了。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张锦锦。我喜欢蓝绸子。但我今生今世都不会亵渎蓝绸子。

辛曼从床上跳下去,她把我提起来,给了我一际响亮的耳光。她说,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像你的父亲啊。

这一际耳光拉近了我和辛曼的距离,放学后我准时回家了。有时也搞一些恶作剧,我蹲在我家的墙角下,听得辛曼出来一声声地喊我的名字,渐渐地她走远了,她到外面找我去了,她的声音变得遥远而苍茫。我的脑袋伏在大腿上吸溜吸溜地掉眼泪,我的嘴里想喊一声妈妈或者辛曼---

故事的发展缘于一本成语词典。辛曼从外面兴冲冲地回来,递给我一本成语词典,她说从今以后每天背两条成语,背不会别吃饭。她说话的口气和父亲一模一样。我心想不吃饭就不吃饭,反正我总会弄到好吃的。

我好奇地打开词典,看到第一条成语是“哀兵必胜”。看到第十条的时候我发现我上瘾了。从此每天坐在饭桌上我给她背两条成语,不过瘾,背五条,还是不过瘾,我觉得我亏了,应该给她提个条件,我说,每天背十个成语怎么办?

辛曼抬起红扑扑的脸,喜出望外地说,每天都有肉吃怎么样?

每天都有肉吃?听到肉我的口水条件反射地淌了出来。每天都有肉吃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啊,西哈奴克亲王老到中国走亲戚,我们中国人也未必每天都有肉给他吃。于是我背成语更起劲了。

同时对成语故事上了瘾的不光是我还有辛曼,一本成语词典,我醒的时候我翻,我睡了辛曼翻,等我们俩把所有的成语烂熟于心的时候,成语词典已经面目全非。同时我发现,我的语文成绩猴子一样往上蹿,触类旁通的,历史地理也好得莫名其妙。最后老师谦逊地说,刘文才的儿子我教不了了,他知道的比我还多哩,他们家是遗传的。

就在我甩开腮帮子满口啖肉的时候,辛曼也对我层层加码,她要求我的理科也和文科一样好。总之她会有一种办法让我就范,或者总有一种物质让我不能舍弃,我上当上得心甘情愿。其实我搞不清楚到底是消化了一本成语词典才提高了成绩,还是因为消化了一碗一碗的肉。放学回来,辛曼笑嘻嘻地等着我,期待我有好的成绩告诉她。我的表现如此之好,是希望她高兴也希望再出现那个风雨之夜,我希望她依赖我,因为有我她才不害怕。

辛曼下班回来了,笑盈盈的。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进门就撸袖子和面。她脱掉外衣,拿起一把梳子,坐在镜子前梳头。她过去一直梳着两条辫子,现在她精心地编了一条辫子甩在脑后,像铁梅、小常宝或吴青华,在镜子里前后左右地照着。她说,刘苏子你猜猜,咱家今天有什么喜事儿?

我第一次听到从她嘴里说“咱家”,心里动了一下。没等我说话,她就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在我面前抖动着说,我们的外债还清了,这个月节余了十块钱,我们有存款了。

我知道办父亲的丧事借了学校的钱,现在还完了。可我对什么存款没有概念。我看着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有点想笑。

她拽着我的肩膀让我站起来,她语速很快地说,十块钱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你一年的学费,是两件的确良衣服,是两袋半白面,半坛子猪肉,一冬的土豆白菜,去一趟北京往返的路费----

她哭起来了----她在我三寸远的地方没有遮拦地哭,我嗅到了她的气息。我很慌乱,从她手里拿过十块钱,转身压在我的枕头下面。既然我们家有了存款,肯定得由一个男人把它存起来。之后我说,我饿了。

辛曼抹掉眼泪说,走,我们今天下馆子。我们一前一后地去了国营食堂,进了转门。我们商量了一下要了过油肉和白米饭,我吃了四碗,最后把酱油壶里的酱油都倒进米饭里,真香。辛曼肯定想起了我的父亲,头埋进饭碗里,不说话。

晚上辛曼用搓衣板洗衣服,她把一只碎花内裤公然晾在绳子上。我不知道以前她把内衣晾在了什么地方,总之现在她把它晾在了绳子上。

有了存款的日子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一放学我就往家跑,扯起枕头看看存款。辛曼下班一进门,也扯起枕头看看存款,之后我们相视一笑。我发现从此我们有了共同惦记着的东西,共同的笑容,我们的融合点就在枕头下面。这件小小的事情让我们的生活一下子温馨了许多。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她在哭。我问她她为什么哭她不告诉我,我威胁她要离家出走。原来是史高峰的父亲对别人说,刘文才那儿子吃得滚瓜溜圆,不知道哪个后爹养着呢。其实我们跟史高峰的爹一点关系没有,可他总像茅房里的蛆往我们跟前蹿,看着他恶心踩他一脚更恶心。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报复他。长大以后我也发现,对于做恶多端的人一定要有计划地实施报复,你指望用宽阔的心胸感化一个心灵丑陋的人,相当于把一个美好的婴儿塞给狼。对于狼惟一的礼遇是枪。

在这之前,其实我和史学工史学农已经交过好几次手了。自从在卧羊台当着蓝绸子的面对史家哥俩大打出手以后,我就想做个警察,想为我们这个镇子惩恶扬善。只要一看到他俩,我就拉开架式上去就打。我一个人应该是打不过两个人的,但是我的磅礴气势让他们望风披靡。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两兵相接,勇者胜。这是我后来才学到的。后来史家哥俩见了我就躲着走,看他们屎裆尿裤的熊样子,我就没有了再打他们的兴趣。可是他工宣队的爹又来挑衅我们,我再一次怒发冲冠。

假装上厕所我溜了出去,我结结实实搞了两罐头瓶大粪,从他家窗户上炸弹一般扔进去。我听到最令我讨厌的人耗子一样尖叫起来。

整个晚上我在不停地笑,辛曼知道我做了什么,她说别傻笑了,赶快洗个澡。在我们家洗澡就是烧一洗衣盆水,坐进去搓。洗得差不多了,在浇花的喷壶里灌上温水,提起来从头到脚冲一遍,洗澡结束。

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辛曼脸上摸了一把锅底灰表演了一个东施效颦。我披了一条花床单表演一个虎假虎威。那个晚上我不想离开她的房间,我磨磨蹭蹭的,提议表演成语顶真。

两面三刀,刀枪不入,入木三分,分秒必争,争先恐后,后起之秀,秀色可餐,餐风饮露---涸泽之鲋等待西江之水。

说到这里我们相互对视着,她穿着那套腥红色的内衣。这应该是她婚夜里的衣服,或者说是她应该穿给父亲的衣服。可是她在那天没法穿。全国人民悲痛欲绝,校领导找到他们告诫他们在毛主席治丧期间不能同房,她有必要穿起这套衣服吗?

这是她第一次穿这套衣服,褶痕还历历在目。我想跳进这个火坑里。